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系列之——请客

韦平 · 发表于 2024-1-16 14:19

过年系列——请客

“你们几个娃儿咋就不听话呢，这一大早上就被你几个缠到起，屙屎屙尿你都要跟起去，哪有这个样子的嘛，咹？！给你们说了这半天了，我要值班。值班啦，晓得啵，要守电话，我走了区上来电话找不到人咋个整嘛，咹？！回去，回去哇，双娃子呃，把你弟弟妹妹都带回去，给你爸说，我今天去不了。我给你老汉儿你妈昨天说了不去的，咋个又把你几个娃儿整起来，真是的。算了，不给你些个娃儿说了，双娃子你们都回去，看看过两天，有空我就去要不要得？哎啊，你这个娃儿拉啥子嘛，拉，拉！拉来拉去的成个啥子样子嘛。莫拉，你看你嘛，袖子都要给你拉豁了。说你妈大半天，你这个娃儿咋就油盐不进啰。哎——，这些碎娃儿真难缠......”

那是1974年春节初三的上午。才十点过，就听见隔壁公社办公室传来苗书记的说话声。我家与几年前新修的公社办公楼就一墙之隔，苗书记的说话声我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大年初三，街坊们请客吃饭大多从这一天中午开始。屋顶厚厚的白头霜还没被太阳全部融化，寒冷中街道上行人稀少，苗书记的话音激起了我的好奇便走过去看究竟，却发现原来是兽医站陈站长家的三个小孩来请苗书记吃中午饭。

虽说是公社书记，但因为打小就熟悉，我和苗书记并没有多少距离感，见到我的到来他似乎送了一口气，对着陈站长的十一二岁的大儿子双娃子说：“双娃子，你看和娃子来了，看看你把弟弟妹妹带出去跟到和娃子耍一哈哈儿，我先打个电话。等我把电话讲完了，我就去你家要不要得？听话嘛，双娃子呢——，碎娃儿不听话就莫得人喜欢啰。来来来，和娃子，把双娃子带到你屋去烤一哈儿火。”

我当时快满十五岁过完年就要插队当知青了，但对苗书记叫我的小名，心里却很是受用，有些受宠若惊的欣然。就在我一副临危受命快步上前的时候，却见双娃子给他六七岁的妹妹使了一个眼色，就见那小姑娘跑过去抱住苗书记的一只脚，嘴里不停地哀求：“苗爷爷，不要嘛，不打电话嘛，走嘛，走我们屋里去嘛，呜——呜——，妈说的，你不去就要打我们，呜——呜——......”说着说着，小姑娘索性哭了起来。苗书记见状，连忙叫双娃子，想要他过去把妹妹拉开，可双娃子哪里听得进去。

见妹妹的哭声起了作用，双娃子八九岁的弟弟也心有灵犀地朝苗书记走过去，抬眼一副就是一副哭腔地哀求道：“苗爷爷，走啦，走啦——，去我们屋里呀，苗爷爷，苗爷爷......”苗书记的坚定到底还是没能敌过小孩子们的哀求，本来想借我的进屋来个金蝉脱壳，可人家双娃子三兄妹却早已防到了他这一手。自知不能脱身，苗书记只好妥协，几分恼火地要双娃子去把公社的厨子叫来守电话。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文革的动乱时期已经过去，各项生产也基本恢复，老家神潭溪街上在过年期间请客吃饭也开始流行起来。从大年初三开始，轮流着请来请去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以后。请客的多，被请的客人难免同时被多户人家邀请，于是，为了成功将客人请到家，请客的人便使出各种手段，利用小孩子只是其中之一。

1972年大年初六，按照我妈的安排晚上要在家里请客，所请的客人除了住在街上的亲戚和关系很近的街坊外，其中还有三个重要客人就是粮管所的工作人员刘天佑和他老伴还有他们的小女儿。五十岁出头的刘天佑为人和气乐于助人，和街坊们相处友好，我们一帮小孩子都叫他刘伯子。那年春节因为安排值班，刘伯子老伴——我们叫刘伯娘带着九岁的小女儿从大年初二就从三十几公里远的家里来神潭溪粮管所陪他一起过年。刘伯娘喜欢做针线活，和我妈关系一直很好，每次来神潭溪我妈都要请她吃饭。

刘伯子人缘好，从大年三十开始除了早饭外每顿饭都有人请他，真的就是“排着队的请”。为了保证在安排的日子不出岔子，初三我妈就跟刘伯娘说要请他们，经过一番推辞承让才好不容易将日子定在初六晚上。那天刚吃完中午饭，我妈就一再叮嘱我要一直盯着刘伯子他们，谨防被别人请去了。

冬天天黑得早，还不到下午五点，天就暗了下来，在厨房忙碌的我妈走出大门向正在朝粮管所大门方向张望的我说，可以去把你刘伯娘她们叫来家里烤火了。放了假的粮管所很冷清，推开大门，偌大的天井里没有一个人。可能是听见脚步声，刘伯娘才拉着小女儿出来，看见我后热情招呼去宿舍烤火。就在我跟在刘伯娘身后往宿舍走的当口，粮管所的大门又被人打开了：“老刘——，哦，这是刘嫂吧，嗯，姑娘好乖。小妹妹，去我家吃夜饭好不好，嗯，还不好意思呢，衣服真好看，长得真漂亮。”

一番话让我好紧张。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不是来与我抢客吗。说话的妇女姓周，在国营食堂工作，我们彼此认识，只是她住在上街里又是有工作的人，我对她比较生疏，偶尔提起她也是学着别人的样子称她老周。三天前就请好的客我又侯了这大半天，说啥也不能被老周给抢了去，试了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可语气却好像是在求人一般：“我们请了刘伯子刘伯娘吃夜饭，初三就说好了，我妈把饭菜都做......”

“你这个娃儿真是怪眯日眼的！”没等我说完老周就打断了我，一副不屑的漠视：“请客未必还要分个啥子先来后到哇，你这个娃儿！人家老刘愿去哪里吃夜饭还要你同意呀，笑人得。脚长得人家脚杆上，想去哪里轮得到你娃儿来管啊！”对方的几句话一下子把我给震住了，嘴巴不停嗫嚅，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刘伯子见状赶忙笑着打圆场：“我已经答应了和娃子他妈了，她周姨，多谢了，经常给你打麻烦实在......”

“你说啥子哦，老刘，那么直爽的人，你咋客起气来啰。你扯长帮我们食堂，一直就想请你吃顿饭表示个意思。这不，刘嫂和姑娘也正好来陪你，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机会哟，你说啥子嘛也要给我这个面子嘛。莫说那么多哦，今天呢，反正我也亲自来了，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是不去啊，我就找几个人来抬也要把你抬起去。老刘你是晓得的，我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哦。”老周的这几句话对我刺激不小，血开始往脑门上冲，心一横便决定豁出去了，就算客人被你抢去我也要先和你抗争一番。

“是我先请的刘伯子刘伯娘，我妈初三就请了的，今晚上吃夜饭，反正我妈先请了，我们先请了的。我们先请了，就该去我家吃夜饭。”本来想了好多说辞，可总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

“老刘，那我们就走吧。请的客都是公社和供销社几个看屋的，平常大家都忙工作莫得时间聚在一起。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请几位老同事吃顿夜饭，我来的时候他们都到了我才来请你们。你看，就等你们了，哎啊，管他和娃子干啥子。先请了先请了，请了就一定要去啊，笑话！”面对老周的强势，我自觉没有胜算的可能，于是转脸向着刘伯娘，哭丧着脸做哀求状，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一招了。

我的“卖惨”起了作用，刘伯娘给刘伯子使了个眼色，刘伯子便对老周笑笑说：“这样吧，老周，我也给你说了，和娃子妈请我们确实说了几天了，不去也不好。你呢，来都来了，我还能说啥子呢。那就这样吧，”刘伯子转头看着我说：“你刘伯娘和姑娘去你屋里吃夜饭，我去老周家，这样都照顾到了，是不是。”听了刘伯子的建议，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同意，可还没等我说出口，人家老周便抢先说了话：“啥子话哦！我来就是请你一家子的，哪里还去和娃子屋里吃夜饭啰。不行，一个都不能少，这就跟我走，啥子事哦，还分成两处。”

老周的话彻底激怒我了，先前还有些惧怕现在也一点没有了，冲着她带着哭腔：“莫得这么安逸的事，反正我们先请了刘伯子刘伯娘，我就不要他们去你家。我妈都在屋里把饭菜做好了，我就是来请他们的，我就不要哪个把他们请起走......”话是越急越说不流畅，但但我在神潭溪街上的“天棒锤”名号也是叫得响的，把我惹急了，我才不管你啥子工作同志老周呢。看着我着急的样子，老周没了先前的坚持，最终还是按照刘伯子的建议，他去老周家坐席，刘伯娘和姑娘去我家吃夜饭。

1980年春节，已在县城工作的我回家过年，之前认识的粮站员工小何把他的宿舍借我住，顺带帮他看屋。过年期间，每天都是晚睡晚起，早上起床差不多上午十点以后了。初四那天早上，正待起床就听见有人敲门，披衣走出去，开门却看见公社的魏书记。没等我问他，魏书记就急匆匆地走进粮站的天井，说：“我去小何屋里躲会儿。哎啊，那些请客的人太固执太犟了。”

原来，留守值班的魏书记每天都被不少街坊请吃饭，最多的时候一顿饭被四五家同时请，弄得他疲于奔命。婉拒，拗不过执着的主人家；躲避，人家总能通过各种方法和渠道将其找到。这不，今天中午又有两家要请吃饭，可这两家魏书记都不想去。为了躲到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听说我在给小何看屋，魏书记便找了来。将魏书记带进宿舍，他告诫我出门后把大门锁好，还吩咐我去他办公室帮他守电话。

魏书记的办公室白天基本都是敞开的，我没事也喜欢去哪里看报。回家吃了点东西就去公社办公室，刚一落座，请魏书记吃饭的人就陆续来了。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对他们说魏书记被人请去吃饭了。请客人显然不相信我的说辞，到处瞅瞅后便干脆坐下来，一副等不到人誓不休的执着。

一张报纸从一版看到第四版连中缝的小广告都看了一遍，我抬手看看表，十二点已过。可能是实在熬不住，其中一个请客人总算起身走了，而另一个却一脸坚定地还要坚持。下午一点多，我妈叫我回家吃饭，见请客人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向他颔首笑了笑就离开了。办公室本来不关门，你愿意等就等吧，——我想。

吃过中午饭，又和发小摆了一哈儿龙门阵，时间就快到下午三点了。隔着窗户往公社办公室看一眼，请客人总算是消失了。按约定我去开了粮站的大门把魏书记放出来。跟着魏书记往公社走，可刚进办公室，先前的一位请客人就后脚跟了进来，手里还多了一个大提篮，里面盘盘碗碗装的尽是香肠酥肉腊排骨腊猪耳。见魏书记脸色有些阴沉，那人也不看他，低头笑笑将提篮放到办公桌上，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大门。

看着消失在大门外的背影，魏书记无奈地瘫坐在椅子上，好久才说出一句话：“这么多，你叫我吃到啥时候才吃得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