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那街系列之——医院（中）

韦平 · 发表于 2024-9-3 07:35

故乡神潭溪那街系列之——医院（中）

（接上期）接种结核病疫苗因为有点疼让一些小孩感到恐惧，接种小儿麻痹症疫苗就让小孩子有点喜欢了，因为小儿麻痹症疫苗不但不用划血印，疫苗居然是顆味道甘甜的粉色小药丸。小儿麻痹症，后来被叫做脊髓灰质炎，是一种基本只危害五六岁以下小孩的非常严重的传染病，一旦感染就会导致终身四肢麻痹脊椎畸形面瘫流口水语言不清行走困难。

南江街的平娃子比我小两岁，个子却比我高出一个头，聪明伶俐乖巧懂事长得也好看，见人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在父母眼里平娃子是一家人的骄傲，在街坊眼里平娃子就是常挂在嘴上拿来教育自家小孩的榜样。有时惹是生非，妈就会拿我和平娃子做对比：“人家平娃子比你还小两岁，你看人家多懂事。从不惹妈老汉儿生气，五岁的娃儿就帮他妈做那么多家务，哪像你个砍脑壳的啊，一天到晚就晓得耍，耍，耍，也不晓得做点正事！你呀，给人家平娃子舔沟子人家还嫌你舌头粗。”

如此人见人爱的一个乖娃娃，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染上了小儿麻痹症。短短几天功夫，平娃子就不能走路了，之后就是暴瘦，流口水，不能说话。有一天和几个发小去南江街耍，正好看见平娃子婆婆抱着他在屋檐下晒太阳，有街坊上去关切地询问，平娃子婆婆一脸愁容地揭开孙子衣服，那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几个月前还是一米三左右的个头，现在的平娃子在他婆婆怀里整个儿就是堆肉皮抱着的骨头。有人忍不住轻声叫他，平娃子也毫无反应，一双因为消瘦而看上去更大的眼睛痴呆地睁着，完全没有病前的灵性和光泽。想起如此聪明伶俐的小孩子被小儿麻痹症折磨得这个样子，不少街坊都流下了眼泪。

从平娃子身上知道了小儿麻痹症的厉害，那次医院的医生到学校组织学生服用药丸，凡是要求服用的小学生个个都很积极。应该是服用药丸比较及时吧，神潭溪两条街除了平娃子一个小孩罹患过小儿麻痹症之外，再没有一个小孩得过这种传染病。2000年，我国宣布消灭脊髓灰质炎病毒，全国从此进入了一个没有小儿麻痹症的新时代。如此功绩，除了国家政策好，也有高桥公社卫生院这样千千万万的基层医院和医务工作者的功劳。

接种疫苗主要是防止一些疾病传染少年儿童，可有些疾病却会在所有人群中传播，比如痢疾，比如流感。半个多世纪前的神潭溪，卫生条件很差，全街道除了学校、公社和粮站有区分男女的公共厕所外，居民方便都是在自家猪圈边上开个口子解决。猪圈茅坑本来就脏，学校公社的厕所因为没有专人打扫加上又是在粪坑上用木板搭建而成，同样也是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家家户户的饮用水全都是用木桶从水井挑回家装在水缸里，而所有水桶又都是放在地上，挑水时桶底污物脏东西会融入井水中。家中水缸里的水，一般都会存放三四天甚至更长时间，天气热的时候，常常看到缸底生出好多被街坊叫做“摆脑壳虫”的孑孓。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人群特别是小孩容易引发痢疾之类的肠胃疾病。这时候，医院就会给学校和街道派发诸如葛根、五倍子、乌梅、黄连等预防痢疾的中草药，用一口大锅熬煮后让所有学生和居民喝，这就是当时有名的“大锅药”。

也许是拉肚子时常发生，在不少人眼里那就是个小毛病，一般都会采取拖的办法让其自愈，很少有人认为拉肚子如果不及时治疗同样也是致命的。1975年初夏，我下乡的生产队有个叫杨刚的社员，因为曾经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的关系一直较好。有天上午下地干活，杨刚说肚子痛而不断往松林里跑，有社员就开玩笑说他借“打飙枪”偷懒。第二天早上刚到地里，就有人说杨刚死了。原以为这是社员开的玩笑，——因为下地干活常有人开这种过分的玩笑，但我却在和杨刚同住一个院子的社员那里得到了证实。

社员告诉我，昨天下午杨刚一直拉肚子没下地，晚上吃了一小碗稀饭就上床睡觉了，前半夜还起了几次夜，他爹叫他还答应了。今天早上一大早，见儿子没动静，杨刚爹还以为儿子睡着了，可到走到床前用手探儿子的头，才发现身体已经冰凉了。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公社，医院便组织医生轮流到各大队宣传痢疾的危害和防治。也就是在那次全公社范围内如何应对拉肚子的宣传中，我才从医生那里学到相关知识。按医生的说法，拉肚子最怕拉脱水，一旦脱水且得不到及时救治和水分补充，就很容易引发生命危机。要是杨刚爹早点给儿子喝点淡盐开水，或尽早送医，儿子也许就没事了。

如果说拉肚子死人是小概率事件，寄生虫在当时就很常见了。那二年最常见的寄生虫就是蛔虫，我们叫做“螬虫”。两条街几乎一半小孩甚至有些大人隔三岔五就能拉出螬虫，这也就是为啥街上很少有小孩长得瘦的原因吧。医生和老师经常告诉学生，饭前便后要洗手，但做得到的人很少，于是螬虫也就成了常见病。肚子疼是螬虫的常见症状，治疗的方法就是吃“宝塔糖”将螬虫杀死。宝塔糖是一种形似宝塔的白黄色糖果，专门用于驱螬虫，因为味道甘甜，并无苦味，所以两分钱一颗的宝塔糖就被小孩子拿来当糖吃。

每次去医院买宝塔糖，医生总会重复告诫诸如“饭前便后要洗手，果木子一定要洗了才吃”的话，可宝塔糖在手，那里还听得进这些唠叨。为了得到买宝塔糖的两分钱，不少小孩甚至希望肚子里的螬虫越多越好，因为螬虫越多，需要吃的宝塔糖数量就要加倍。医生说，肚子里的螬虫多了，食物营业就被螬虫消耗了，人得不到必要的营养身体就差，就容易生病，严重的还可能引发螬虫将肠胃穿孔，甚至危及生命。医生说的很有道理，只是那些年条件有限，大人都要为一日三餐而忙碌，哪里还能注意医生口里的个人卫生呢。因为买宝塔糖的人多，宝塔糖也就变成了普通商品，不仅供销社售卖，一些小摊贩的摊子上也摆起一个大大的宝塔糖瓶子卖起了宝塔糖。

1971年，老罗先生去世后，他儿子罗正良也被调到长征公社医院工作，高桥医院又只剩岳跃东和李年新两名医生了。好在当时国家实行赤脚医生政策，每个大队都配备了一名赤脚医生，他们会定期轮流到医院跟着有经验的医生观摩学习，一来提高自身的看病能力，二来也可以给医生打个帮手。李医生曾经是部队的卫生员，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从部队转业到公社医院当医生。当过兵的李医生为人开朗热情，办事认真负责，除了在医院坐诊外，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背起药箱走村串户上门为社员看病开药。他的这一举动特别受生产队社员的欢迎，只要看到身穿白大褂的李医生背起小药箱下乡，在路上就会被人叫住看病。对于路途遇到的病人，李医生一样很热情，从药箱里取出听诊器，戴在耳朵上给人诊病。

看惯了老罗先生用手把脉看病，李医生手里的听诊器对第一次看见的人来说很有几分新奇，于是对李医生也就有了几分景仰，——到底在部队当过军医，连看病的家伙都不一样。不知是不是李医生在医院坐诊的时间少，住在街上的居民大多喜欢找岳跃东和老罗先生的两个徒弟苗树勋和陈高明看病，只是他们两人特别是苗树勋开的药方，医院经常会因为他是右派而拒绝为其抓药。

公社医院给乡亲防病治病带来了方便，但局限于自身水平和医疗设备检验设施的缺乏，对一些疑难杂症就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区医院医生就会定期到各公社做循环医疗。1970年以后，经常来神潭溪巡回看病的区医院医生有黄鹏飞夏时珍夫妇和张广敏等医生，这几个医生都是医学专业的专科或中专毕业生，在当时算得上高学历了。1972年的一个秋日，张光敏又来高桥医院做巡回医疗，在看了几个病人后，就见有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急匆匆地跑进了医院大门，也不顾张医生正忙着给人看病，心急火燎地挤到跟前就将小孩放到医生面前，语无伦次地说着小孩的病情。

没等小孩父亲说完，开始还闭着眼睛的小孩突然睁开眼睛，之后又自己从桌子上坐了起来。就在周围的人以疑惑的眼光看着小孩父亲时，却见小孩突然傻乎乎地笑了起了。紧接着更怪异的事情出现了，小孩子居然又开始自言自语说着大家都听不明白的话，随后就是一会儿惊呜呐喊、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大哭大笑、一会儿又瘫倒在父亲怀中不省人事。很少有人见过如此怪异症状，在听了父亲说儿子是和其他小孩在“大田桠豁”放牛时开始发病的，一些迷信的老年人就断定小孩一定是厉鬼附体，因为大田桠豁素来被认为是鬼怪聚集的地方，不少厉鬼罗刹的传说都和那里有关，于是就有人悄悄建议孩子父亲快去找端公先生杠神攘灾，兴许还能将儿子救过来。

听了一些人的奇谈怪论，张医生表现得很淡定，用手拨开小孩的眼睛看了看，又用听诊器贴着小孩前胸探测了一圈。一番诊断后，张医生先是给小孩打了一针，随后又开了些药并告诉小孩父亲，孩子的症状不过是感冒产生的惊厥所致，看似怪异其实并无大碍，嘱咐父亲回家后给小孩按时服药多喝水，过一两天应该就没事了。为了消除大家的疑虑，张医生顺便给在场的人做了一回科普：“有病一定要去医院，世界上绝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所谓的杠神攘灾就是迷信，除了加重病情外没有任何好处”。听孩子父亲说，两天后小孩就基本好了，但有些迷信的老年人，却依然坚持认为，张广敏看似医术高明，其实是他的法术更厉害。这些话让我们一帮小孩子也深信不疑，甚至真的以为那些手段高明的医生个个都会点方术之类的道法。

1973年秋季的一天，看见有些街坊带着小孩往医院跑，一打听才知道县里来了一个儿科专家曹医生在医院免费为小孩看病。有人说，曹医生是全县屈指可数的儿科专家，不管你家小孩是否有病，有小病还是有大病，只要专家上手一检查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曹医生现场看病的消息很快被扩散，那两天，除了街道居民带着小孩去医院排队找曹医生看病外，很快又有生产队甚至周围公社的人带着小孩来医院找专家。两天下来，曹医生看了几十个小孩，得出的结论是，小孩的毛病大多是营业不良和卫生状况差引起的发育迟缓、寄生虫、皮肤病、眼病等等。这些大多属于不良生活习惯所致，所以，曹医生在医院为小孩看病时，也不忘告诫他们的父母，要刷牙，洗脸毛巾要分开，饭前便后要洗手等等老生常谈的话。只是，那时人们的生活质量普遍偏低，这样的叮嘱很少有人做得到。

曹医生走了后，才有人说起他来神潭溪的原因。原来，人家不是下基层做巡回医疗而是因为公社医院向县防疫站报告的一起疑似传染病。前几天，公社医院有医生在下乡巡医途中发现了疑似白喉病例，便在第一时间向县防疫站做了汇报。白喉在当时被列为国家重点防控的重大公共传染疾病。收到报告后，县防疫站第一时间组织包括县医院儿科专家曹医生在内的专家组连夜赶到了神潭溪。对现场样本进行了提取和检测，白喉被排除了，但专家组却在公社医院的一再请求下答应在神潭溪停留两天，给当地百姓检查和治疗。

白喉被县医院专家排除了，但那一年冬天发生的另一场传染病，让神潭溪两条街的居民都深受其害。刚开始有家长发现小孩老是用手往裤裆里抓挠时，还以为小东西不安分。骂了几次不听，父母只好脱裤子，才看见小孩大腿内测和小鸡鸡上出现了成片的红点点。开始以为不过是虫爬了并没在意，可小孩的瘙痒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而缓解，相反还越来越重且两条街每天都有多个小孩出现大腿内侧连片红点。几天后，部分成年人也开始大腿发痒，这才想到去医院找医生，结论很快就得出了：“干疙痨”——也就是疥疮爆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