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系列之——风车
“远看像条牛,近看光骨头。你们猜,是什么?”
五十多年前,高桥小学幼儿园大班的一群孩子,由幼儿老师“冷姨”引导着一个牵一个地从“禹王宫”改成的学校来到三四百米远的粮站三合泥晒场上,让孩子们认识一下加工大米的工具——风车。好奇心强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围着风车,专心致志地仰头听着冷姨给他们讲风车的结构、用途和使用方法,一边讲解一边动手示范,惹得几个好动的小孩舞足蹈地跃跃欲试。
小孩子活泼好动好奇心很强,围着风车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探头从风车尾部出风口往里张望,几个争抢着把手想要摇动风轮,几个胆大的甚至还要爬上风车。看见有小孩手脚并用往风车上爬,冷姨一边阻止,一边说出了那个谜语。很快,几个女孩子就开始叽叽喳喳地猜谜了,而她们的猜测又吸引了正在爬风车小孩的注意。为了抢到最先猜出谜语的先机,刚刚还围着风车打转的孩子们转而围到冷姨身边,争先恐后地说出自己的谜底。一番引导几番示意,很快就就有小孩说出了谜底——“风车”。
五六岁的年纪特别好玩,粮管所的风车就是我最喜欢玩耍的对象之一。喜欢玩风车,主要是觉得风车的结构比较复杂,外形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冷姨谜语描述的那样,像头牛什么的。在机器加工大米之前,老家的大米都是由粮管所属下的檑坊用檑子、碾子、风车和筛子进行加工的。发小青元子的妈在檑坊做工,我便有机会和他去檑坊玩耍,耍风车就是我俩最喜欢的项目之一。
在檑坊做工的大多是街上的年轻人和小媳妇,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在檑坊玩耍并不会驱赶,那个叫欧绍金的小伙子还很喜欢拿我们这些四五岁的小孩子寻开心。二十岁出头的欧绍金,性格开朗喜欢恶作剧,见到都我就要逗弄一番,而他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放到风车的料斗里,看着我的身体随着谷物缓缓而下沉被吓得大哭大叫的样子。
小时候我在一群发小中属于不大开窍的一个。每次去檑坊,只要看见有人在操控风车,我就会爬到旁边的用“璇子”围起的谷堆上坐着,当看风车料斗里的谷物或大米从中间缓缓漏下并形成一个下沉的圆形小孔的时候,我就开始胡思乱想。首先让我好奇的就是风车料斗里那个逐渐变大的孔,脑子里总想知道孔的下面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大人说的那样是个“无底洞”,洞里伸手不见五指,里面是不是有妖怪。想到这里心里就开始紧张,就会本能地拿眼睛扫视周围,看到摇风车的人依然还在劳作,于是又盯着料斗看,看中间那个孔洞由浅变深,由小变大,直到谷物或大米漏完了,能够看到那条斜着开了一条缝的木制关闸了,我还固执的认为那里并不是漏斗的底部。
也许就是我盯着风车料斗观看的样子有些傻乎乎的可爱,欧绍金便常常把我强行抱到风车的装料斗里。因为一直没想明白下沉的空洞底部到底是啥,当身体随着谷子或大米一起逐渐下沉的时候,我就会特别害怕,以为自己的身体会随着下沉的谷物被风车带到一个充满妖怪且暗无天日的无底洞中,于是就会吓得大声哭叫。看见我的惊慌失措,欧绍金和旁边的人不仅不会将我抱出来,反而还会说些吓唬的话,然后看着我满脸恐惧的样子发笑。
拿小孩寻开心并不能持续,几次经历之后我渐渐对风车有了些认知,这其中有冷姨带我们对风车的现场观摩,也有发小青元子他爸严掌墨司给檑坊修风车时将风车拆开后我看到的风车内部结构。于是,我终于明白风车料斗的出料口很窄,别说将我的身体“吞没”,就算小小的手掌也很难通过风车的“关闸”。
知道风车不是“无底洞”,我也就不怕被欧绍金抱到料斗里,但更多的时候,我和发小青元子还是更喜欢去抢风车的摇把,体验那种手摇风车让其“呼呼”转动的兴奋。双手搭在风车轮轴的把手上,使劲地缓缓摇动,看着风轮叶片在风车的鼓风腔体——我们叫做“风车肚子”里随之转动起来。随着“噗噗”的声音从风车肚子里传出,身体就能感觉有风轻轻掠过,心里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
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家的檑坊因为粮管所使用了柴油机和打米机而关了门,但公粮收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火爆。那时候,老家的粮管所要负责包括本公社在内的周围三四个公社的公粮收购。每到粮食收购季,粮管所就变得十分忙碌。五六月份是小麦的收购旺季,每天都有上百个农民背负着大袋小袋的麦子来交公粮。测验干湿程度、风车过滤、评定等级、称重装包入库,一条龙走下来,整个晒场上真是忙得热火朝天。如果所交公粮的干湿度合符标准,整个过程也就一两个小时,如果干湿度达不到要求就必须重新晾晒,所需时间就很难把握了。
干湿度验收合格的公粮,最先经过的就是用风车吹去杂质灰尘和瘪壳,因为量大,粮管所的四架风车往往是全天候满负荷运转,有时候甚至还要挑灯夜战。别看手摇风车比较简单,但用风车筛选粮食却是个比较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因为摇动风车的速度必须控制在一个比较精准的范围。速度快了风就大,会把合格的粮食吹入过滤瘪壳的二道口;速度慢了,又不能把真正的瘪壳全部去除;不仅如此,摇动风车的速度还要根据不同的粮食品种调节风车的速度才能让收购的粮食既符合标准,又不会让交公粮的农民觉得吃亏。
之前檑坊使用的叫做“摇把风车”,这种风车的摇把手是直接安装在风车叶片的轮轴上的,如此一来,摇把风车的转速和摇动把手的转动频率一样,出风量便受到了限制;又因为摇把手的力矩较短,手摇风车比较费力。为了适应大规模收购公粮的需要,区粮站给粮管所发来了一种新型风车的图纸,严掌墨司也成了制作这种风车的首选匠人。
神潭溪有好几个木匠,他们虽然都会做家具修房子,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家手艺。蒋木匠擅长“箍檑子”,周木匠专攻“高架”——木架子房子,而严掌墨司却是做家具的高手。严掌墨司做家具的手艺在神潭溪是有口皆碑的,街坊们都说他做的家具,久用不“乔”,箱盖、柜门、抽屉严丝合缝。“乔”是指木器制品受潮会变形,防止的办法一是选用不易变形的干木材,二是切割必须顺着木材纹路和避开最易变形的节疤,三是将木材放到深水中浸泡几个月使其“去性”。风车的风轮叶片因为面积大而薄,是最易“乔”的部分,而严掌墨司却是公认的防“乔”高手,至于家具的严丝合缝,他的手艺同样让人称道。
那年严掌墨司给高桥公社做办公桌,做好后试用,抽屉推拉自如自不必说,有人试着将一张信笺纸通过缝隙往抽屉里送,却发现抽屉的缝隙居然比纸还薄。就在几个人关注抽屉的缝隙是否能容纳信笺纸的时候,魏书记却有了新发现,因为桌面下那个小柜子的柜门每次关上后总会慢悠悠地自己弹开一条缝。这个发现让魏书记心生疑窦,都说严木匠手艺好,可文件柜的柜门咋还关不严实呢。
就在有人要去找严掌墨司来问过明白的时候,另外的人却发现了端倪,柜门关闭后自己弹开是因为柜门的缝隙合得非常严密,如果柜门关闭的速度快了些,空气就会被柜门压缩到柜子里,柜门就会自己慢慢弹开了。听了此言,便有人试着慢慢将柜门关上,发现柜门还真的不再自己弹开了。能将办公桌下的一个小小文件柜的柜门做道如此严丝合缝,这样的手艺也正是做风车所需要的,因为安装在风车腔体内的叶片,除了保证久用不“乔”外,还要保证叶片边缘和腔壁的接触既要严丝合缝又要转动自如,否则,风车在使用中不是噪声很大,就是风量不足。
粮管所请严掌墨司做的新式风车叫做“皮带风车”,体积比摇把风车大了至少三分之一不说,最大的改动就是要在风车上安装一个直径约两尺、宽度约两寸的木制转轮,风轮的摇把处不再安装铁质摇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大约四寸和转轮同宽的小转轮。将一条尼龙材料的传送带套在大小转轮上,转动大转轮外沿上的把手将动力传导到小转轮,风车叶片随之旋转,风旋即在腔体内生成,然后通过风道由尾部的出风口喷出。因为大小转轮的直径相差五倍,大轮转动一圈,小轮就会转动五圈,不仅工作效率比摇把风车有了明显提高,还因为皮带风车的摇把安装在大轮的外沿上,动力臂相应变长,摇动风车所消耗的体力也比摇把风车减轻了许多。
1970年春季,第一批两架皮带风车经过严掌墨司一个多月的劳作终于交付使用。到底是手艺高超的木匠,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各种性能都能满足要求。那以后,皮带风车也成了我们一帮发小经常光顾的对象,一旦瞅到没人看管,我们一帮发小就会跑到风车跟前,手握大轮上的摇把,使出浑身的力气,恰似与人拼命一般的对其进行传动。听了风轮叶片在风车腔体内“呼呼”旋转,出风口喷出的风吹得地上飞沙走石,我们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
然而,这样的宣泄机会并不常有,因为粮管所新来的卢所长最见不得街上的小孩子去“贱”他的风车。退伍军人出身的卢所长是山西人,身材高大表情冷峻,见到小孩子靠近风车就会乌黑着脸盯着你看。因为害怕卢所长眼睛发出的冷峻光芒,加之又听不懂他浓重的山西口音,每次玩风车我们都会提心吊胆,生怕他随时出现将我们驱赶。为了不让小孩玩风车,自从卢所长来了以后,风车不用的时候大多会被放入粮仓,即便粮仓没有空间,风车只能放到粮仓的屋檐下,风车上的皮带也会取下收好,渐渐的,我们玩风车的兴头也就减退了。
读中学以后,偶尔也玩风车,但那却是在收公粮的时候去粮管所做零工。工作和玩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验,做零工时摇风车,是在规定时间内必须完成相应工作量才能拿到工钱的强制性任务,全然没了之前玩耍的乐趣,而让我牢牢记住的却是手臂长时间劳作的酸痛,双脚长时间站立的麻木。看着风车背后的人还在等着要将一袋一袋粮食往风车料斗里倾倒,心里就感到几分绝望:
没完没了的粮食啊,啥时候我才能车得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