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晚,梦里我又回到了故乡。
正是三伏天气,骄阳似火。我坐在山垭口那棵黄桷树裸露在外面的粗大的树根上吹了一阵凉风,然后循着山沟里竹林深处传来的悠悠渺渺的鸡叫声一步步走进村落,走进家门。
我像故乡的男人们那样,打着赤脚,穿一条用碎花棉布缝制的摇裤,光着古铜色的脊背坐在八仙桌前,就着桌子中间盛在蒜钵里的咸菜和辣椒酱,把黑黢黢的酸菜稀饭唏啊嘘的喝的昂响。
我的故乡,按照现在的行政区划,是西充县回龙乡定沟村,说得再具体一点,是定沟村三组。它的前身是西充县回龙公社十八大队三队。十年动乱时期,回龙公社一度也叫曙光公社。
西充县位于四川盆地中偏北部,嘉陵江与涪江的脊骨地带,距离成都市大约三百零九公里,距离重庆市大约二百五十公里,隶属于四川省南充市,距离南充市大约三十六公里。周边与蓬溪县、射洪县、盐亭县、南部县,以及南充市的顺庆区和嘉陵区山水相连。
家乡人特别爱吃稀饭,尤其是酸菜红苕稀饭。一年之中,除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或者遇到了像来客人,请功夫之类比较特殊的日子,一般情况下,西充人一日三餐大多数时间吃的都是稀饭。
西充人对稀饭如此情有独钟,并不是稀饭比干饭更加营养或更加可口,不怕你笑话,这其实是西充人长期过穷日子养成的一种习惯,换句话说,稀饭是西充人贫穷的一张名片。
西充县地处丘陵腹地,境内山峦起伏,溪沟纵横,走遍六镇十八乡,看不见一块像样的平地。但同样你也找不到一座高大的山脉,一条宽阔的河流。在这样一种不痛不痒,不生不死的自然环境里,西充人祖祖辈辈靠耕种土地养家糊口。可是因为人多地少,而且耕地中,又只有山沟里才有少量的水田,冬季屯水,春季插秧,秋季打谷,一年只能种那么一季。其余的耕地,主要是分布在二半山上的旱地,这种地泥脚浅,而且干旱缺水,因此尽管大春小春轮番上阵,地里一刻也不得空闲,但产量都很低。也正因为如此,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即使是风调雨顺的年逢,在西充乡下,你也难得看见一户顿顿都吃白米白面的人家。平常日子,瓜菜半年粮,将就着还能过,遇到灾年,粮食短缺,到了来年正二三月,天时一天比一天长,饿蜂子在菜花间嗡嗡地飞,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就到外面去挖野菜扒树皮来吊命。
清朝早期,川人从闽南引种红苕,因为红苕比较耐旱,而且产量相对较高,西充人视为珍宝,历来都大量种植,时间长了,红苕就成了西充的特产,有了这个特产,西充就被人戏称为苕国。吃红苕长大的西充人,嗓门粗,发音重,说起话来蛮革革的,别人也因此称之为苕腔。
红苕富含淀粉,吃红苕经饿,因此西充老家的人,即使顿顿都喝稀饭,但因为稀饭里有红苕,因此人们照样有力气去耕田耙地,而且弄完土地后,男人们照样有精力侍弄女人,使得老祖宗传承下来的那条血脉,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吃红苕长大的西充人,出门在外,一见到红苕,就像见到亲娘老子似的,立即就蓬拢去,再贵也要买上三五斤,像在西充老家那样,煮来吃,蒸来吃,烤来吃,吃得饱嗝连天了,还叽叽咕咕的嫌人家的红苕不甜不面,没有西充的红苕好吃。
但红苕毕竟是一种粗粮,吃红苕容易烧心,而且爱走气放屁。
曾经有一个姓王的女人,因为长着一对丰挺的乳房,人称“大奶奶”。“大奶奶”的这对大奶子,让村里的男人眼睛痛,心口痛,睡梦里常常把饿口水吞得咕啊咕的响,但““大奶奶”是个正经人,尽管平时也跟男人们调情说笑,有一回甚至和几个婆娘一起,把一个男人按在田坎上,将一团稀泥硬塞进那个男人的裤裆里,但玩笑之外从不乱来,谁要是不识相,她日娘骂老子的,翻脸就不认人。
有一年,因为大旱,粮食歉收。才到过年的时候,很多人家里就已经揭不开锅了。“大奶奶”的男人因为过不起年,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大奶奶”骂他没夹卵,不像一个男人。之后她就在村里放出话来,说她放屁能放过一根田坎,谁不信就来跟她赌,她输了,就让对方伸手到衣服底下摸她的奶,对方输了,就拿一升大米和一块至少5斤重的腊肉给她。
消息一出,村里村外都沸腾起来。男人们全都激动得气喘吁吁,跃跃欲试,但真正下得起赌注的,只有村中的一个财主。
开赌那天,“大奶奶”在前,财主和中人紧跟其后,隔不远还挤挤搡搡地跟着一群凑热闹的人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奶奶”一步一个响屁,硬是一个也不落下地走完一根田坎。财主把白米和腊肉交给“大奶奶”的时候,恨恨地说:“你婆娘怕是打屁虫转业呢!”
后来村里的女人要“大奶奶”交流经验,“大奶奶”嘿嘿一笑:“球的经验,都是红苕胀出来的。”
不过从此以后,“大奶奶”又多了一个绰号,叫“打屁虫”了。
出了西充县城,沿过境的射蓬公路,朝射洪方向,过了大垭,过了二垭,经过板桥了,又从金垭子七弯八拐地爬上山梁,穿过群德场,再往前两三里,就到了杀人垭。杀人垭往右有一天岔路通往仁和、双江等乡镇。你往左猛然一拐,继续往前,过了金华山,顺倒一条长长的斜坡梭下去,就到了丹桂垭。如今的丹桂垭,周围团转看不见一颗丹桂树,公路右侧的悬崖边,却蓬蓬勃勃地长着一颗硕大的黄桷树,远远望去,仿佛哪个在山垭口撑了一把巨伞似的。公路的另一侧,距离公路丈把远的地方,也是在悬崖边上,有几间一楼一底的青瓦房,正中间的一间,从双扇木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小商店,商店左侧,紧挨着商店是一个茶室,住在山垭两边沟里的人们,以及从山垭过往的行人,在不是特别忙的时候,都喜欢聚集到茶室里来,打两盘敲敲,搓几圈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