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一个中年人的一次偶然，一张玻璃板下的一张老照片，写生跑遍苏州每个角落的杨明义，迷惑在眼前泛黄水乡照片里，他砰然心动，几经周折，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叫“周庄”的地方：“那时的周庄，还是个非常朴素落后的水乡小镇，杂货店、大饼油条店，还有满街巷一字排开的木质马桶，淳朴憨实的乡村民风、完美保存的水乡格局……”
不久，他邀请吴冠中、陈逸飞等众多名家去周庄写生游览，不久，黑白色的周庄在陈逸飞的笔下幻变成色彩斑斓的梦里水乡。不久，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哈默花巨资买下了油画《双桥》，访华时作为礼物送给邓小平，于是周庄闻名于世。
站在双桥上，桥还是那个桥，房也还是那些房，物是人非，人声鼎沸，河水静静，相望迷幻。
一边是浑浊不清的河道，纵横交错，一边是黑白相间的青瓦房，重重叠叠，不知该往哪儿去。导游很多，拿着话筒，背着相同的导游词；团队很多，跟在他们身后，屁颠屁颠的听他们使唤。于是，我不再跟队，于是，我一个人散漫起来。
杨柳青青，游船荡荡，歌声悠悠，笑声绵绵。一颗泡桐树，齐刷刷的开着紫色的花瓣，把它和那长长的河、悠悠的水、弯弯的桥定格在画面里；穿过桥洞，又见小桥，石廊连着下河的石梯。不知何年何月的树枝，嵌入石缝里探枝放绿，和着桥身倒影在水面上，才想起周庄已经九百多年的历史。
花瓣飘荡在水面，河水也浸入花里，临水照花，花自飘零。不知是何夜的一场春雨，还是日日的吵闹声，让它失去了牵挂，一边留恋枝头上看风景的快乐时光，一边晃晃悠悠，做最初也是最美丽的一次飞翔，落在水面上，鱼们没受到惊吓，蛙们也没惊慌，从不宽两岸人家的窗台下面飘过，从咿咿哑哑的小船划过，将要荡向何方？河水漫漫，一片迷茫，没有答案。
是飘向梦里的外婆家吗？小桥上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我在小桥上奔来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用柔软的目光牵住我，穿越在一溜溜的桥洞里，在不远的桥洞空空地回响。
外婆站着桥头笑容可掬，白发苍苍，翘首期盼。青石板拱桥亦然拉直，很长很长，变成家乡古镇恩阳的启风桥。那石墩很厚，河水很浅，长满青苔，石缝里挂着青藤；那桥面凹凸不平，印迹斑斑，河水在歌唱，述说着比外婆的外婆还老还长的故事。
小桥下的流水说什么了么？似乎只有哗啦啦的河水声，有人在漂洗衣，捶打的棒槌早把石块磨光，啪啪地响在阳光下，溅起千百年一律的回声。鱼翔浅底，调皮的“沙闷”鱼，说了什么吗？啄了啄不用鱼饵的线，乖乖束手就擒。
山里的古镇，人，如山般质朴、厚道，如水般纯静、清澈。谁从桥上走了？岸边来了谁？小桥拂着我的面颊一晃而过，早已记忆不住太多的往事。有人远行了，都是牵挂与守望。也许那个远行的脚步还会再次响起，在夏夜踏过涨水的小桥；也许不再回来，漂流向下游，暗自寂寞，独自忧伤。
那个叫柳亚子的先生，当年他走过周庄的贞丰桥，来到叫德记的酒店，和几位名士正在那里饮酒赋诗。透过花窗看进去，临窗那个男子，玉树临风，眼神融在幽深的河道上，那眼神泛起的波光，是因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阿金，江南女子一时心乱，于是一连几天诗意缠绵，和声不断，一班骚客，迭吟递唱达五十多首。七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诗坛雅聚，因为《迷楼集》的出版，德记楼因此改名“迷楼”。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如今的游客太多，迷楼太小。想在楼上多站一会儿，往往会被挤得歪来斜去。其实，匆匆的游客们并没有谁留意墙上的诗，诗，永远属于是空寂的灵魂。今天的游客不再是吟诵佳句的闲人，更不再是仰慕偶象的贤达，时间与金钱，热闹与休闲，分不清说不明，含混不清，趋利而行，亦然时尚。
周庄的河水还是那样的静寂，思绪又回到原点。家乡那个比柳先生小3岁的晏阳初，在那一年却没有柳先生有兴致，一封上海的电报让他匆匆惜别乡土，无心去茶楼酒肆，也更没有佳人相伴，踏过启风桥青石板路，望了望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风火墙，观音篼如波的柔美曲线，唤不醒儿时雕刻在想象中美丽的城堡。家乡的一山、一水、一房、一瓦，都如清澈的巴河水静静的流淌于他乡的月色里，留在女儿的回忆录里。
七十多年岁月里，一代平民教育家宴先生必经的恩阳古镇，还是清净得很，没有喧嚣，少有人打搅。那时的他只是一个这里的过客，清幽的水面上根本没有留下些什么，当年他顺水而扬起的船帆，化为河边的春天的小草，秋天里长成的巴毛，飘荡着，飞扬着。当年那一去不复返的心恋，就像一枚叶子样，漂流在世界大洋的各个航程里。那一片片广阔的海洋岛国，那一场场如饥似渴的识字，那一处处散着油菜花香的喜悦……他倾其一生，收获着他与爱因斯坦齐名的显赫业绩。
离开迷楼，继续沿河慢走，小船不语，河水不唱。走出张厅的后门，跨入沈厅的门槛，导游口如悬河的见解，才晓故事里的事，很遥远，很残酷。倒是后花园清幽怡人，修竹茂密，花团锦簇，庭院深沉，独特之处是前门是岸，后河通幽，鸭子戏水，岩菊垂蔓。一边观赏周庄妇女们的手工绣花小鞋，一边看着手工磨出的各色豆粉，啧啧称赞；那白墙篱笆，黑瓦透着光亮，窗外斜阳正浓，坛坛、罐罐、烟囱、灶台、水缸、案板、菜刀、橱柜，竹笼……哦，何年的厨房，炊烟何在？古人何方？我顿时痴迷在那里。
哪年哪月的人家，这里是忙里忙外的下人，那里有慵懒赏花弹琴的女眷，当时她们或许有很多寂寞无奈，有很多迷惘，丰足的日子打发着的如水的时光。其实与小户人家的女子一样，并没有什么两样。那个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坐在临河的茶楼上喝茶的三毛，或许与她们也没有什么两样，尽管三毛多愁善感，独立自好！
三毛，一个是张乐平画下的流浪儿的三毛，是我年少的嬉笑的对象；一位是别着橄榄枝云游撒哈拉大沙漠的三毛，是我少年倾慕的女子，唱着“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向往着她自在的理想生活。还别说，自己小名也叫三毛，只是按我们方言习惯多加了个“子”。现在父母还这样叫“三毛子”，亲戚们叫“三毛”，很亲切，很温暖，常常都模糊在古镇孩提美好时光中。
“三毛，回来了？”仿佛听见外爷的客气的招呼声！“嗯，回来了！”简约里的亲切，温暖里的渴望，我信步回到恩阳古镇的堂屋。
童年生长的古镇与中年的际遇，刹那间在周庄相逢，是岁月的慈悲，还是命里的注定，我有些惆怅起来：一个古韵厚实商业化，游人如织；一个苍老疏于打造，清冷孤寂，全然不是左手是周庄，右手是恩阳那么简单。但，神经还是穿越在往日的岁月里，那个梦不停的向前漂移着。
恩阳镇东北角那一片古建筑群，是我出生成长的梦里老家，远望去就似一幅明清时代的水墨画。全木质结构的架梁房子，坐落在两条清清的河岸上，依山而建，灰色的瓦，白色的墙，根根木柱把墙分隔成几何图案，重叠堆砌，错落有致；越过一张一张青石板，一家一家的木门，抚摸一格一格的窗棂，红漆剥落的雕梁画栋，不小心会触摸到岁月残蚀的木屑，也触摸到伤痛。
我寻声推开两扇大门，大门的左右两侧是骑墙的柜台，柜台里面是两间柜房，中间是宽敞透着阳光的堂屋，正中放一张四方桌，傍边摆有茶几，堂屋后边有两道门，两边是家人休息的厢房。再往里走，穿过一道窄巷，下三步台阶，迎面是厨房，再转弯就是的正房，我就出生着那里，正房后面有一个天井，种植各种花草树木，阳光照在花台上，有些地方已被青苔覆满，麻雀声声，四季花香。再下几步梯坎，还是厢房、客房、堂屋，不过它通向了另一条悠长的小街了。
记得有一年，天井的那株花椒树长了很多的“猪儿虫”，我恶意大发，擒着软软的、绿绿的、肥肥虫子，不声不响丢到从小带我的三姨、四姨、大姐的颈子里，不得了啊，咿呀哇的尖叫声，我眯起眼睛哈哈大笑，快点跑啊，那街，那巷，一条比一条偏远，一条比一条沧桑，一条比一条幽深，她们根本就追不上啊，我时常一溜烟的消失在她们的骂声里：“个砍脑壳的，抓到了，看把你娃儿屁股透（打）痛！”
几日江南行，夜夜交错着古镇里，走过去是周庄，很累，梦里来是家乡的恩阳，太静。再过些日子，相信千年恩阳古镇，终有你来我往的一天吧！不过，要赶上商业意味浓浓的周庄，恩阳还需要许多岁月，那样，倒不是我希望的蜀地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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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8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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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8 19: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