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那街系列之——理发社(上)
理发社在老家神潭溪街上虽说是个集体合作社,但却不像“背老二”、“船驾子”那样会经受日晒雨淋且收入相对还比较高。徒弟一旦出师,每月收入基本能稳定在十八元,师傅的收入明面上有二十六元,但实际可能超过三十元。徒弟一月十八元的收入和粮站供销社新入职的员工相当,师傅的收入比得上一般公社干部的工资了。按理说,以这样的收入,理发社对街上的年轻人应该有很强的吸引力才对,可很多父母却不愿让子女学理发,说是当了剃头匠会断子绝孙。
那二年,还没有理发师这个称谓,人们习惯把理发师傅叫“待招”、“剃头匠”或“刮刮匠”,这样的叫法大概源自去理发的人大多爱剃光头的原因吧。剃头的最高标准就是把脑壳剃得锃光瓦亮,而脑袋又是人体最重要的部位,于是,就有迷信的人认为入了剃头匠这一行就会断子绝孙,——整天用一把剃刀把人家的脑壳“剃光光”,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将头发剃光光不就等于把自家的后代一起剃光光吗。理发社当时有两个年长的师傅,而他们又正好莫儿莫女,所以,不少人对“剃头匠”无后这一说法深信不疑。
理发社的大师傅兼负责人叫郭金华,中等身材,为人和气,喜欢说话,剃头手艺堪称一绝。凡是被他剃过头的人,都说他剃头动作既快又轻,剃刀所及头皮不痛不痒,剃完头发后头皮不仅没有一点干涩,用手一摸感觉特别有光滑感。给人剃头时,郭金华喜欢和客人聊天,当客人问起他的年龄时,他的回答很有几分自豪:“我是宣统元年的人”,那口气,就像他和末代皇帝有某种关系一般。
1958年,国家进行人民公社化改造,神潭溪街上的理发合作社也在这一年成立。因为郭金华从十来岁就在街上剃头,后来又有了自家的理发铺,所以当街道干部找到他,要他牵头成立集体理发社合作时,郭金华便满口答应了。为了鼓励年轻人去理发社当学徒,公社还把土改时没收的地主房产拿出一个口面给理发社无偿使用。本来郭金华想着在街上找几个年轻人当学徒,可因为有家长担心孩子当了剃头匠无后而婉拒了,他只能将自己的大徒弟刘胜义和当场天在街上摆理发摊的杨少富、刘远寨、罗守诚等人拉了进来,于是,五个人的理发社总算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新成立的理发社,因为收费合理服务到位而广受好评,光顾理发社的人也越来越多,顾客多了收入就比之前单干的时候更高更有保障。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就赶上全国性的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短缺人连饭都吃不饱,也就没有心思去理发社剪脑壳了。不出半年,除了罗守诚和大徒弟刘胜义留下来外,其他人因为收入减少而回了农村的家。在离开的人看来,守在地里总归不会饿死。一年之后,郭金华的大徒弟刘胜义也告别师傅回家种地去了,理发社只剩下郭金华和罗守诚两个人艰难维持。
1960年,三年困难总算差不多熬过去了,相应地理发社也熬过了成立之后最艰难的日子。随着生活的不断改善,理发社的生意又慢慢有了起色,于是又开始招收学徒。在政府“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宣传倡导下,街道鼓励年轻人甚至女青年加入理发社,很快黄崇良和李秀芳就被招进理发社当了学徒,而后者正是结婚不久的小媳妇。那时候的人不仅迷信还特别重男轻女,别说去理发社理发让女人给你洗头,即便在平时,如果你的脑壳被哪个女性拍一下摸一下就是犯了大忌,被摸头的人被认为要倒大霉。
面对不断传到耳朵的闲言碎语,二十岁出头的李秀芳起初也是一笑了之,认为只要自己坚持,时间一长就能被人接受。成年人去理发社不要李秀芳理发剪脑壳,小孩子我总可以给他们理发洗头吧,发挥女人动作轻柔亲和力强的优势,让害怕进理发社的少年儿童看到自己和蔼可亲的样子就会很快消除紧张感而乖乖地理发。可就在李秀芳将理发对象专注在小孩子身上时,个别迷信的人一样拿小孩子说事,让女人摸了头,小孩子要倒霉运;让女人洗了头,小孩子要得病。虽然街道每次开会都要告诉大家,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人能顶半边天这些道理,可总有人相信迷信的说法。如果那个小孩子被李秀芳理了发,回家又碰巧出现头疼脑热,事情很快就被爱说闲话的人传播出去,如此一来,小孩子再去理发社理发就会由父母陪伴,为的就是不让女人碰头。如果当时有妇女去理发社理发,李秀芳估计还有事可做,可那些年去理发社的清一色都是男性,女性去理发社的一生只有剃胎毛那一次,于是在坚持了一年之后,李秀芳还是不得不回林场当一名种地的社员。
1964年,理发社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时期,这期间虽然黄崇良因为招工去了外地,但又招了翁泽俊、刘远发和李永江三个年轻学徒。考虑到理发社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街道也就不再免费提供房舍,理发社便以每年一百元的价格租用了吴利民家的房子。新搬家的理发社就在我家河岸一侧的斜对面,因为隔得近,没事我就喜欢去理发社看翁泽俊他们在师傅郭金华的调教下给人剃头,而里面最吸引我的还有几把木椅子。
理发社的木椅子通体漆成红色,又好看又喜庆靠背还可以调直或放倒。在我眼里靠背可以活动的椅子既新奇又好玩,看着哪把椅子空着就要坐上去,将靠背放倒仰面躺在上面,感觉和夏日太阳落山后仰面躺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一样舒服。理发社另一个年长的师傅罗守诚,性格比较孤僻,即便给人理发洗头也很少见他脸上有笑容。理发社刚搬到吴利民家的房子时,因为害怕罗守诚我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去理发社,就更别说去坐椅子了。试探性地去了几次,发现罗守诚虽然总是黑着一张脸但对人并无恶意,加之郭金华和他的几个徒弟对我们这些调皮的小孩子比较纵容,我也就懒得去看罗守诚的脸色了。
剃胎毛是所有新生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件大事,父母对其特别重视,不仅剃头师傅要选择最好的,所付的费用也比普通理发高出好几倍。郭金华和罗守诚两个师傅都会剃胎毛,但带婴儿去剃胎毛的父母却只认郭金华。给婴幼儿剃胎毛是要先找郭金华看日子的,只有在认为和小孩生日相配的吉日才能剃胎毛。为了选择黄道吉日,小孩剃胎毛的时间最早可以在满月之后,最晚可以推迟到出生后八个月甚至一岁。
剃胎毛在父母眼里是关系小孩一生是否顺利成长的大事,其中还包含了诸如头三刀可以看出小孩真正的逢生人是男是女、几岁“定根”、是否有“长旺”等内容。定根,就是小孩身体健康能顺利成长;有长旺,就是小孩读书成绩好,长大了参加工作前程一片光明。通过剃胎毛既能知道真正的逢生人,还能知道小孩的未来,所以,相比街上的算命先生王怀跃,剃头师傅郭金华同样得到人们的景仰。
逢生人就是小孩离开母体那一刻母亲听到的产房外第一个说话的人,而这个人对新生儿未来的命运将有很大的影响。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女逢女喜上喜,女逢男喜三年;男逢男难上难;男逢女莫得喜。”为此,逢生人最怕男性。这样的说法本来就是迷信,但女人生孩子,碰到除家人医生之外的男性,是不是也有些尴尬呢,基于此,不少人认为逢生人最好是女性。有时候,妇女生产可能同时听到男女说话声,这就很难断定逢生人的性别,于是,父母就把希望寄托在郭金华给小孩剃胎毛的时候。
给婴幼儿剃胎毛,郭金华会从他的几把剃刀中选出最锋利一把,在荡刀布上很有力度感地来回磨蹭几个来回后放到工具台上,把一块剃胎毛专用的小方巾放入脸盆的温水里浸泡,这才叫小孩母亲将小孩抱在胸前在椅子上坐直。走到怀抱小孩的母亲跟前,郭金华一边微笑着逗弄小孩一边将温水浸湿的右手掌放到小孩头顶的囟门处来回婆娑,口中还随之念念有词。一番念叨后,小孩会因为温水浸头的舒适而变得安静,母亲也会因为郭师傅口中的含混不清的神秘念叨而正襟危坐。
趁着小孩安静时候,郭金华将浸湿的小方巾稍微拧一拧,将其为小孩摩擦头发好让其湿润,听人说,这样给小孩湿头发,小孩不仅不会因为害怕洗头而哭闹,还会因为看得见大人的笑脸而变得温顺。等到婴儿头发被全部浸湿,就见郭金华左手掌轻轻放到小孩囟门上,右手熟练地拿起剃刀双眼盯着小孩脑袋,口里开始念念有词的同时,剃刀也轻轻地在囟门中间划过了第一刀。轻柔而又快速,剃刀过后一到光洁的印痕出现在囟门中间,这时,如果小孩没有哭闹,郭金华又开始在囟门左边划一刀最后在囟门右边划一刀。三刀之后,白皙光洁的婴儿囟门不仅显露了出来,中间那层还在微微跳动的柔软头皮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双眼盯着囟门一番端详,郭金华就会几分郑重地告诉怀抱小孩的母亲,真正的逢生人是谁,孩子多大能定根以及今后是否又长旺。
在郭金华嘴里,如果说找他剃胎毛的小孩基本都是一岁定根,长大后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够做到空手出门抱财回家,不过是父母喜欢听的吉利话,但说起逢生人是谁就让人不得不信服他的神奇了。有时候,在婴儿落地时母亲明明清楚的记得自己听见的是男人的说话声,但因为“男逢男,难上难”的忌讳,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郭金华身上。还别说,每次给小孩剃胎毛,只要孩子母亲有所求,郭金华都会对剃了胎毛的婴儿囟门来一番观察,随后就能准确地说出逢生人是谁,而这些逢生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大家还是彼此认识的街坊。对于这样的说法,别说好事的人,就是孩子母亲也会不动声色地去求证,可得到的结果却都能印证郭金华的判断,——你没听到我说话是不是,你生娃儿时我刚好从你家门口过还小声说了一句好话,只是你没听见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