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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朋诗友] 《故乡神潭溪》那街系列之——铁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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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优秀网友

发表于 2022-3-15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铁业社
用一盘铁丝,高桥铁业社的陈铁匠能在炉子上锻造出猎枪,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要命我都不信!
陈铁匠叫陈辉章,铁匠手艺在包括高桥在内的周边好几个公社都是有口皆碑的。上个世界六七十年代,陈铁匠打的菜刀是那时的居家主妇们必备的灶房用具,街坊们要是哪家没有至少一件陈铁匠亲手打制的刀具,见面还真的还就“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陈氏菜刀最火的时候,街上喜欢“说春”的裴仁德甚至借用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词儿将陈铁匠的菜刀吹捧到了“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程度。
削铁如泥确实有些夸大,但用“峡石”——一种常被理发匠和木匠用来磨推子剃刀的质地细腻的石头——仔细将菜刀打磨之后,吹毛断发那是一定的;还有就是砍筒子骨猪头骨不仅如同砍瓜切菜且久砍不钝也是实情。正因为陈铁匠的菜刀打得好,找他买菜刀的人太多,排队想得到他亲手锻打的菜刀至少要排到半年以后。
听街上的老人们说,铁业社是街道集体企业中组建得最晚的一个,其原因就是包括陈铁匠在内的四个铁匠分属两个师傅。陈铁匠刘铁匠俩师兄专事打铁,老饶铁匠小绕铁匠父子俩则致力犁铧铸造——老家人俗称“倒铧”,各自都有独门绝技且产品又都不愁销路。要不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公私合营政策和限制私人小业主的经营活动,他们才懒得加入什么“铁业社”呢。
解放前几年,十四五岁的陈辉章和刘彩绿就拜一个名叫杨学仕的老铁匠为师在神潭溪街上学打铁。杨铁匠有一手享誉乡里的祖传手艺,除了日用铁件农用器具样样精通外,手工打造的各种铁画装饰、摆件玩物也是个个巧妙外。不仅如此,老铁匠还能打造猎枪甚至手工打造一些在当时看来比较复杂的例如门锁、鼎罐滑杆之类的机械装置。
杨师傅自然算得上是名师,但所带的徒弟能否称得上高徒还得看徒弟们各自的造化。众多徒弟中陈辉章对打铁很痴迷而刘彩绿却更喜欢和人打交道,在1958年高桥铁业社成立的时候,陈辉章早以是远近闻名的铁匠而刘彩绿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铁业社的社长。
比起陈铁匠俩师兄,饶氏父子参加铁业社可以说更多地是迫于街道河公社的压力,因为人家的“倒铧”生意不仅火爆,还有自己的一个面积上百平方米的铸造作坊。本来老饶铁匠饶世兴说啥也不愿意加入铁业社的,但儿子小绕铁匠饶正华当时是街道干部,正是在他的耐心说服下,老饶铁匠才不情愿的入了社,但却声明必须答应他入社后自己主理“倒铧”而外人不得介入的条件。就这样,四个人的铁业社,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摊业务,陈铁匠和刘铁匠的铁器加工,饶氏父子的“倒铧”。
铁业社位于南江街,是街上最大的建筑之一。听老辈人说,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国民政府把高桥——当时还叫神潭溪的两条街道以小河沟那条古石桥为界分别划给南江和巴中两县。石桥西南边的街道因为划给南江县所以叫做南江街,石桥东北边的街道因为划给巴中县而叫巴中街。两条街道虽然分属两个县但乡政府却只有一个,地点就是铁业社那所有院落又有天井的大房子。
铁业社算得上高桥街道一家收入比较稳定的集体企业,所以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招学徒时,街上好多十五六岁的小孩都哭着喊着要去报名,发小海娃子和讨娃子就是在1972年下半年通过师傅的面试才被招进铁业社的。海娃子讨娃子虽然比我大三四岁,但因为从小就喜欢在一起玩耍,我们并没有感到年龄产生的代沟,所以自从他俩去了铁业社当学徒,我和其他发小就总是找机会去铁业社看他们学打铁。感觉那燃烧的炉火、烧红的铁件、四散飞溅的火花以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总能让人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的兴奋感和想象。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兴起了一轮修房热,不少农家开始对原来的茅草屋或低矮潮湿的老旧房屋更新换代成土墙瓦房。修瓦房需要用钉子固定“椽子”以便盖瓦。“椽子”在老家被称为“角子”,固定角子的钉子便被称为“角钉”。那二年几乎所有工业品都短缺,角钉也不例外,于是铁业社便抓住机会手工打制角钉,海娃子讨娃子这些学徒就是从打角钉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的。
当时铁业社有四个学徒,海娃子是他们中学得最快也是最先被允许独立打角钉的一个。将一根一寸粗细一尺长短的生铁放到炉膛里,手拉风箱将炉火烧旺,等到铁棒一头烧得通红的时候,左手拿把钳子将其夹出来放到铁砧上右手拿把小铁锤开始快速捶打烧红的部分使其渐渐变长变细。虽说海娃子比我大三四岁,但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但打起角钉来,双手却配合得十分默契。握铁锤的右手在生铁和铁砧间有节奏地叮叮当当捶打,拿钳子的左手不失时机的将铁件翻动,渐渐地一根两寸长一头溜尖一头成四方形的角钉就成型了。将其放到铁砧一侧固定的錾子上,举起铁锤变换一个角度让边缘部分对其一施巧劲,一根自带钉子帽的手打角钉便应声掉在了铁砧下的水盆中。
整个过程虽然不过一两分钟,但即便在我们这些心智还不成熟的少年眼里,也看得出海娃子的每个动作都是“手艺”。少年好卖弄,海娃子也不例外,看的人多了就来劲。一次我们几个发小相约去看海娃子打角钉,见我们看得专心,海娃子便起了“人来疯”,铁锤敲打铁砧节奏加快的同时,捶打生铁的力度也明显加大。几根角钉錾进地上的水盆后,海娃子几分得意的给我们示范如何调整锤子的角度如何手施巧力才能在錾角钉的瞬间既能将角钉錾断又能在钉子的头部錾出一个“帽檐”。
海娃子说得起劲,我们看得更是专心,一时兴起海娃子打铁的双手明显加快了速度,又一根角钉转眼又被架到了铁砧一侧的錾子上。手起锤落,我们却没看见钉子落入水盆,反而听见海娃子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呻吟,走过去一看,一根铁钉已深深扎进了他的小腿肚子里。看见我们脸上有些惊慌,海娃子一边示意我们不要声张,一边飞快的徒手将钉子从腿肚子上拔出来扔在地上,一边从炉子底部抓起一撮炭灰覆盖在伤口处,然后如无其事地对我们说:“家常便饭,莫得事。铁钉子温度高,刺进肉里不得灌(发炎的意思),炉灰敷一下就能止血好得还快。不信你们看,我脚肚子上到处都是黑点点,那都是打钉子时给弄的。”
看看炭灰已经将血止住了,海娃子又开始若无其事地打角钉了。看着海娃子又拿起铁锤开始新一颗角钉的捶打,我心里却多少有些异样的感觉。那以后,我再去铁业社就较少看海娃子打角钉了,而是去看“倒铧”。
倒铧的场面很大,单就围绕铁业社大天井那整齐排放的几十个犁铧模子,一个用多道厚铁皮箍起来的大炉子和炉子旁边一架横卧着的硕大风箱,就足以让贪玩的我流连忘返了。两个人手把风箱杆,步调一致来回拉扯,拉到尽头时上身往后一仰右脚往上一抬,推到底部时上身向前一倾左脚向后一伸,这极具观赏性的动作不仅让风箱产生的滚滚气流扇动起上窜的呼呼炉火,也让竖着插在炉子顶部的碎锅铁片随着高温被慢慢熔化。
那个至少一丈长三尺粗的风箱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人工鼓风器具,被两个人推拉风箱杆鼓动的风通过导管引导进旁边那个差不多高两米直径一米的熔铁大炉子的炉膛。伴随着震得耳膜生痛的一起一伏的呼啸风声,腾空的红色烈焰往上窜出几米高并裹挟着燃烧的碳粒活像一条狂舞的火龙通过屋顶预留的开口向着天空舞动。渐渐地,炉顶倒插的铁块开始下沉并慢慢被木炭淹没。不多时,炉顶开始有铁花爆出,一朵两朵呲呲作响很像夜空中燃放的鞭炮。很快,铁花变得密集,声音也随即增大,站在炉子一侧的老饶铁匠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严肃。就在铁花开始一团一团从炉顶喷溅而出的时候,就见老饶铁匠一边指挥拉风箱的人停止鼓风,一边示意小绕铁匠和讨娃子两人拿起两根木杆子将其套进炉身两侧的铁环中,而自己则将那个内部填充了耐火泥的长柄大鼎罐拿在手上准备开炉接铁水。
第一次看小饶铁匠和讨娃子控制木杆要将大铁炉倾斜的时候,我们根本不敢靠近,生怕两人势单力薄不能把控而炉子会倾倒在地。要是那样的话,别说正在把控木杆的人会有危险,燃烧的木炭和熔化的铁水喷涌而出,引发的大火会不会伤及周围的人和烧毁整个铁业社也未可知。但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听海娃子说,熔铁炉是老饶铁匠设计的,不仅把炉子设计成不倒翁形式,底部那个结实的铁架子还设计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机关。每次倾倒铁水,用几根手指头就能将控制炉子倾斜机关上的铁卡子轻轻提起,然后俩人站在炉子两侧手把杠子只消缓缓用力,炉子就能在机关的控制下倾斜,而倾斜的最大角度既能将炉膛底部熔化的铁水全部放出又能保证炉子不会倾斜过度而倒地。
熔铁炉慢慢倾斜,老饶铁匠也将接铁水的容器放到了出铁口下面。一旦炉子倾斜到位,他便手拿一根长长的铁钎子往出铁口捅。随着出铁口被捅开,一股红得发白的液体伴随着四散飞溅的铁花缓缓流入那个里面填充了耐火泥的鼎罐。待铁水注满鼎罐约三分之二时,老饶铁匠随即双手握住那根嵌在鼎罐上的长长手柄,小心谨慎地稳步向犁铧的模子走去。看着老饶铁匠挽起袖子的双手上暴起的青筋和大片红晕,我们就能感知那个装铁水鼎罐的沉重和从里面辐射出来的灼热高温。
把控铁水往犁铧模子里的倾倒速度是个技术性很强的手艺,快了犁铧内部容易起泡慢了铁水温度又会降低,这都会影响犁铧的质量。还有就是“倒铧”前要给每个模子刷一层酱、烧铁水时往炉子里加入一些粉末,酱和粉末到底是什么配方是饶铁匠家的独门秘籍,毕竟,“倒铧”到老饶铁匠这一辈已经至少传了五代人。
见我们对“倒铧”着迷,海娃子有些不以为然,问我们知不知道杨一忠的猎枪是哪个给他做的。杨一忠是高桥街上有名的猎手——老家人称其为“打山子”,他手里的猎枪那就是四邻八乡“打山子”们的标准,除了铁砂子能打得远,更重要的是必须打得准而且“团沙”。所谓“团沙”,就是铁砂子从枪口射出去几十米后不散。在我们看来,这样的猎枪那肯定是买的啊,不是从巴中就是从广元,难道还是哪个铁匠打的不成。见关子卖得差不多了,海娃子对我们的无知很有些不屑,说:“还巴中广元呢,是我师傅陈辉章用铁丝打的。不信吧,好,那天他打猎枪了,我叫你们去看,让你们晓得啥子叫馍馍是面和的。”
记得那是个暑假天,海娃子头天就给我说了他师傅陈辉章第二天要给仁和公社一个“打山子”打猎枪。海娃子说,师傅制作猎枪时不喜欢闲人旁观,所以他只给我一个人说了,对此我颇有些自负地当晚就给青元子讲了并问他想不想去看。本来是想炫耀一下我被海娃子告知的唯一性,谁知青元子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让我好生失落。
陈铁匠用钳子将五号铁丝在一根拇指粗细的圆铁棍上一圈一圈地盘成一个两厘米粗细的有些像弹簧的卷,卷到三十厘米长时将其截断又开始绕第二根铁丝卷,如此反复共绕了六个。用眼瞄用手摸反复检查后,将两个铁丝卷丢进炉膛开始拉风箱助燃,这一切陈铁匠都是自己动手并不要海娃子协助。不一会,就见炉膛开始跃出铁花,陈铁匠拉风箱的频率开始降低的同时,一双眼睛便盯住炉膛里烧得通红的两根铁件。看看铁件将熔未熔的时候,陈铁匠便一手拿一把钳子将两根铁件从炉膛夹出来放到旁边一块中间有个长长凹槽的铁砧上。真是不可思议,进炉膛前还看见一圈一圈完全分离的铁丝,可现在它们却自动粘连在了一起连开始的凹凸也慢慢被熔平。将两根铁件在铁丝斩断处对齐,在双手用力往中间压,就看见结合处开始自动熔融并很快熔为一体,随即陈铁匠丢开右手的钳子拿起一把小铁锤轻轻敲打已经成型的铁管直到红色慢慢褪去敲打的声音也由低沉变得清脆,一截枪管的半成品就算做了出来。如此反复,两个小时后,一根一米多长的枪管就成型了。海娃子说,枪管做出来,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捶打出猎枪的底托,钻出引信口,镗枪管,校准星,淬火、安装木质枪托等等。这些工作除了用铁丝制作枪管和淬火师傅没有交给他,其它的海娃子说他都会。直到现在,一说起师傅陈辉章,海娃子都是一脸崇拜,说:“要是放到现在,师傅一定是‘大国工匠’。”
1978年,本来人心就比较涣散的铁业社眼看着就要四分五裂了,只是几个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先提出离开的人。谁都不愿先提出离开,是因为集体企业还有属于大家的资金和资产,自动离开都等于放弃。等了几个月见没人第一个吃螃蟹,陈铁匠便提出离职并很快在街上那处原来和师傅一起打铁的地方重新支起了铁匠铺,很快生意就开始火爆。
第二个离开铁业社的就是饶氏父子。
一年后,四个学徒也相继离去另谋生路。
1980年,高桥铁业社在存在了22年后终于关门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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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3-15 13:25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铁丝可锻造猎枪管,这个陈铁匠实在厉害

发表于 2022-3-15 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文章

2023年优秀网友

 楼主| 发表于 2022-3-15 15:42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2-3-29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民间高手!

发表于 2022-4-9 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3-8-22 18:55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时候去舅舅家玩,我老表李忠诚就是他徒弟,亲眼看见造枪

2023年优秀网友

 楼主| 发表于 2023-8-22 21:58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川老炮 发表于 2023-8-22 18:55
小时候去舅舅家玩,我老表李忠诚就是他徒弟,亲眼看见造枪

李忠诚就是李江渠的儿子

发表于 2023-8-23 06:33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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