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刑场何处寻
杨辉祥
历史上，中国属于严刑峻法的国家，查历朝历代的法典，涉及死刑罪名的法律是很多的，就连说错话都也可能掉脑壳。死刑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中国人搞科技发明不见长，但在如何杀人方面是颇有想象力的，死刑的设计，一是要死刑犯感到尽量长时间痛苦，二是旁观者要产生恐惧感。例如五马分尸的死刑，就是用五匹马，把人的头首和四肢同五匹马连起来，然后鞭打马往五个方向跑，活活把人扯成几块。还有凌迟处死，就是一刀刀把人上的肉活刮下来，慢慢让人在流血和痛苦中死亡。据说明朝袁崇焕受刑的时候，由刽子手，将袁崇焕身上的肉，一寸一寸地片割，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围观的百姓，有的从刽子手手里抢到一块肉用嘴咬，有的花钱买他的肉，有的争抢刚开膛取出的肠胃就烧酒喝、鲜血从齿颊之间流下，还唾骂袁崇焕不已。还有的没有抢到或买到肉而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最后骨肉俱尽。
明朱元璋为了打击贪腐，把贪官的皮剥下来，有人说是活刮，其人皮里面塞上草，立放在公堂之上的办公室旁边，让官员们年年看，天天看，时时看，意思很清楚，这是警戒，杀鸡给猴看。如果贪腐，这就是下场。但怪的是大明王朝依然腐败。最后，还是在腐败中灭亡。明崇祯帝吊死在煤山。
但是，采用上面死刑的震慑人心方式也是不多的，除非统治者对犯人恨之入骨，非寝其皮，食其肉，不能解恨。估计是那种方式杀人效率不高，财力物力人力投入太大。在冷兵器时代和火器出现的初期，中国主要采用“斩首”的方式，“秋后问斩”，“斩立决”。其中的斩，就是“斩首”的意思。当然还有一种斩法，叫腰斩，腰斩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但腰斩可能实施不多。实际中，还是以斩首为主。
邛崃话，斩首，叫砍脑壳。我小时候，邛崃人骂人，特别是骂年轻人，”砍脑壳的”，几乎成为口头禅，第一句，就是先骂“那龟儿子砍脑壳的”，很少从日妈倒娘开始。另外，骂年轻人，还有一个骂法，叫“抱箢篓的”，乡坝田老娘子骂人，往往是将“砍脑壳的，抱箢篓的”这两句连起来骂。。我一直不解“抱箢篓的”是啥子意思，后来老人告诉我，儿童死了，安葬之后，家人在他的坟上会倒复（邛崃叫kang）一个箢篓，表示安葬的是夭折的未成年人。但为什么用倒复箢篓来表示，老人们也搞不清楚。砍脑壳，是不得好死，抱箢篓，是夭折，用它们来咒骂年轻人，直击要害，可见邛崃话之恶毒。
我醒世时，已经是新中国了。没有看到过砍脑壳。但听老人说，他们那时候看到砍脑壳的地点在西教场，原来西街二中校的背后，我小时候看到的，还是一个很大的坝子。现在是某住宅小区。老人说，清末民国初，每年秋天，大概是属于秋后算总账，会集中处决一批犯人，他们从衙门（现在地点海宁）的死门推出，送往西教场砍脑壳，罪大恶极的，还要把砍下的脑壳吊在鼓楼示众。老人讲得最玄乎的是，那时候的犯人家属一般要向行刑的刽子手行贿，要刽子手刀下留情。这不是给活命的意思，死还是要死的。只不过是当刽子手手起刀落，没有给钱意思过的的，脑壳掉下来，身首异处，刽子手还要踢砍下来的脑壳一脚，使其离身体远点。给了钱买通的，刽子手也是手起刀落，但会留一点皮皮，与身体连接，家属收尸，回去找人缝合，获得全尸。老人们不断夸奖那些刽子手，说他们手艺十分了得，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老人在向我摆这段往事时，没有半点恐怖感，倒像在向我表述过去看到的精彩的艺术表演。我问，人犯要游街示众不，他说要，但细节也没有叙述清楚。他们说，一旦把“斩人犯***”的箭状的标志插在人犯背上，犯人的三魂五魄就被阎王爷收走了。砍脑壳下来不过是过场而已。而“插标志”，其中的“牌子”（邛崃方言，指潜规则）也很深，家属用钱打点过的，那些衙役会轻轻插上去，没有通融过的，会使劲插到犯人背上的肉里。老人说，那些犯人其实都是死人了，随便整。
听老人言，民国初中期，处决犯人开始用枪毙的行刑方式了。枪毙和斩首混用，对土匪之类的犯人，一般采用斩首示众，主要是为了取得震慑效果。刑场选在西教场或者城墙边，好像在小南门一带。民国后期，基本不采用砍脑壳了。只用枪毙的办法。解放后，就完全不用斩首了。
但那时候枪毙人，可能仍然受到斩首的影响，是对着脑壳放枪的。所以邛崃人，把枪毙人，又叫打脑壳，或者“敲砂罐”，把脑壳形象为砂罐了。敲砂罐之说，大概是最具邛崃特色的语言了。老人们告诉我，打脑壳与砍脑壳，一样有猫腻，如果你没有把行刑队打点巴适，执行的人会把子弹的尖尖磨掉，这样，会把犯人的脑壳扯得稀巴烂，家属只有用火草纸去包烂脑壳了。解放后一段时期，也是沿用打脑壳的办法。后来，据说有民主党派向中央提出建议，不要使用打脑壳的行刑办法，太残忍，没有必要，中央采纳了。我后来看到的听到的，都没有打脑壳了.而采用“点心”的办法。我一个当过行刑队员的同事告诉我，他们往往在犯人的心脏部位贴上白胶布，对着白胶布开枪，一枪毙命。
解放初期，流行一首儿歌
***，大坏蛋
坐起飞机丢炸弹
炸死人民千千万
人民喊他赔砂罐
赔不起
拉到西河坝敲砂罐
这是少儿之间吵架时爱唱的儿歌，其中的***，往往是有矛盾少儿的父亲的名字，是少儿之间对骂采用的。填上对方父亲的名字，就大声武气的喊唱。即使对方的父母亲是当时县上区上乡上的领导，大家也不客气，把他父亲的名字也填上去，一样喊，“***，大坏蛋。。。”，但没有人追究，大概是童言无忌吧。
儿歌中所指的西河坝，是邛崃执行死刑最多的场所，执行死刑的场所，还有前面提到的西教场，小南门城墙边，新公园（现在的瓮亭公园），还有就是西河乡的长腰山。邛崃每次枪毙人，大抵都在西河坝，后来，因为围观的人太多了，有不安全因素，换到了西河乡的长腰山，而且行刑地点是保密的，在游街示众四条街之后，刑车会突然离开队伍，加速往长腰山开去。但仍然有不少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在后面呼喊着狂追。行刑完毕，尸体都已经拉走了，几天之内，却还有人骑自行车，走路到现场参观考察。
每次枪毙人之前，法院会发布告，布告上，那大大的红勾勾非常醒目。其中，总有这些文字。“某某某。。。情节恶劣，手段残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报。。。核准。。。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居民组会挨家挨通知，明天几时，到新公园开公判大会。邛崃人说，公判大会，就要枪毙人，公审大会就只判有期徒刑。如今看起来是误读。
现在回想起来，以往每次邛崃要枪毙人，人们完全没有恐怖的气氛，而且还有几分看闹热的兴奋，罪犯游街，万人空巷，街两边挤满了人，仰头围观，人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议论，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木然和看稀奇的喜悦表情古怪地混杂在一起，商店和馆子里空无一人，全跑到街上来了，年轻人嘻哈打笑地在刑车旁边追逐。其情形，与若干年后，世界超模的美女在邛崃的那次游街差不多。
我看到的大多数死刑犯，在刑车上，都已经瘫软，只看到过有一个还在车上东张西望，与熟人点头致意。
我可能有心理障碍，不愿意看这种杀人场面。唯一一次，是被朋友估到拉去的。死刑犯是不远一条街的人，我认得到。因为女知青问题犯了事，被判了死刑，枪决的地点就在西河坝，我去时，已经执行完毕，尸体摆在地上，微微卷缩，脸色惨白，瞳孔放大，尸体与围观人的距离不到一尺，人山人海，人们潮水般地涌进去看尸体，然后又潮水般地涌出来。因为太挤，有的人还从他的尸体上跳来跳去。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还蹬了尸体一下。尸体没有流多少血，一个中年人在那里仔细观察了一会，然后从里面挤出来，一边笑着对往里挤的人很内行地喊道，打“统血”了，打“统血”了。“统血”，是说血没有流出体外，流到了腹腔里了。这是屠宰动物时常听到的行话。
因为看的人太多，那些卖花生的，甘蔗的，做小生意的都到了现场。小偷也大行其道，很多人被偷，我的朋友的皮包也遭偷了，他说，没有多少钱，关键是有他女朋友的照片。
以后很久，街谈巷议，都是这次枪毙事情，它成了人们谈资的兴奋点。在茶铺子里，老人拗起烟杆，讨论和争论人被杀之后，子弹在体内的运动，“统血”和没有“统血”的不同表现，争得面红脖子粗。他们不时把杀猪杀羊与杀人进行类比。有的年轻人则吹自己如何第一个跑到现场，看到如何开枪，看到犯人如何扑到在地，如何痉挛抽搐，喉咙里如何发出低鸣声，鲜血如何慢慢沁出来，绘声绘色，手舞脚蹈。
鲁迅写了很多关于刑场的文章，最有名的是《药》和《阿Q正传》。在《药》中，说的是华老栓为了治好儿子的痨病，买人血馒头的事情。邛崃岂止是人血馒头，据老人说，解放前和解放后，都发生过痨病（肺结核）病人冲进刑场，吸食刚处死犯人鲜血的事件。痨病当时是不治之症，而民间传闻（有人说，是典籍记载），用人的鲜血可以治愈，正是这种求生的欲望，使这些病人做出难以理解的行为。
在《阿Q正传》中，阿Q要押赴刑场，要枪毙了，满街都是围观的人。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鲁迅是这样写的。
满清末年的人们，把杀人，当成一台好玩好看的戏来欣赏，人们对人的生命是冷漠的，我青少年时期看到的，我的感受，仿佛也是这样。几千年了，从观看杀人中找到快感，甚至喝人血，食人肉，这个民族的那个根，要改变很难。当然这个民族的的文明也还在蹒跚地前进着。刑场的变化也可以感受到，从残忍五马分尸，到斩首，到“敲砂罐”，到“点心”，到现在的药物注射执行死刑。过去的游街示众，曝尸荒野，悬挂人头，现在没有了，中国法律中的有死刑的罪名正在减少，据说，死刑犯也在减少，世界文明的总趋势，死刑逐步废除，即使不得不杀，也是比较文明的。中国，正在与世界文明慢慢接轨，邛崃公判大会枪毙人那种全城“兴奋”的日子，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了。旧时杀人刑场，现在很多成了繁华的街市和住宅小区。森森的杀人刑场已经难觅了。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手机网友
发表于 2015-11-3 10:56
客户端下载
发表于 2015-11-3 10:12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