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画
钟扬
一
婉曲东去的大江,倒映着整座城市的灯火,尤如银河浮到綿延起伏的崇山俊岭中,削细的山峦,也抹了一层淡淡地光浪,显得格外雄美。看着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楼群,亮红了半边天幕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的凤凰树,宽阔大街上繁华的夜市,树荫下,监江的栏杆上闪烁的排排华灯,大桥桥头堡公园里一对对忽隐忽现的惰侣和匆匆行走的鞋口里谱着酸汗味的老农,她那曲线优美柔和的胸脯内刹间派生出一副美妙的图画。她轻轻舒展开眉毛,缓缓地合拢眼脸,秀气的眨毛盖去了黑弹子般明净的眸子。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任晚风吹拂打着卷儿的发束、溥薄的衬衣、颀衣的脖子。江风好象是五颜六色的彩笔,轻轻地刷入她的心内,一切都在变幻、换位,力求达到她从未休验过的一种遒劲的美。如果再有点濛濛雨,不为整个画面涂上朦胧的色衣么?对,该有该有雨啊,她想着想着,于是,淡淡的雾霭从她心海远方飘来,在雄伟的山间萦绕,紧接着传来雷声,打起雨点,滴落在这块才开垦的处女地——心中的画面上。她陶醉在自我中,陶醉在阳台上……
一阵悠扬的提琴声,在悄悄来临的黄昏的空中乱飞,搅碎了杨鸣的心画。她眨眨眼,做出一副艾怨:“真讨厌。”她顺声寻人,心想要美气地报复一番。她的眼神箭一般射去,落在身前几米远的一栋楼房上,声音从四楼一个单间里传来。窗上挂一张塑料布,在窗灯映照下,绿色窗帘格外鲜美,一道剪影在窗帘上晃动,不很清晰,尤如碧波无边地海面上不规则航行的货轮,琴声是白浪哗哗的奏鸣?是货轮滑开水面的音符?是粗壮烟囱的呼啸?你也陶醉在音乐里?好吧,我得报复一番,敲醒你被音乐琼浆浸泡的神经。
杨鸣写好一个纸团:“不够吃吗?这里有个馒头。请注意查收,注意影响。”他怕纸团不直线飞进去,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顺手拿个冷馒头将纸条儿陷进去,准确无误的扔过去,琴声就是从窗户里飘出来——可爱的、令她陶醉的、不可能再复原的心画被琴声搅了。
冷馒头不偏不斜,从副窗斜起的玻璃上滑下去,琴声卡然而止,窗帘唰地打开了,弹出一张清瘦英俊的脸庞。看看对楼又看看冷馒头,莫名其妙的缩回头去,搬开馒头看夹在里面的纸条儿。
杨鸣猫猫地站起来,吃吃的发笑自己报复成功。她正要离开阳台,不料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落在她胸脯上,同样是一个圆圆的纸团儿,打开一看是一颗又大又红的大红枣,上面也有几个大字:“吃山东大红枣吗?我有我的自由,我这不是对牛弹琴。”
杨鸣啼笑皆非,一扭头跑进房里。一头躺在散发着清香的床上,把那纸团儿翻来覆去地看看:你赔我的心画,纵使天下最著名的画师,也难在我心中复制了。她暗暗下决心要见识见识清瘦脸,看看何许人物?
二
雨点从浓厚的天幕里筛下来,沥沥淅淅,无穷无尽。好象为干枯的大地解渴,雨点落在大地上,刹那间变没了,留下一毫痕迹。远方钢厂出钢渣,红光映红半边天幕,烧得江水扎扎发响,极咚咚乱跳,不比你的琴声优美么?红光火焰伸腾到浓厚的云幕里,颇像盏盏神灯,不是美妙地图画么?杨鸣贪婪的看看,一滴雨点正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凉颤颤的往心里钻,远方吹来的薄风胡搅蛮缠的亲吻她的白色连衣裙,背时的连衣裙时时狂撕她的双腿,她向凤凰树掩映的站牌走去,象青山凹里飘来一朵白云。
好看书?是想向路人表露你的爱学?是虚荣心?哈哈,谁说虚荣心只有女人才有呢?她情不自禁的瞟他一眼,这不是世界文学名著,也不是科幻大师离奇古怪的故事。是什么?她看不懂,纸面上有竖线相交割;有曲线相切;有栋栋大厦,也有局部结构图像……这公共汽车站牌下只有他俩人。多聪明的人呐,会抢占有限的时间去翻越知识的高山?瞬间,杨鸣惊疑了,这不是那懵懵懂懂的情廋的脸吗?哎,这世界上真有鬼使神差么?还是所谓地概率出现?昨晚的火气悠地窜上来,她狠狠地瞟他一眼,猛然间四眼相对了;他的眼睛正离开书本瞟她呢,仿佛认出她来,清廋的脸上纳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他咧咧嘴说:“昨晚真有意思,你咋那么破烦琴声?”
杨鸣被女性的羞涩掩去了不满的心情,习惯性的噜噜嘴,略带讥讽的微笑:“你搅乱了我的画,多么美妙的图画,被你搅的七零八碎。”
“怎么怎么?你是画家?”清廋脸关闭书本,心想;琴画一家亲嘛。他弓身坐在站台栏杆上,神态惊疑的问:“搞美术的?”
“是怎么样?不是怎么样?”
“我很想拜一个美术老师,不想你是——请你——真是天赐良机——”
卟哧一声,杨鸣笑起来,见清廋脸虔诚的样儿,心头很美,便说道:“那好啊,我天天画图画呢!请问芳名,要当学生可以,先交学费五千。”
“什么?五千元?”清廋脸吃惊地看看她,好一会儿才夸张的说:“等咱奏够这数,胡茬儿拖拢金沙江啰。”
“怎么,身价高么?这作画儿,不抵你当音乐家差呢。”杨鸣嘻嘻一笑,无不揶揄地说:“你是哪所音乐大学的?”
“不敢不敢,”清廋脸慌了:“去年发奖才买的。咱是专为给地球钻山洞的,粗手粗脚还弄提琴呢。”
“以前学过?拉得满棒的嘛。”
清廋脸眼里探出一股不易觉察的悲苦:“我爸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只不过——走了。”
“哎,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李华枫是你爸?”
清廋脸默认了,缓缓地看看杨鸣,不语。
杨鸣强装笑脸;“怪不得拉的多么优美?你是李楠?”
清廋脸惊讶的看看陌生人,轻轻地嗯一声。
一辆公共汽车驶来,杨鸣不等下车人下完,便从下车人的胳膊下窜上去。车开了,杨鸣瞟站台一眼,李楠似乎不愿把清廋的身子塞在车里,怕变成干柿饼;汽车旳尾气散开了,青瘦的面颊渐渐朦胧起来。
三
杨鸣丢魂落魄般斜在棕红色灯芯绒套着的三人沙发里,妈妈在电业局调度室上班;爸爸到市科委开会去了,一百二十六平方米的房子空间成了二十三岁姑娘的天下,一阵謩时的晚风带来阳台上夜来香和粉乎乎地海棠的花息,熏醒了她沉睡了接近两年的神经……
两年前呐,近八百个白天呢……
“又去哪儿逗留一天那?”在电业局中心调度所的老调度员凝重的看看女儿,痛爱的戳女儿膀子一指头:“还不去冲冲,看汗滴滴弹进嘴里去了。”她能调度几十几百万的电力负荷,却难摸准女儿青春的心思。
洗罢澡,刹间满屋子滚当着浓郁的清香;妈妈笑眯眯的冲杨鸣噜噜嘴,按女儿坐在沙发上,才好端端打量起女儿来:“二十多岁了,我说杨鸣,你到底要咋嘛?”
杨鸣脑壳一扭,美丽的嘴巴瘪瘪:“看啥?我一没减肉;二没脱皮;二十多岁——”继而笑嘻嘻的扬扬眉。
妈妈搬过女儿的头来,甜蜜的唧唧咕咕:“听说是音乐家的独儿子哩。老头子在省内很名哩,因公去逝,稿费也有一大叠啊。”
“嗯,嫁金钱么?当然好,只是金钱多了很累啊;要么,我干脆越界叛国,去嫁八九十岁的大富翁?”
这话有点削皮,让妈脸上的皱纹绷紧了,真拿独女儿没办法,采用折冲的办法,说:“先看看人行么?”
“行行,人对——谈;不对——吹;不能优柔寡断!”
“他叫李楠。”
“管他女‘篮’男‘篮’,总之要老成点的好男——”杨鸣忙忙地关住嘴巴。
妈妈瞅她一眼;“好吧,我给你张阿姨回话去。就这样定舵了。”
可是三天后杨鸣变卦了,母亲追根究底问她为什么?杨鸣气恼的道:“差点掉进火坑,这辈子不要你们管了。”
原来杨鸣找到同班同学打听李楠的情况,同学惊讶的看看杨鸣,嘴一瘪:“同他交朋友?”
杨鸣打个抿笑:“我的好友托我打听哩。”
“哎呀呀,”同学拉起杨鸣的手躲到浓浓的凤凰树下,无不惋惜的说:“人才还可以,就是井下工不好;有人说他;堕落了;几年前头发老长,会打口哨甩手指,精神极度空虚,整夜多晚才归家,天晓得他们在游逛啥东西哟!”
心中萌发的幼芽被同学的语言无情地摧毁了。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心中空荡荡的在薰气粘身的大街上有一步无一歩的挪动;街灯初明时刻她终于走到九号桥头,不料迎头闯来三个二不挎五的嫩头情,一个留有大胡子的大个头,伸手在空中打一个响儿,故意碰碰杨鸣的手,嘴角的胡毛动了动说:“多有水色。”说着把喷着酒息的嘴巴在杨鸣脸蛋前晃晃。
“流——”话没出口,大胡子一把抓住杨鸣的手。
正在这时,凤凰树的阴影里又晃来一个人影,风一般一个扫腿,只听嗦的一声风响,大胡子一个趔趄应声而倒,杨鸣逃离虎口般拔腿就跑……走了好远,杨鸣听到身后有打动大声,她扭头看看,黑影正摆开拳试说:“有种的来。咱是楠木雕的……”
两年多了,杨鸣变得少言寡语,心中时时浮现出那黑影……谁知今天,为了一幅没有第二人知道的心画,唤醒她沉睡的神经?李楠、李楠——楠木雕成的?是一个人么?你这深井工,真会钻山洞啊,啥时候钻到我眼皮底下来啦?
四
曲径通幽,树青草菲,花香扑鼻,心情格外爽快,思维变得敏捷。杨鸣和李楠漫步在莲花山公园内,他们没留连造型怪异的假山,没顾及红团团粉粉呼呼的花团,没在凉亭水榭前看看浓郁的春晖怎样唰唰流动,也没听鸟儿啁欢……
从那心里的画消失后,一星期内,杨鸣犹如丢了魂落了魄一样神思恍悟;不止一次站在阳台上,可是那副心画始终没出现,时常出现悠美的小提声,她不懂音乐,不知是舒伯特的小夜曲,还是贝多芬的G大调。琴声把她带进另外一个幻想的世界,令她不可思议;在地球深处打井的煤矿工,不但会武术还会是小提琴手?一种好奇心驱使,她竟然又写了小纸条,揉成团儿,夹在面包里,从阳台打进他的住处,约他今天来莲花山园……
他俩在山顶上的石椅坐下来,两个身子间放着旅行袋。这里游人较少,风清雅静,空气里散发着树木的清香,似乎过滤了钢铁城里硬扎扎的空气成分,一切都变得极为柔美。
杨鸣掏出手巾扇扇风,抹抹红晕的脸庞儿,目光盯着路面上的一道混泥土收缩缝,显得有点紧张地笑笑说:“在地球内部工作,闷闷的吧?”
她没看李楠,她怕她眼睛的光波流进他明亮的眸子里,被他贪婪地吸收,只要彼此地信息被接收,一瞬间心灵里便会碰出难以明灭的火花,从而发生还不到时候就发生的亲昵举动,杨鸣把握着自己,斜视李楠。李楠清瘦的脸上显出几分悲凉的神情,好一会儿才说:“我老家是山东烟台的,父亲就读在A省音乐学院,六十年中期,我们现在的这座钢铁大城拉开了建设的大幕,我爸参加省里的问慰团来到了金沙江畔,被建设工地火热生活震动,他留下来了——我理解他,可以想象那壮阔的一种建设场面,只要是中国人都会感到骄傲和振奋;我爸要用双手谱写共和国可歌可泣的钢铁交响乐;不久我母亲从北方来到了这座钢城,母亲在北方时是父亲那所学校里的饭菜票出纳员,没一年功夫在钢城无数个婴儿的叫唤声中就有我的声音;我自小身体赢弱,六岁后父亲决定把我送到烟台老家同奶奶爷爷同住,边读书边同父亲的好友学武术。谁知我同父亲这一别变成了永诀;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去煤矿体验生活中遇到意外,母亲改嫁给一个组织部长,我没再去奶奶家,便在这座已集规模的新山城游荡起来,十八岁后通过我的继父,我成了一个在地球深处的井下工……”
杨鸣静静地听着,呼吸也小了,心中酸酸的涌出一股怜惜之情,轻轻说了一句:“劳动者中,井下工最苦。”
“是啊,有些人称我们是黑二杆子哩,”李楠清瘦的脸上现出一抹讥笑,又说:“苦点累点没啥,最痛恨的是遭一些浅眼光的人看不起,不管好歹还是正式职工,比我游荡的那几年好多了——”
“游荡——”杨鸣哧的一笑:“看你说的好轻松。”
“是啊,有的事情不轻松点,就更烦人。我游荡那几年,没有钱买书,我还做过贼,翻过单位的图书馆,看闷了就在图书馆的椅子上困着;看见那些趾高气扬的人朝我甩手指,我可以加倍的还他们;也打过群架,一般人不知底细,我不会使真功夫;我也喜欢一对对的情人,羡慕哦;我知道我在混日子,滚荡社会,但有啥法呢,我不愿意在我母亲中加负担;怪么?我还喜欢郊区的老农民,在他们的菜园地同他们交朋友,同时更爱打抱不平,我是独立大队,不以为有点小武术就拉人接伙作对扰乱社会,我不干,就是这新山城鼎鼎有名的黑老五也怕我的扫堂腿;有一天我偶尔在住宅下听到一个老汉的声音,好像正在教训儿子,老汉怕是一个锻工,嗓门特大,说活人要活得象个样儿,人不知耻,不如死了。说来奇怪,一句话胜过万本说教书,深深穿进了我的心,我为这句话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不久我成为井下工了。”李楠昂脸看看杨鸣,脸上布满期待。
不待杨鸣多言,李楠又说开了:“前年初夏的一个黄昏时分,我独自站在金沙江边,对着滔滔江水,看万家灯火笼罩的弄弄坪,真是心潮澎湃啊,谁会想到以前是只有几家人的小村庄,现在是赫赫有名的大钢城?我刚踏上桥头,就发现一个黑影正在戏弄一个姑娘,从背影里我看出黑影是黑老五;杨鸣呐,你猜我怎么着?我箭步上去一个扫堂腿,黑老五应声而倒,那姑娘拔腿就跑了……黑老五的几个小兄弟围着我,我对他们说我是男木雕的,有胆的上来,黑老五爬起来,拍拍我的肩头,说真有种——以后他喊我楠哥——”
一只温热细腻的手搭在李楠肩头上,杨鸣早已眼泪花儿转了,喃喃的说:“李楠,你别讲了,那姑娘就是我——从那天晚上以后,我也在四处寻找清瘦脸,谁知——”
“是你?”李楠轻轻地拿着杨鸣的手;“无论是谁,我都要那样做,那是我的新起点呐,我读煤炭方面的书,寻找煤炭开采新工艺,新技术,啊,谈何容易哟,被评为先进个人,公司党委,工会发的奖金,我买回了渴望已久的小提琴,谁知却破坏了你的好画——”
“你读了不少书?”杨鸣终于轻松起来,笑着问。
“不多。时间有限。”
“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吧?”
李楠忐忑不安地看看杨鸣:“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你是美术工作者;我是一个——”
杨鸣笑了,笑出热烘烘的泪花儿。她站起来,反手提起旅行袋:“我是啥美术工作者哟,我是搞什么的,走吧,我慢慢地告诉你。”
五
“那你是搞啥工作的呢?”李楠慢慢走着,语气象他走路的步头样缓慢迟重。
“你以为我是美术工作者?哈哈,我没这份天资哩;给你一样,钢铁公司的起重机手。”杨鸣笑得好灿烂,红润的左脸庞上现出美美的笑魇,又说:“我妈在电业局调度室调度电力负荷,却调不了我的心,除了起重机我啥都不懂,只知道幻想,幻想着把自己的爱建立在空中,浪漫吗?”
杨鸣见李楠正聆听着,现出几分困惑地神情又道:“还不信?我幻想过钢城的未来,幻想过当我老了后钢城的摸样。每当我坐进操作室,我的心就仿佛飞入蓝天。这座钢城啊,我每天不知要看它多少次哩,但每次它都在我心中刷新;我一闭上眼睛,美好的图画就纷纷而来,今天看来幻想的爱情没有实在的爱情有味儿哩,李楠——你说呢?”
李楠笑了,炯炯有神的眼睛悠地闪出一丝光花,他紧紧的走几步说:“万想不到,你是幻想大师,这就是天资嘛。”
他俩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上去,鲜花绿树散发出浓郁的清香。杨鸣眯眼儿瞟李楠一眼,他依然是那么的沉思,似乎他对她的一切信息都被这种特殊地沉默传递给了她;杨鸣猛然觉得她失去的心画又浮现出来了,而且从心田远方漫过来的不是雾霭,而是一股爱和春交织在一起的气息,心中的画意更加馨美灿烂,闪动着绚丽的光浪。她大胆,微笑、羞涩、心热地拉住了李楠的手……
1978.05.04初稿2008.12.15西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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