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桥楼子武阳茶肆
〔王褒和他的《僮约》故事〕
盛云树/文
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王褒〔字·子渊,西汉词赋家〕到湔上即渝上(今彭州一带)去游玩。湔上瓦肆勾栏正逢场看戏,台上正在弹奏他的《洞箫赋》,鹤般轻盈的歌姬朱唇轻启,如雁语旷达云霄,似猿啼落没深谷,声情并茂,观众听得痴迷。王褒在雀落无声中见戏台前有一年轻白衣女子晃过,如惊鸿掠影。王褒没看清她的脸,却感知她的魅蛊。正在他完全欣赏她的时候,斜刺里一个粗鲁的络腮胡冲将过来,带了那女子离去。王褒紧步不舍其后,到了一个叫安志里的地方。那女子随髯奴进了篱栅围栏,一个绿树水榭的庄园。王褒待篱栅门关上,回头看幕色已渐,四野合夜。这时庄园里的灯亮了,咋听得有琴音从纱窗中传出:
“浮生过世似梦,看往来几人留,知陌,知否?抱琴不语,思量,难忘,奏一曲清苦桃花,谁知,谁想?”
正是王褒的新曲,经纱窗里的女子唱来,添了无限感伤。隐在树后的王褒,躲过院门髯奴的视线绕到园后,那琴声更加撩人更加明晰,歌词更见愁苦: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年年岁岁如故……”
王褒倚树倾听,歌声嘎然而止,留一段空想,本想看清那女子,可惜窗子蒙了纱。王褒借着夜色方看清月光下,屋后高窗下临一条小河,有鱼舟挂了渔火在下网,卟哺的水声,泛着波光,把窗里的人影摇曳得迷漓惝恍。
王褒回到湔上瓦肆,夜不能寐,一夜想了许多,脱不开那白色女子的身影,猜想她的身世。
翌日他在瓦肆勾栏听说唱看戏,想再一次能见到那白衣女子,那女子却没来,也不敢贸然去拜访。心里这么熬煎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安志里走。在安志里小河的上游,一条小船靠在岸边,见了打鱼的渔翁便招呼他,给了二枚五铢钱,让他把船撑到安志里,那渔翁见钱满口应承。快到安志里了,远远望见高屋的后窗,有人在窗口伸出个头。鱼船靠近,王褒看见是庄园里的女子在洗发,长发上的水泛着泡沫滴滴嗒嗒地落到河里,点着豆纹。鱼船一晃而过,王褒回头望见那女子正朝鱼船的方向眺望,彼此都不能看清,却有云对雨的渴望。
杨惠远望渐去渐远的小渔船上立着的书生,再一次想起词里的王褒,从心里想象才子的俊逸形象和他的和润心地,杨惠在她的心田里种上了莫名的思慕。她洗好了发,这时的太阳已照到了窗口,树影在墙壁上画上小河的斑驳的插图,作为安志里一个寂寞的少妇,是她十八年来的写意。
如此几次,王褒终于得知安志里庄园的女子杨惠,一个独守空房的寂寞寡妇。已在小镇瓦肆住了十日之久的王褒,约了士人张子乔漫步到安志里,围着杨宅花园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王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借故参观杨宅进了庭院,杨惠见了乡中士人张子乔进来,忙叫髯奴沏茶,拿出当家的好茶武阳“一江清” 。王褒有士人陪伴做了座上宾,看着堂中素雅的摆设,一幅《江口桥楼子茶肆图》增添了他的无限兴趣。他近前观摩,江口码头集市人头攒动,声色犬马,贩夫走卒、布衣贤达;轿下的肩挑背磨,轿上的摇风竹扇,吆喝声、讨价声,摩间接踵;儿童跨间钻,老夫补锅匠,老妪补衣裳,青哥吹哨响,幺姑嘻闹场,哂哂,好一幅太平盛世图。张子乔见王褒欣赏《江口桥楼子茶肆图》便把杨惠引到一边,问他这幅图可否赠与王大夫?杨惠欣然同意。张子乔便上前告与王褒,王褒思虑片刻,图是好图,却不可夺人之好,就留在杨氏堂上欣赏吧。杨惠唏嘘,悬着的心落下来,更加钦佩王褒的为人。与王褒打了个喏,四目相见,两个心灵的窗口都开了花。
以后王褒就礼常往来到杨氏家欣赏《江口桥楼子茶肆图》,品武阳茶。有时旷达数日。他在案上吟诗作赋,杨惠在一边抚琴弹曲。子渊每当抬头看见站立一旁的杨惠,递一脸的温和,杨惠心下感激,每每读到王褒的好词句总喜形于色,王褒的点睛之笔这时亦油然而生,焚膏继晷作《蓄英》。王褒写得累了,就靠在案桌上小憩,这让杨惠心生恻隐,给他披裘闭门窗,焚香驱蚊。有时写得热了,她又立于一侧,摇风打扇,总之竭尽温婉来尽地主之谊。王褒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然两人几乎到了齐眉举案的地步,又远得彬彬有礼。王褒仗于大夫的矜持,脱不下温文尔雅的面。
杨家髯奴便了在主人买回时还是个童孩,如今已出落成人,对男女之事也明白一二了。他每日忙里忙外,为王褒酤酒,受杨氏的差谴到瓦肆买酒买肉,买东买西,不得空闲;稍间作息又支他去田地,不得在家有一时半刻的闲暇,他很是气恼。七月半这天,髯奴便了去瓦肆回来的路上,跑到老主人的墓前数落杨氏的不是:
“主人啊,当初你买我时,只是让我为你守墓。杨氏叫我看家护院,我就不说了;又叫我耕耘田地,上瓦肆去买卖,也不说了。这王大夫到杨宅来,不思归去,隔三差五又来几回。有时关门闭户,这我不得不禀告主人,拿个法子好让我不辜负主人之收买髯奴之恩。”
这话被到墓地来祭夫的杨氏听见,躲在墓后也不敢吱声,检点这一向来的日子,心中不免羞愧。等髯奴走远这才出来跪在老主人墓前,驳斥髯奴搬弄是非:“奴家倾慕子渊才华,却不曾有非礼之处。奴家心中之苦,身体之困,老主人万万不知,真是苦煞了奴家,怨死了奴家的青春。今日待王大夫之义,醒了奴家的心灵,我之苦只有对夫诉……?”说到这里,忽见路旁树丛闪出一黑影,杨惠吓昏死了过去。
等杨惠醒来,已躺在自家床塌,床前立着垂首不语的髯奴便了。杨惠问便了:
“王大夫呢?”
“我回来就不见他了。”
杨惠起身,扑到房门,外面一片漆黑,哪里有子渊的身影。
子渊一去没有消息。
却说,王褒在益州从府河乘船到了武阳,在与南河相交的地方江口镇。这江口镇是出成都府南下的第一水陆码头,新津虽有五津却河汊交错,远不及江口的开阔。上有益州的大桅帆船下来,下嘉定走宜宾入长江,远渡重洋;下有西域从海洋至长江溯流而上到内陆的货船,分派在大小的木船,纤夫吃力地沿岸拉纤逆上,也少不了在江口歇一脚。陆路南丝绸之路的官道,也从武阳经茶马古道延接西康至夷地,江口也是水运转陆运的驿站。水陆交通,贩夫走卒,豪门贵胄,官商大贾都聚疏到这里,带来了这里的繁荣。因为距成都近,都市的华锦与声色熏染了河湾的平凡,改变了乡风的平淡。江口应运而生了三教九流,声色犬马,大街小巷各有各的买卖,牛吃稻草鸭吃谷的不变之礼数,不知不觉中鸭子屙尿在巧变(便),武阳的历史借商彭大夫的衣冠,庄重而又繁杂,从汉墓中出土的“千年第一吻石刻” 的开化到“摇钱树” 银钱的流响中可见一斑。从老虎滩河坝头的一块块卵石拾点出风浪,足以托举武阳江口的贵重。
府河与南河汇聚的江口,在寿泉山下的老虎滩形成一个舒缓的回水沱,成千上万的木船停靠在河湾里,水浪在船与船的隙缝间灌荡,不时发出碰撞的木轧声响,高高的桅杆上的帆已垂下,帆绳在风中摇荡,白鹭或灰色的鸹子立在杆桅上,一翅飞向浅水湾的渔船,半空中落下的白色鸟粪“叭”地落在乌蓬船上,开成一朵菊花。船上的渔女端了锅碗蹲在船头的江中洗刷,水鸟盘旋在她的周围。船尾上的火炉子的木炭花还飘散出最后一缕炊烟,是渔民的午饭还是晚饭?只有躲在乌蓬一角,吃着鱼骨头的猫知道。守在船头的白狗矗立昂首等待船主人从江口镇的酒馆里带回来的猪骨头,先让癞尿的娃儿啃了肉,才是它的光骨头。渔妇洗刷了锅碗停当,这才去解开腰系了布带子拴在舱里的幺儿,猫儿洗脸向她发出“喵”的一声,狗也调头回到舱里。这时的夜色而从江口镇半山上最高的桥楼子上盖下来,遮盖了麻柳树河湾里的小渔船,江面上一时灰蒙一片。轻泻的江水中偶尔传来渔鸹子的鸣叫,分外的刺耳。不知谁在江口镇的铁铳炸了,一声炸响,撕破了黄昏的宁静,夜色也渐渐清亮起来。江口吊脚楼下系着的商船和官船挂起了灯火,连排的灯影有人在走动,胭脂的粉香随江风时不时地飘到人的鼻孔,让单身漂流在外的汉子浮想起来,于是船随着翻身的汉子摇荡,久久不能安稳下来。一阵燥热,让他们起身坐到船头上。这是驿站码头最嘈杂的时节,各路到州府的商船正好回程要在江口住一宿,同样从益州下嘉州入长江的商船也要在江口刹一脚,这不仅仅是休停的问题,是习惯使然,是江口地里位置和市井魅力的吸引力。
王褒从湔上安志里杨氏府上看到《江口桥楼子茶肆图》。久闻其名的江口镇,不仅有寿比南山寿缘八百岁的彭祖,更让他着迷的是杨氏家中品到的香茗武阳茶,其甘洌清爽让他回味无穷,独钟这江口桥楼子的武阳茶。他从杨氏的谈话中得知杨家主人也是在江口发的迹,也是在江口桥楼子结识了杨惠,一个懂文墨的中道人家的女子竟让他如此牵肠挂肚。他心里也不知什么目的,想看一看杨惠的老家,买些这里的武阳茶送给杨惠以表心意。上月他从安志里杨家出走,来不及告知杨惠,瓦肆的书童来催了几次,也捎来了刺史王襄的书柬。是因为益州刺史诏他回成都有急事,才草草留言不辞而别。他留下的便条又被髯奴撕毁,这才让杨惠十分困惑,嗔怪子渊的不辞而别。
王褒是搭乘武阳县令的官船,前一天就到了江口,他的满眼里看到的是江口的半山半水,悬立在风浪中的吊脚楼。江上有阁楼亭台、茶榭、各色人等或闲坐品茗,临江浴风。有卖烟的小贩与江里的船夫喊话,一把旱烟叶就从吊脚楼飞到了船板上,一包五铢碎小钱又从船上飞到吊脚楼台,贵重易碎的东西就从吊脚楼系了绳索吊下,不是酒,就是茶。吊脚楼的楼下早已船满为患,靠不了岸又得赶功夫的船工,就靠“飞”购继续赶船。也有一只江团穿了藤条吊上吊脚楼的伙房,团鱼白的肚皮四肢无靠悬挂在半空,江上江下一片忙碌。从江上看江口,鳞次栉比的吊脚楼紧靠寿泉山,在逼仄的街道挤涌着买卖的人流,在房与房之间的空隙处隐约可见。那些天生的黄桷树麻柳树下,戴斗笠,穿蓑衣的农夫,牵着猪牛在树下交易,几个贩子在人群穿梭。鸡鸭市紧靠着菜市,山地的鲜蔬肩挑背负担来,摆在人家的屋檐下供人挑捡。赤脚光腚的乡下娃儿局促在双亲周围,小嘴咬着手指,眼睛巴望着对面铺子上的巴巴馍馍,双亲不时地揽揽他,老少更相依偎。干巴的贫困,简单的勤劳,足以温饱的知足,是汉时安贫乐道的儒道。农贸市场在江口的下游或是上场口,五里的长街中间,从吊脚楼的构造到装点都较好于上下,中街砌的红砂石码头刻着镇江的水兽,停靠的自然是有身份的商船或官船。汉朝的开放和人文的开明远比宋后的元明清,汉时帝制,对民生采取的宽容政策,尽可以应运而生。
王褒到了江口码头,武阳县令邀他到衙门住,他拒绝了,他是来江口桥头楼子武阳茶肆品武阳茶的。县衙门派了衙差他也回绝了好意,王褒毕竟是刺史的好友,县衙总是陪着小心。王褒却不想这么多,由着文人的性子,穿街走巷,打听桥楼子的去处。在上江口的半边街,从彭祖祠下来的山涧间立了一座石桥,石桥的左岸,倚寿泉山的半山处有一座山石拱卫着的楼宇,铅灰的瓦屋,掩隐在几棵古樟、松、柏的大树下,朱颜的梁托隐约可见,焚香的礼乐,透出雅风的高远,【桥楼子】三个篆体的圆涧饱和,体现了楼主的富裕宽宏。王褒轻提长衫沿红砂石阶拾级而上,已有宾相迎接上楼。王褒选了临窗望江的位置坐下,尽览千帆过境的江口。西山邛崃的天台山延接嵯峨的云层,层峦叠翠的保泰(保胜)天柱山,那里是仙人王子乔得道升天的地方,汉书《益州记》:益州北平山上有白蛤蟆,谓之肉芝,非仙材灵骨,莫能致也,王子乔食之得道,今武阳有灵仙祠。
王褒望着远山清江,思绪如缕:
“霞霁风光染与,知音故,千波倾尽嫣然,细雨后,秋魂过际,曾见轻帆。非恨缘悭情厚,碧霄外,心念如磐。忘川上,年年雾鬓烟簪。”
子渊想到这里,不禁思念安志里的杨惠。这一别已一月有余,转眼八月将过。八月的桂花从桥楼子的窗口传来,馥郁的香风与茶的禅苦汇到一处,王子渊想到了人世的味道。香艳与茶道杂烩着子渊的心,熬出了心的焦苦,这苦是无由的心生的。作为益州才子,谏议大夫,追慕子渊的不泛才女佳人。他却独喜寡妇杨惠,这好比玫瑰蜜制的甜品,不比芬芳,全在味道,愈久弥香。他眼望窗外,心却关在心门内。他起身走到北窗,北面不远处就是彭祖的衣冠冢,仙女山上云雾缭绕的地方就是武阳茶的产地。山下峡谷小道络绎不绝的游人是到仙女山求仙问道的香客,缕缕的轻烟从炼丹洞飘在松林间。王褒想到结伴而至的苦行僧们:“明知人生苦,偏求长生佛,衲补云一片,香烧印一窠。”子渊回到茶座,茶堂大厅正在唱:
暮色里,旧歌戏,
乡间草台唱不已。
摇蓬船,听几曲,
胡琴咿呀渔光寂。
远处村庄桨声细,
依稀曾是你,
……
阿婆茶香似往昔。
王子渊缓缓从桥楼子下来,到了江口的五里长街上。回望桥楼子的碧瓦朱甍,看江口旧河畔,老房屋,一切如故。梦里那个依稀年少的身影,却早已不见。在桥楼子听戏,那些所谓的悲欢离合回不去的曾经,不过就是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
第二天是江口的“秋茶节” 。这时江口的五里长街已到了盛况,府河也繁忙起来。沿河有许多运茶靠岸的船只,搭着跳板在上货。满载货物的船只吃水很深,水面几乎接近船帮,而等货聚集的船只,排到了二郎罐。河心一艘大船,尾部有十八名船夫合力摇桨靠岸过来。关刀山下一溜赤了身脖的纤夫在拉着船艰难朝江口前行。拥挤逼仄的长街道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两边挤满摊贩,店铺林立,有两商贩在街心争夺茶商,而那位客商则左顾右盼,身子朝右,头却向左望,不知所从。后面一架牛车,载满货物的车子惯性下冲,车夫弯腰拱背奋力抵住,高喊:“闪开!”,而黄牛则松了一把力,摇头晃脑,缆绳也晃悠着。临河的茶肆中,茶客们或房间闲谈,或临窗眺望,好不闲适。 码头嵯峨的两棵黄桷树,遮荫了半边码头石梯,正在进场的商客从船上下来上了石梯,融入店铺鱗次栉比的街道。茶商人物举止从容舒缓,或结伴而行,或揖让为礼。有官绅士兵、和尚乞丐、说书卖艺人也云集在这天。街中有官府宅第,酒楼茶铺,铺面上的招牌显示出各行各业:“香醪”、“ 夜不归”等,一派繁荣有序的市井景象!名曰“勾栏”的茶馆戏台不但演出的剧目繁多,而且配套百货、药品、算卦、赌博、饮食、剃头、纸画等服务项目,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有钱人可以到戏园子或茶楼,泡上一壶好茶,要上一盘蚕豆,边看、边听、且食、且饮,悠哉游哉。穷人,去不起戏园子,也可以驻足街头,听人说书讲古、插科打诨,凑个热闹。如果不想置身其外,还可以亲显身手。走钢线、爬竹竿、舞盘、活人避刀枪等杂耍令人拍案叫绝;角抵、戏车、斗鸡、秋千、侏儒戏、击弹、投壶、六博和傀儡戏〔木偶戏〕等游戏令人流连忘返。各色人等咸集,卖东西的、算卦的、表演的,应有尽有,街上人头攒动,店铺生意兴隆,男女老少,都可以上街饮酒喝茶、赌博、游玩。商业业态由贩运逐渐向店铺转型,出现了帛肆、鞋肆、酒肆、书肆、柜坊(钱庄)等专业店铺,更多的是茶肆,大碗老荫茶,小碟盖碗茶。从行医卖药的、箍桶的、掌鞋的、刷腰带的、补角冠的,到修扇子的、淘井的应有尽有。 在数万人的江口五里半边街,西域来者十之有一。“上有益州府,下有双江口”,繁华不输城市,仰视者甚多。其多聚集于茶市,每到开市时刻,人声鼎沸。胡人说得一口好汉语,交流起来并无大碍。他们不仅带来了本国的珠宝、玉石、象牙等奢侈奇物,还带来了美丽的胡姬。江口的百姓倒是对这些外国人早已见怪不怪。高昌、龟兹的葡萄酒、白叠布,回纥的名马、貂裘,吐蕃的牦牛尾、藏药,南诏的生金、丹砂、浪人剑,渤海郡国的貂鼠皮、海豹皮,日本的玛瑙、琥珀,尼婆罗的菠菜、洋葱,吐火罗的鸵鸟,还有卖鲜货的“星货铺”,其列货丛杂如星之繁。
子渊挤不过去,被人群挤到了街边,踌躇间,有人唤他:
“王大夫,你咋在这里?”
是益州刺史王襄的买办老差,也来江口采购茶叶,老差人穿制服穿行在人群,自然让出一隙。不觉间,已到了寿泉山凹一个开阔的茶市,一只“佛手茶”的石雕立在市中,以表“茶禅一味” 品茶如参禅。这边茶商在吆喝: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市场里面各式茶品琳琅满目,生疏的乡茶装在背甲里,精制的良茶盛在各式包装中。子渊顺王襄的差办到了“妙道堂”茶商柜上,听他和茶商做生意,茶商冲了杯热茶递给差办。老差办告诉子渊,从不同角度来看茶品。味道上:馥郁芬芳、醇香、清雅、清香扑鼻;色泽上:澄净、古雅、透明、碧绿、琥珀、墨绿、棕红、透明中泛著淡淡的碧绿。
杯中茶叶渐渐发开,老差办呷了一口道:
“平生于物之无取,消受江口水一杯。”
可见江口武阳茶的好。
茶杯中浮晃著一抹淡碧,几缕轻烟散著温热。子渊也品了一口,一股茶香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慰,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几个包红头帕连鬓大胡子的天竺国人〔印度古称〕挤过来听他们讲茶经。差办买了一大箱,子渊挑了几包“白毫”上品,大胡子的天竺国人也跟风采购一大马车,往码头搬运。 告别老差办,前方不远处有一队人马过来,是官府的仪仗。子渊急忙立于路边,待到其过去,方才起步继续行路。暮鼓就要敲响,秋茶节的一天就要结束。零落的乡客挑了担子向场口散去,店家开始收拾摊子下帘关门。店小二吆喝收拾摊子,遇见相熟的乡下茶农奉送些秋茶给店家,店家也送些盐井沟运往茶马古道的盐巴块回赠给茶农。江口的夜市集中在街心,这里霄夜,通霄达旦把江客迎来送往。悠悠的桐油灯松香灯,昏暗处却有销魂的时光,灯影里进出的人影都是锦衣裘褂子的商人,也有盔甲负身的兵士。同样在吊脚楼下的一边,也有贩夫苦力人的销魂去处。那些窗口张望的簪花的云鬓,招徕的眉眼撩拨着商客夜游的目光。
这时的王褒来到了码头,临江看上下穿梭的商船,长长吆喝的纤夫号子,靠岸的船桡歇在船头的锚柱上,八角的风灯挂在船篷的花船边,生意就在嘻乐中进行着。王褒心系杨惠,望着江水,泛出落寞来。
这时,他看见府河下来的船头上下来一人,身披斗笠,手持木杖,满脸络腮胡子,王褒认出她是杨家的髯奴便了。正要上前招呼,却心生疑窦,这便了到江口来做甚?王褒提了长褂,便随便了亦步亦趋看他去哪里?便了一拐闪跳下石阶隐入黑暗中吊脚楼。王褒也不追随,心里已明白八九分。这髯奴便了,何来五铢钞到江口来消遣,定是用了杨氏购茶的钱铢。想到便了的恶德,他在码头上踱来踱去,半天不见便了从吊脚楼下的窝棚出来。本想治便了却又没有来由,便计下心来,要去安志里见一次杨惠,不然他不安心。他记下便了在吊脚楼下的房号,也去桥楼子的客房休息了。
第二日一早,王褒到吊脚楼下去寻便了,早已人去屋空一个农家装束的女子,脸虽是涂了粉却难掩乡下人的本土,说起髯奴便了她倒记忆犹新,她告诉王褒,便了去茶市了还要回转的,你在这里等他。地道农家子女,他娄娄说到便了的好,这使王褒想到杨氏受到便了的坏。王褒起身到武阳茶市去寻找便了,一眼就看见便了在他们昨天买茶的“妙道堂”铺子上,只是买了几个包装的袋子,又到乡茶摊买了粗茶,再回“妙道堂” 称了好茶,精粗混合让店老板打了封印包装。王褒在“佛手”石后看得清楚,正要叫便了,便了已跨过了街道到了江边,恰好一队吹着喇嘛挥洒纸钱的火居道出殡。等殡葬队走过,王褒过街早已寻不见便了了。到了日上中杆,还不见便了回码头。王褒便买了八人划的大浆船先返回了益州。
王褒从益州取道到安志里,见杨惠在院门口左等右盼髯奴便了回来,却盼来了王大夫,心下感动,忙招呼进屋。稍后,王褒问起便了,杨惠答:“至今未归”,这让王褒愤怒,便把在江口遇到便了的事一五一十给杨惠讲了。杨惠听了也无可奈何只是叹气:“这髯奴越来越不听话了。”
王褒拿出从江口买来的上好茶叶,赠送杨惠,杨惠推持不过笑纳了。王褒在杨宅待了两日,髯奴便了才迟迟归来,见了王褒没有好脸,也不招呼,把一大包东西从背架上卸下,“咚”地放到屋角,杨惠怕王褒多意,便起身到灶房为便了盛了洗脸水,便了理所应当地受了,“唬、唬”的猫洗脸,有意做样子给王褒看,王褒看在眼里,当即要揭他的底,便让杨惠拿出十六两制的杆秤和度量尺将便了购回的茶叶、布匹、盐巴,一一度量,不是短斤少两就是以次充好,在场的杨惠才恍然大悟,不禁暗自落泪。王褒抓着便了的短处,便厉声斥道:“大胆髯奴偷梁换柱,对主人不忠不孝,暗地里偷鸡摸狗干苟且之事,粘花惹草,背信弃义,今日拿话来说。”。
便了不嗯声,王褒大怒道:“这僮奴肯打算卖么?”
杨惠道:“髯奴粗鄙,性乖张,桀骜不驯,无人敢问津!”
王褒便说:“这髯奴,卖与我了!”
便了道:“当初杨大人买我时是写了契约的,不是想卖就可以卖了的。”
王褒斥:“你是主人买来的不错,主人卖了你也应该,不中用的东西,不如卖了好,是吧,杨惠。”
杨惠低语:“王大人喜悦,我不敢不卖。”
王褒承诺道:“当初杨大人买便了五百铢,今日我出高价一万五千铢。”
便了说:“要使唤便了,都应该写上券约。不上券的话,我便了是不会做的哟。”
王褒应声道:“既出得如此高价,理应写下《僮约》,于是立下券文:
“神爵三年,资中男子王子渊,向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她亡夫时属下的络腮胡奴仆便了,定价一万五千铜铢。
家奴应当听从各种驱使,不能讲价钱。清早起床,洒水扫地。吃饭以后,洗净餐具。平时凿石做碓窝,积杆捆扫帚。劈木造水盂,凿空为酒斗。疏通水渠,圈起篱蕃。菜园锄草,平整阡陌。堵塞歧路,填土低地。刻木编牛皮,制造为连枷。烧弯竹竿做柴杷,削光木头制辘轳。进出不准骑马乘车,坐时不许张胯八胯,说话不得大声吵闹。席不暇暖,离座就跑,捶打镰刀,割回青草。编苇作簟,绩麻织布。汲水炼乳酪,佐制味美的饮料。织造各种鞋,粘捕麻雀,设网捕捉乌鸦。结网捕鱼,射飞雁弹野鸭。登山射鹿,入水捕龟。疏浚治理后园池子,放养鱼雁鸭鹅。赶走鹞鹰,挥动竹竿去放猪。种姜种芋,喂仔猪喂小驹。打扫堂屋和厢房,喂马喂牛。四更起身坐候,半夜添加草料。二月春分,捶固田塍,堵塞田边。修剪桑树枯枝冗条,割取棕榈皮可搓绳索。种上瓠瓜好做葫芦瓢,茄秧按种类栽插,葱苗则分散种植。短桩杂草就地烧灰肥土,平整田畴。 ”
便了见王大夫边写边念,眼睛瞅着主人杨惠,眼里有恨意也有恳求,杨惠视而不见。又转眼看王夫子还在龙飞凤舞不停地写,心下嘀里嘟噜。王褒写好一段又念道:
“理出禾苗所需土埂,翻松土壤,中午趁早晒太阳。每天鸡叫就舂米,田缺设幕作水闸,共编三层拦鱼栅。家有客来,提壶打酒。汲水作晚饭,洗涤杯盏,整理桌案。到菜园拔蒜,砍紫苏叶,切腊肉颗,还要碎肉蒸芋头。精脍鲜鱼,烹炖团鱼。烧水煮茶,分杯陈列,吃完盖藏。晚关门窗,喂潲放狗。不要和邻居吵嘴,打架出手。僮奴只能吃豆饭,喝清水,不准好酒贪杯。万一要饮美酒,也只能沾嘴咂味,严禁毫无节制,喝得杯底朝天,翻转酒斗。不准早晨偷跑,夜晚才归,在外交朋结友。屋后有树,应当砍来造船,以便我下访江洲上到湔,去当属官好挣钱。推磨子,卖棕索。绵亭镇上去买席,往返新都雒〔广汉〕水间,还要选购妇女用的脂膏,运回小市来卖零。返回成都要担麻,转山小路负贩到旁磋。牵走狗儿卖掉鹅,再到武阳买好茶。”
便了想到多年来与主人杨惠同灶共食,虽是奴仆,却莫分彼此,酒,尽可以喝足。心里万般念起杨惠的好来,更念起在武阳茶市的相好乡下妹来。杨惠见髯奴露出可怜相来,王褒还在不断地往下写。
“杨氏池中抠藕,往来集市,谨防偷盗。上市不许东蹲西卧,满口粗话,骂人撒泼。多作刀矛,带到益州,换回羊牛。你自己要学会精打细算,不许呆头呆脑。提起板斧上山去,取材作车辋车轭。如有剩余材料,可选做俎几、拖鞋和猪槽。至于边角废料,当柴烧作木炭,冬天才有火烤。以竹笼盛石,累护堤岸。 ”
髯奴便了听了这般奴役,心里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盼王大夫不要再写了。先前气昂昂的样子,这会垂下了头,象霜打的茄子。王褒看杨惠愁眉苦脸,又看便了象俯首听命的犬,暗笑道:
“修理房舍,新盖屋子。砍削竹片,伐作木简。天黑想拢屋,还要捎回两三捆干柴。四月当松土撒种,五月收割小麦。十月打豆交租赋,播麦种,窖芋子。下南安县收买板栗,采购黄甘橘,拢在一起载出取利。多找蒲叶苎麻,多搓绳子线索。大雨如注,立时满盆,披蓑衣,戴斗篷。无事可做,就编菰席织蚕箔。种植桃子、李子、柿子和桑树,窝距三丈,行距八尺。同类果树在一起,纵横距离相适宜。果熟收获,不准品尝。狗叫应当起床,惊醒四邻把贼防。栓牢门和窗,上楼敲鼓响。一手执盾牌,一手操戈矛,沿着栅栏巡逻三次。好生做活路,不能到处跑。奴仆老迈无力气,就种莞草编席子。做完事情想休息,必须先舂一石米。半夜没事,就洗衣裳,跟白天一样做。如需收租讨债,掌管供给宾客。奴仆不许奸诈营私,一切事情都应当向我报告。如果你不服教管,就打你一百大板。”
王褒从马甲钱袋子里抖出一堆五铢铜钱,让髯奴便了,厘清分毫。
便了即无话说,再也不敢狡辩。他一个劲儿叩头,双手交互,自打耳刮子。心酸泪直见滴,清鼻涕长一尺:
“如果真照王大夫说的办,还不如让便了早点进黄土,任凭蚯蚓钻额颅!早知这样,真该替王大夫打酒去,实在不敢恶作剧。”
……
《僮约》注定了汉时江口武阳茶,桥楼子揭开盖碗喝出了一道苦涩的故事。
2016.10完笔于 树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