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全：挣扎（小说原创）

钟明全zmq · 发表于 2018-7-11 18:06

            挣扎（小说原创）
                  钟明全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迥，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医生检查发现迥患病的时候，迥已经病入膏肓，医生也婉转地告诉他，不要再花钱医治了。

   迥闭上眼。迥的眼前，慢慢地浮现被查出病源的那一天。
   那天，迥照例很早就去单位上班了。临行的时候，照例和奶奶，和他的妻告了别。他的妈妈带着他的孩子上幼稚园去了。

   离开房门，走进电梯，来到花园，走出小区。追撵上9路公交。迥的单位，在市中心。迥在市政府的政务中心住房公积金上班。迥，是这个住房公积金中心的一名科长。
   打开办公室门，打开电脑。泡上一杯茶，整理办公桌。迥不抽烟，便常以茶代替烟，慰藉他想思考的大脑。

   与往常不同，迥今天感到有一些气闷。迥以前没有过这种情况。在迥看来，生活总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无论前面有多少困难，迥总是以在书本上学到的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比喻。生活本来有苦有甜，只有苦尽才会甘来。何况，迥自己心里明白，自己能走到今天，也算是祖辈修了多年的德行，才换得了今天的福报。

   那年，迥回想到那一年，他的父亲。父亲在迥还小的时候，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打工了。到底挣了多少钱，迥没有概念。迥只知道，父亲每年直到要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到故乡的山村那座院子里。大年初四之前，又会扛着包袱，与村里的人一道，坐长途客车，去到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就是很远的地方。迥当时不知道，便一直在心里想，那个很远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呢？因为父亲出去了，要走一年，才能走回来。并且还是坐着车出去，坐着车回来的。迥也在想，很远的地方，也一定很宽很美很富裕。因为那么多的人出去了，有的根本就不想再回到乡下，回到这个古老的山村来了。那些人，一定在很远的很宽的很富的地方，挣了很多的钱，过着很幸福的生活，不然，那些人出去了，为什么就不愿意回来？

   迥的父亲算是恋家的人。不管他在外面走了多少地方，他总是能掐着时间，在除夕夜还没到的时候，回到那个山村小小的家中，给迥和他的弟妹们带回糖果、鞋子、衣服，也给迥的奶奶带回糕点和微笑。当然，迥不知道她的父亲到底给了他母亲带回什么，但是，迥看到，就在过年那几天，父亲总是很懒散地闲着，不做一点事情。只是笑笑地陪着迥的奶奶，或者陪着他们这几个小孩。迥的母亲总是笑容满面，忙里忙外，有时，还哼几声歌。

   十三岁那年，迥清楚的记得，对，十三岁那年，迥在镇上刚读初一。那天上午第三节课还没下课，他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老师走出教室，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话，老师就将迥喊了出去。
   迥意识到有事情发生。
   来的人正是迥的伯父。

   迥听到伯父的一声迥，心里便流出了泪水。眼里噙着泪水的伯父拽着迥。径直坐上去远方的汽车，奔那个很远的地方，去看他不幸身亡的父亲。
   迥和伯父走到父亲谋生的那个城市，那里已有和父亲一起出来的乡友在车站接站。
   迥的父亲，原来在一个建筑工地做钢筋工。迥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学会做钢筋的。因为在故乡的山村，没有钢筋，没有水泥，只有石头，只有泥土。为了抢工期，钢筋班组必须加班加点，不管再冷再热。这次出门，是迥的第一次。他走进这栋还没建成的楼盘，迥才知道，原来一栋楼，也有血有肉有骨有魂。还要有人为楼的诞生，付出生命。

   迥没有哭。他不知道怎么哭。一张白色的布盖在父亲的身上。迥不愿意去掀开。父亲走的路太多了，在高空作业的时间太多了，他整天在高楼上行走，稍不注意，就可能自己坠落或被高空坠物致伤致残致死。迥的父亲就是在气温极高的那天，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远处的远处的家乡，看到了他在家乡的父母和妻子，看到了大年除夕之夜的那份融融的快乐。他似乎要就此飞升，回到他想念的地方。说回就回了。迥的父亲像做梦一样，飘在空中，飘在空中，飘在空中，最后，他发现，他在坠落。重重地，在向下飘落。咚，一声闷响，一地尘埃，一片尖叫。最后，迥的父亲，就真的化作了一缕袅袅的青烟，真的就轻轻地飘在了——天空。坠落的时候，迥的父亲手里还紧握着一根钢筋。迥的父亲的乡友轻轻地告诉迥。

   伯父陪着迥，在迥的父亲的工友的带领下，去到迥的父亲驻扎的地方。父亲的遗物很简单，迥认识的那床有印花的铺盖，发了黑的有些烂了网的棉絮。三双黄色的、有些破了洞的军用胶鞋。一个发了白的浅蓝色的帆布大包。这个大包，迥记得。父亲每次回来，便是背着它回来。走的时候，便又背着它走。这个包里装着迥的父亲的一些换洗的或者不用穿的衣服。迥默默地清理、收拾着。这些东西要不要带回去，带回去好还是不带回去好？迥征求伯父的意见。伯父想听炯的想法。最后决定，还是带回去吧，也让家里的人留个念想。

   这次出门，是迥的第一次远行。他知道了远方的概念。知道了，那些和父亲一样的，一年在外奔波的人，他们在他乡的生活与工作的境况。那些人，不，那些和父亲、哥哥姐姐一样的人们，他们就是在那样的极度高空、极度危险的地方，去将那些高楼，从地的基脚开始，一点一点地修城筑池，兴修辉煌的街市、殿堂。他们居住的，却是在工地附近的简易工棚里，几人甚至几十人挤缩在一起。这里，冬冷夏热，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每人只有一张上下铺的铁床中的一张。他们在狭窄的工棚里起居，从狭窄的工棚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穿着油漆、铁锈、泥土、汗渍污染了的黄色工装，戴着黄色头盔，去到日渐长高的高楼，让高楼一天一天地矗立在苍穹之下，矗立在城市的闹市的街口。回到工棚的时候，他们便填充疲惫和鼾声。

   回到家乡的迥，同样没有流泪。迥的母亲，也只是无声地清洗了迥带回来的父亲的遗物。
   迥的奶奶，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她知道家里发生了的变故。
   迥回到学校，继续读他的书。这次事件，使得迥明白，父亲不再，家里自己是孩子中的老大，不能再像以前那种读书法了。一定要为家里争气，一定要考起学校，也像父亲一样，到远方去挣钱，用挣的钱去赡养自己衰老的奶奶，即将衰老的母亲，和即将读小学和上初中的弟弟和妹妹。

   迥想到这里，目光中闪现出一线亮光，嘴角也露出了一丝难见的笑容。
   迥想到了他考取大学的情景。
   那一天，又该是多么的让迥开心和高兴的日子。迥得到录取通知书后，没有告诉母亲。迥走到后山，去到父亲的墓地前，默默地坐着，像要给父亲报告，又像是只想在那里坐着。
   迥明白，自己能成功地考上那所知名的大学，除了母亲，除了老师，除了自己，最大的功臣，就该是父亲。父亲除了平时打工挣的钱用于自己读书以外，还在那次惨祸中，得了一笔补偿。这一笔补偿，保证了他能顺利读完初中高中，并考上理想的大学。父亲也再没有以前的累，虽然每年除夕的时候，不是父亲回到家中，而是一家人去到父亲的墓前。这一笔补偿，如果不是这笔补偿，不知道父亲将会用怎样的拼搏，才能攒足一家人后来的用度。
   在大学里的迥，一刻也未放松自己的学业。毕业后，也考进了现在这个单位。从科员干起，一步一步，就像他编织钢筋的父亲一样，迥执著地编织着他自己的人生。

   迥和小他一岁的姑娘结婚了。这个姑娘是迥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在一家私企做白领。
   迥用自己的住房公积金，和父亲的那一笔剩下的抚恤金，在这座城市里按揭了一套住房。
   一年后，迥有了一个宝贝女儿。迥的弟弟和妹妹，高中还未毕业，便出外打工去了。
   迥的老家只剩下了奶奶和母亲。为了照看女儿，迥将奶奶和母亲接来城里，与他们一同生活，当然，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
   迥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迥总是感到幸福。虽然要支付房贷，要支付奶粉。但是，在城市里，有房有家，有了孩子，就有了快乐。

   不知何时，迥的妻子的企业，开始裁员，开始收缩，开始降低工资。迥的妻子在企业里也是不可多得的骨干、人才，所以，几次裁员都留下了她。但是人是留下来了，可是薪也跟着留下来了。原来，厂里为了应对困局，向员工说明，愿意留下来的，暂停支付工资。等到企业稍有好转，渡过难关，将一并支付应付的工资和利息。可是，企业经过一年的挣扎，却没有看到起死回生的迹象，相反，却债务越背越重，材料也进不回来。货品虽卖得出去，却又回不到货款。无奈之下，迥的妻子辞了工，想在另外的地方找一份工作。可是，又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是她嫌工资低了、工作时间长了，就是别人嫌她年龄大了、手脚慢了。
   迥无可奈何。迥咬着牙。迥不知道，这个城里的生活，咋就这么的难过？

   迥的单位也和其它的政府部门的单位一样，在几年前便实行了阳光工资，也实行了政务公开。一切，仿佛便是真的透明了、阳光了。就连打入迥的工资卡上的工资，不仅没有跟着阳光一起生长，反倒像阴雨的天气，一直阴着个脸，不见涨潮的笑容。
   迥是一个守规矩的人。没有像有的公职人员，利用职务的便利、工作的便利、人际关系的便利，投资入股，或者以手中的资源人脉，做影子股东。干瘪瘪的工资，真的被阳光晒得晃光晃亮，干干净净，没有水分，无处躲藏。
   妻子没有找到工作，迥又没有找到生财的渠道。
   迥一家五口，再加他们居住的房子需要按月支付的贷款，让迥，冏了。

   住房公积金办的迥，看着公积金账户上的钱发呆。经过自己的手，流过的公积金，就像一条河流。可是，迥却只能在沧海中，取专属于他的那一滴。
   虽然迥知道淡定，从容，知道一切看开、看轻。知道钱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不是万能的，钱不能左右生活。但是在真的差钱的时候，迥知道，没有钱的时候，却万万不能。
   房贷要如期归还，奶粉要适时购买，生活必需品，哪一样能少呢？
   急火攻心的迥，眼睛逐渐模糊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已经远去了的父亲。
   父亲每年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行走，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行走，在高楼与高楼之间匍匐，不知道他当时想没想过这些问题。至少，那时的父亲，只有几个孩子，只有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不会背房贷。即使在外生活无着的时候，也可以回到老家，过一个温暖温馨的除夕。
   迥没有继续去想。

   因为没有如期还款，银行催款的短信通知已第三次抵达迥的手机。迥知道，如果再不归还，将是什么后果。
   迥与妻决定，准备卖掉这座住房。
   以现在这座城市房子的市面价，扣去应还银行的借款，还应该有一笔余款。用这笔余款，去租借住房。不再去当那个背时的负重的房子的奴隶了。
   售房的启示贴在了城市里的广告栏，也发在了一些网络上。
   咨询的人不少，讲价的人不少，可是下手的人却没得。
   迥发现，那几个问讯的电话，有时候几乎是一个声音。后来迥才知道，其实来电话的，多半都是炒房的中介公司。他们看到有房屋出卖的信息，便会主动联系，问价、砍价，却不准备出钱买下。他们觉得可以，便等待向买家介绍。他们不出一分一厘，只从中收取中介费或信息费。这个让迥感到困惑，就有点像钓鱼的模式。鱼钩上本来挂的是真实的鱼饵，也希望钓起来真正的鱼。结果，最烦人的就是那些咄咄餐，那些串水鱼，他们不上钩，又专门去咄鱼饵。害得真正的鱼上不了钩，惹得一场空欢喜。

   就在迥感到已经无望的时候，的确又有一个人真正的想买他的这座房子了。迥的房子总体看，地段好，楼层好，户型好，价格也合理，比市面价略低了200元一平。但是前提是，在过户之前，须先付三成，以便迥支付逾期的房贷。
   买房的人也算耿直。依照约定，预付了三成房款。迥与买房者约定，办理房产过户手续的所有税费，皆由买方担负。迥负责协助办理转户手续。
   办理手续的过程，是在迥还清了银行贷款以后，所以，相应的比较顺利。
   迥拿到了买主给付的剩下七成房款。便拿出一笔钱，在同一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
   心情稍微轻松下来的迥，与妻一道，在小区附近走访了解了几天，终于看到一个合适的铺面，便租下来，开了一个小餐馆。虽然迥和妻子都不是干这行的，可是目前好像只有干这行，才能天天看到现钱，没得赊账。
   迥的母亲，抽空也在帮着媳妇跑堂。

   妻子起早贪黑，迥不能只顾自己。当迥加入到帮助妻子的行列中时，迥的眼里再次流下了泪水。早知道，这城里的生活这样难，还不如不读那几年书，早一点就做这个职业。或者，就在那个小小的山村。
   迥想来想去也是。那个看起来旱涝保收的单位，胀不死，饿不死。别人还羡慕得死。可是有谁知道，一个单位的职员，光鲜的背后，究竟有多少苦痛，究竟有多少辛酸？
   迥决心辞掉工作，一心一意和他的妻子，经营好这个小店。这个小店，有迥和他的妻子的经营，慢慢地红火起来。尤其是，当人们知道这小倆口的境遇，更是愿意到这里来吃饭了。
   迥不愿意把卖房子剩下的钱全部用出去。迥知道，那钱里，有父亲的命，也有他的奶奶的、母亲的老年保障，还有他们的孩子可以预见和不可以预见的未来。

   郁积成疾。医生的最后一句话，迥，终于明白了。
   躺在病床上的迥，用他最后的力气在想，为什么我叫迥呢？如果那个冋，多一横，便成了迴多好。如果少那一个走之，再加一把火，变成炯，岂不更好？是谁给我起的这个名字？
   迥，在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迥便看见了他的父亲，在向他慢慢走来。
   迥，迴。
   迥，炯。
   迥，冏。
                        2018年7月11日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