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俩母山
文 / 芳诺
在川南威远、荣县、仁寿、资中四县交界地带，有一座座奇特的方形台山。那儿植被丰茂，林海苍翠，古寨深藏而世所罕知。去过的人说那里有无数的峡谷坑道，深遂而干涸，却有独立的山脉水系拓展于沱江与岷江之间，更有海拔835米与830米高的俩母山两峰并立，南大北小，形似母女依偎，亲密婀娜，风光秀雅。这便是“山是群山之祖，水是众河之源”的俩母山脉。
从婆城清溪河溯流而上，向俩母山进发，离越溪镇不远的必经途中，有一座无名桌面山。山上一株参天的老榕树枝繁叶茂，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 有一天山上来了位老和尚，法名虚空，就住在一间老榕树侧的破庙里。他竹杖芒鞋走遍俩母山脉，在圣水池与舍身岩间久久徘徊，咏叹道：“上至陵州第一峰，双尖特秀半凌空，中分二水江沱壮，总领诸山世界雄。风月无边排大小，乾坤并屹列西东。遥遥俩母参天日，照透鸡冠顶上红”。
山民们不知这是清末秀才吴绍，游完俩母山所留下的佳句，只说这虚空和尚必定有不俗的修行。果然，老僧虚空善能卜卦解签，更有高绝医术，可疗诸多疑难杂症。这一下，常常有大大小小的车辆停在老榕树下。那些衣冠楚楚的城里人，穿红着绿的年轻人，抱儿携女的男女翁媪，将这里吵得鸟飞雀藏，热闹非凡。 后来有人看到了商机，在破庙附近修起了两间土屋，住进来俩母子，出售些热面凉茶，矿泉杂货，生意居然可观。没多久小店就加入了新的品种，那是速写的俩母山风景画。这些速写画栩栩如生，价格便宜，购买的人挺多的。
画画的就是小店里高高瘦瘦的汉子叫海。
那年的春天，初生新芽的老榕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布，仿佛树上开遍了鲜花。其实不是有人在许愿或是来还愿。虽然，那是常有的事。
是海成亲了。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来，陪着送亲的客人说了好些贴心话。海倒很镇定，招呼应酬面面俱到。证婚人赫然是老僧虚空。贺喜的山民都说新娘子秀好漂亮，只可惜是个哑巴。知情的人说，秀是城里某所大学的高材生，只因为生了一场重病，高热烧坏了神经线才哑了的。秀也曾找老僧看过病，虚空仔细把脉检查后，看着秀，摇了摇头。秀走后，虚空粗糙的僧袍拭下了一滴浑浊的老泪。
婚后，海不再只画那些奇绝层叠的穹窿山水，他会画俩母神像。见过秀的人都能看出来，那美丽端庄的俩母大仙，就是秀和秀的姐姐吧。
婆婆精心打理着小店，海临摹着作家务的秀，看书的秀，或是微笑相对的秀。过往人不时会看到这样一幅幅田园诗般的温馨画面。
三年后，老僧在某一天清晨悄悄下了山，据说是去云游化缘，回来后要重整殿堂，翻盖庙宇。
虚空走后，小店立刻冷清起来，但海还是每天画山水，画俩母神像，偶尔也去虚空的破庙里扫扫地，通通空气。
老僧是在立秋后回来的。人，毕竟老了，此趟出游让虚空苍老许多。他整天盘腿打坐，不谈出外的经历，也不提化縁修庙的事。山民们都很有点失望。
中秋那天晚上，月亮很圆。象以前一样，虚空与海一家一起渡过。老僧破例喝了很多酒，醉倒在海的床上。海滴酒未沾，与秀一起细心地伏侍他。 秀依然美丽，海却变得更瘦了，瘦得象白衣观音手中那枝杨柳。婆婆说，海是活动少了，饭量不大，当然会瘦了。秀点头。后来，山民们常常看到秀与海在山路上散步。
那天，他俩走到打儿洞附近，秀示意要去投石求子。海笑了。
打儿洞是也是俩母山的风景之一，据说可让人求子得遂，只是在悬崖绝壁的地方，颇有危险，只有心诚的人才能靠近。
秀的石子投了下去，洞里传来有如撞响钟磬的回音。海也捡了块石子。突然，他弯下腰，右手压着腹部慢慢地跪倒下去。秀脸色大变，一把抱住了海。海黯黄的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点。
山民都说海病得不轻应该上医院去看看。可海的母亲却只顾熬着虚空和尚送来的草药。山民们都说秀应该劝劝婆婆，劝劝海。可秀每天只顾着去圣水池担水，回来就陪在海身边，依然给他裁好画纸，削好画笔。海精神略好些，他还会画会儿画。但是，海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了。
山民们后来才知道，其实海得的是绝症。医院早说他活不上三年，让他回家疗养。而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就有人为秀抱不平了。多俊的女娃儿啊，咋就摊上这么个病人呢？真是，那海也狠心拖累人，到底是个自私的男人啊！但没人会当面这么说，毕竟海不是个让人生厌的人。
海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冬天来了，屋外夜黑比墨静寂无声，屋内夜风穿户，开着电热毯也不觉得暖和。他躺在厚褥上，厚被下四肢消瘦有如枯枝，腹部却隆起得像面大鼓。疼痛一天比一天来得深，来得快，来得频繁。秀蜷缩在床上，轻轻地给他捏着腿脚。
秀，你怕吗？
海轻轻地问，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他知道她不能回答，也不忍心要她回答。
秀，有你陪着我，真好啊。海喃喃地说着，秀，还记得那天，我不小心将颜料甩到你的白裙子上吗？秀，你真美啊，把我都看呆了……
秀的手轻轻拂上海的脸。海依恋地转脸摩挲着。秀，还记得我们去听音乐会，去看画展，去爬长城，去看大海吗？
海说得很慢，但很清晰。秀低下身子，轻轻地抱着海的头，
等我好了，秀，你还陪我登俩母山去眺望峨眉金顶，去俩母寺、峨顶寺拜佛，逛宋代那些旧衙门，去向家寨、高顶寨采蘑菇，打野兔，我还要喝圣水池的圣水，还跟你去打儿洞求子……
海的声音模糊起来。他缓缓地说。秀的眼睛轻轻闭上，一转脸两大滴泪珠就渗了出来。转回头她已经微笑起来，她点头，很深很深地点头。 秀，行李准备好了吗？这回大舅联系上的蔡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哑症。秀，我有信心呢。海的精神突然一振，深邃的眼神看着秀。 秀的笑容溢开来。她点头，很重很重地点头。
海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疼痛减轻了，他也累了，慢慢地，慢慢地睡着了。秀没睡，她死死地咬住枕巾，大颗大颗的泪珠将枕巾浸得潮湿沉重。 海的丧事还是山民们帮着办的。婆婆大病了一场，秀一边料理着小店，一边熬着虚空送来的草药。 秀啊，你明天就去找蔡医生吧，我没事的。婆婆每天都会这样说，秀只是轻轻捶着婆婆的肩。
婆婆的病终于好了。山民们以为她们就会离开，但婆婆没有。
秀走了。走的那天，秀跪下给婆婆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
小店依然每天开着门，婆婆张罗生意之余，就替老僧虚空做饭洗衣。闲了，累了，她就会遥遥望着海葬在俩母山上的坟地。
一年后的春天，俩母山迎来国外的第一个旅游团。这些说着叫人听不懂的洋话，长得奇形怪状的洋人们啊，愣是让这沉睡了千百年的俩母山喧腾起来。山民们诧异地发现，带团的美丽女子赫然是海的老婆，哑巴女秀。
秀语音清脆甜美，一口流利的外语对俩母山如数家珍。那些外国人兴奋得“麦嘎麦嗄”怪叫个不停，陪团而来的当地领导都对秀竖起了大拇指。 忙碌了一天，当俩母山被太阳的余辉映得篝烟四起，似云似雾或似烟的时候，秀回到了老榕树下的小店。
婆婆已知道这个消息，焦急地等她。老僧虚空也在。
秀啊，一年多没消息，可想死我了。婆婆一把搂住她。我的乖媳，你可算又会说话了。婆婆又是笑又是哭，老泪牵线般滑落。
秀偎在她怀里，也笑，也落泪。 秀，是蔡医生治好的吧？也不早点来封信给妈说道说道……
虚空摇摇头，秀也摇了摇头。妈，我先去看看海，回来再陪您聊。 秀的声音真好听啊，婆婆恨不得听了又听，却还是说：去吧，去吧，我想海也想你了。
秀出了门，婆婆的眼泪还不能止住，俩母大仙庇佑啊，我可怜的秀可算又能说话了！
不！大仙跟这事儿可没关系。老僧虚空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缓缓地说，秀啊，从来就没哑过！
婆婆瞪大了眼，啥？！他大舅，你，你说啥？！
俩母山的春天在夜色里愈加妩媚，草长虫鸣，花香雀影，穹隆掩映，溪流潺潺。再次走过老榕树，走过舍身岩，走过古石壁，走过阴阳线，走过唐代岩摩造像，秀的步伐变得轻盈起来。有多少个夜晚啊，梦中的她就在这儿奔跑漫步，忘返留连。因为，这儿有个男人，叫海。因为，这儿有个叫海的男人，爱上了秀，爱上了俩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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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 23: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