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川剧
川剧最辉煌的时候什么样子,没有见过,真不敢说。但记忆中,儿时见到的川剧,远不是今天颓败的样子。
解放前,虽然也有不同于今天的各种文化娱乐活动,但无论哪一种,其普及程度,或被人喜欢的程度都远远不如川剧。当时,上自军阀官僚,文人雅士,下至农人乡绅,贩夫走卒,几乎人人喜好川剧,人人以能哼上几句川剧为荣。大街上,田坝里,如果听见有人在哼哼,那一定是在唱川剧。
乡下,时不时有戏班来唱戏,多在露天搭上临时戏台,唱坝坝戏。家族祠堂或行业会馆都是唱戏的地方。石羊场演戏,是在万寿宫戏台上(万寿宫又称“江西会馆”,解放后改建为“人民剧场”)。唱戏的都是跑滩的草台班子,演员人数不等。剧团的演出经费由地方乡绅认摊,或行业会馆公费支出。另外一种收入是在演到高潮,激动人心时,观众往戏台上扔钱。别看三瓜两枣的,有时现场捡到的钱币,甚至比认捐的收获还要多。观众一般在下面站着看,也有少数从家里搬来长条凳的,那一定得赶早,否则没有好位置放板凳了。
我最喜欢的川剧是《水湧金山寺》(现在叫《白蛇传》)和《做文章》。一是喜欢《水湧金山寺》场面宏大,热闹。特别是最后,跑龙套的演员,手执云彩和水波图案,在台上跑来跑去(有的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还用不断翻动带有水波图案的滚筒,营造“波涛汹涌”的样子),鱼兵虾将一起上场,与金山寺的和尚斗智斗法,拼杀打斗,十分好看;二是剧情紧扣扯人心。戏里的白蛇精惹人爱怜,法海和尚不近人情,许仙的出尔反尔等等;三是戏演到高潮,川剧的各种绝活纷纷亮相。护法神将手执照妖镜不断吐舌吐火,不断变脸;瘦弱娇小的青蛇白蛇多次跃起钻过熊熊燃烧的火圈;许仙直挺挺倒地,坐起来,在地上不断转头,不停地轮圈甩着长发,等等。至于《做文章》主要喜欢唱词的幽默诙谐,包袱迭出,令人捧腹,与当年贪玩厌学的心态契合。
川剧还有一种演唱形式就是唱“围鼓”。唱“围鼓”,又叫唱“大围”或唱“大排”。由6至10个人围坐一起,这些人既是锣手鼓手,又是演唱人员,当然也有专门来蹭戏的票友。有的“围鼓”还有琵琶、胡琴或唢呐配合拌奏。演唱角色,“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只是“坐唱”,不穿戴行头,而且没有动作表演。石羊场中街,关帝庙侧边,一家规模最大的茶铺里,几乎天天有“围鼓”演唱。一到夜晚,戏迷们就聚集在这里,一边品茶,一边欣赏悠扬甜美的川剧唱段,摇头晃脑,优哉游哉,好不自在。有“围鼓”演唱的夜晚,也是这家茶馆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其架势,比今天演唱摇滚音乐酒吧还要火爆。由于围鼓的火爆,也带动了隔壁卖十全大补汤的店家生意兴隆。
我父亲就是个狂热的戏迷,或者说票友。他虽然是个文盲,却可以整段整段,甚至整本整本地背诵、演唱川剧戏文。至今还记得,父亲坐在小凳子旁边,自酌自饮,一边喝酒,一边颠着小腿哼戏的样子。据说,他曾在一个草台班子客串,参加过一段时间演出。但是,他倒霉也就倒霉在川剧爱好上。21岁那年,他和几个朋友到青龙场看戏,突然,四川军阀刘湘的队伍包围的演出现场,将所有的青壮年全部抓了壮丁,我父亲当然也在其中。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出入剧场看戏,或去听“围鼓”。受父亲影响,我从小就是一个戏迷,喜欢看戏,听戏,甚至“唱戏”。除了从父亲那里时断时续地听点学点戏外,还经常去茶馆听戏。川剧演出之前,要敲两场锣鼓。“头排锣鼓”是告诉观众演出快要开始了,请尽快入场就座,第二场锣鼓是告诉观众演出马上开始,尽快肃静下来。川剧一般是在晚上演出,冬天敲“头排锣鼓”时,正是我们小学生放学的时候。川剧锣鼓震耳欲聋,声传数里。我在石羊场后边的“书院”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附近就是戏院。放学时,传出的“咚不弄咚,撞丑,撞丑,撞撞丑;撞撞丑丑”的“头排锣鼓”声音,心里就像有几只小鹿在心里乱撞,“紧迫”感和“冲动”感油然而生,那时也没有现在的学生那么多作业,立即飞奔回家,缠着老爹,要看戏去。
儿时,妈妈爱拿孩子开涮取乐。总是问我:你长大要娶什么样的媳妇?问急了,我冲口而说:“就要照相馆橱窗里穿白盔白甲的”。原来有一位女演员身穿白盔白甲,做了一个折翎子的亮相动作,拍了一张照片。照相馆把剧照放大上色,挂在橱窗里做广告,竟然成了我心中的女神,崇拜的偶像。一直到我上中学,老妈都经常拿这句话取笑我。
上小学时,以我为首,一群娃娃自发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剧团”。用报纸剪裁成盔甲,糊成官帽,在院坝里演出,有一次甚至跑到万寿宫戏台上去演出。观众只有几个比我们还小的小小孩,依然玩得兴致勃勃。有时还玩木偶戏,戏文当然也是川剧。石羊场的土话,演木偶戏叫唱“肘头子”(今天想来,可能因在“肘”上演出,故名)。
别看我们还是小孩,唱的却是正经八百的戏文。平常乡镇,特别是赶场时,街边上,店铺里,随处可以买到川剧折子的戏油印小册子,甚至有木刻版印刷的川剧大戏或折子戏合订本。记得我手上曾经积存了20多本。一次,我正在给台下的小朋友们唱《五台会兄》,刚唱两句“码门腔”:
“五台山削了发学为和尚,思想起天波府疼儿的老娘。”
就被旁边的老爸骂了一通:“妈的,五台山,是你这样唱的吗!”接着老爸就像在舞台上一样,字正腔圆,连比带划的唱起来。
为了追求逼真感,10岁那年,春节刚过,我们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决定,把各自的压岁钱凑在一起,到(灌县)县城买关刀矛子等等道具。有余老幺、周胖子、彭筢子和我4人(都是他们的外号,恕我隐去真实姓名)。说干就干,没有告诉家长,就离家出走。我们这几个小孩都是第一次进县城。当时还是砂石路,春雨刚过,湿滑泥泞。小伙伴们相互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石羊场到县城,号称有40里路,几个小娃儿也不怕累,买了关刀矛子,往回走,又跑到奎光塔(当时奎光塔三层以下还可以爬上爬下)上玩了一会,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趁着月色,耐着饥渴,勉强走到上大兴我二姨家,这才找到食宿。石羊场几个小孩子家里却乱成了一锅粥。家人见孩子中午没有回家吃饭,晚上也不见人影,急得团团转,沟边水边,四处寻找。直到第二天中午四个小孩才舞弄着手里的“武器”,乐呵呵的,得意洋洋的回家。可见当时川剧在孩子们心中影响之大,烙印之深。
参加工作后,与川剧几乎断了情缘。几十年了,回川探亲的次数有限。但每次回乡,都要寻找童年的记忆,寻找川剧的踪影。在都江堰县城与川剧幸会已成奢望,在石羊场更是无从寻觅。川剧已今非昔比,风光不再。还好,在成都劳动人民文化宫,花上10元钱,要个茶座,就可以看看川剧折子戏了。这几乎成了我路过成都时的必修之课。
现如今,都在讲,要倡导国学,弘扬国粹。国内,私家的官办的国学馆方兴未艾,就连国外处处都在兴办“孔子学院”。我想:难道“国学”就仅仅是“四书五经”?仅仅是诸子百家和二十四史?难道国粹仅仅还是书法武术?仅仅是中医京剧?真的不愿意川剧,随着我们这一辈人的衰老,渐渐衰败,最后成为古董,放进博物馆。正如我在《川剧门外谈》中讲的,既然川剧有那么厚重的文化和历史积淀,既然川剧已被第一批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我们传承,川人也打出了“振兴川剧”旗帜,为什么不投入更多的资源和人力,加大力度,研究整理,通过各种渠道,推陈出新,让川剧奇葩再放异彩,川剧明珠重光于世呢?茶馆里唱“围鼓”的情形
(图片来至网络)
.
白盔白甲扮相的演员是儿时的偶像
(图片来至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