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版《为成都人叫魂》 我本成都人,生在城内会府南街姓蔡的塑像店对民一座小院。刚刚满月,军阀巷战,炮弹啸声越过屋上,轰然爆炸,地震尘飞,而门外喊杀之声可闻。母亲紧搂着我,躲在床上发抖。四岁那年,菜花黄时,传闻红军要打成都,所以随着父母迁往金堂县城老家。“小乱居城,大乱居乡。”当时人们都这样说。满十五岁不久,考入省立成都中学,校址在五世同堂街,于是返回成都上学。从此溷迹九里三分这城,学会问哪儿(音ěr)答哪儿(音ēr),竟至半个世纪以上,今年六十八岁,势将终老在斯城了。 五十年代中期,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要留我,征求本人意见。当时若从文仕前途考虑,定该拊髀雀跃,欢忭莫名。但我说不,不原做北京人,仍原徇我灵魂之所安恬,做我的成都人。岂知这一决定导致终身坎坷,使我成为另一类人。就在回成都的车上,想必是鬼迷了心窍吧,我写了《草木篇》这贾祸的文字。回四川省文联不久,又伙同他人创办了星星诗刊。真是报应不爽,招来全国批判,说是“阶级仇恨”、“反革命的嚎叫” 云云,终于打成极右派分子,臭不可闻,黑帽子一戴二十年(只差六个小时),弄得死去活来。试想当时留在北京,文学讲习所环境不险恶,前辈多,轮不到我当靶子,很就混成左派了。毕竟是成都这环境害得我吃了大苦头,是不是呢?但是我爱成都初衷不改,心想这是命啊,就认了吧。 一点点愚爱,说不出道理来,无非“小人怀土”罢了。说什么大丈夫四海为家,我做不到。唐太宗咏旧宅诗句云:“一朝从此去,四海遂为家。”说他当年告别王府以后,东砍西杀,夺得位,家了天下。这类伤天害理这事,惟大丈夫配做。我是小丈夫,只配爱成都。 在成都的九年右派分子生涯,我读了许多书。猛读不休,如夸父饮大泽,愈饮愈渴。这算是成都的哺乳吧。如果同大多数难友一样,送劳,上矿井,上茶山,命都难保了,还读什么书。毕竟由于留在成都,才有可能读书求学。寒窗窃喜书灯正亮,奈何文革狂风乍起,秦火点燃,举国焚书,我也作为人押回老家去了。离别成都之痛,自比屈平去郢,依依难舍“州土平乐”以及“江介遗风”,觉得这回是,将来只魂归了。 老家所在古镇,原为,奶近,车程一个小时,但在当时的我,心理奶远。少小离去,中年归来,人多不识,传闻来了一名“皇犯”,教 我如何认此地为故乡。是以羁系此地十三年,加上金堂县文化馆一年,前后十四年间多次梦见成都。深夜惊醒,遥听宝成路上列车鸣笛,便要想念昔年旧游之地,引起拔根出土之冯,悄然泪下。待到重回成都,再做我的成都人时,已入八十年代,都快五十岁了。回来蒿目一眺,大至大街广场,古迹名胜,庙宇寺殿,小至僻街窄巷,特别是省文联所在的布后街二号大院,莫不残破萧瑟,令我失望。朝思暮想的,竟然成这样。“所遇无物,焉得不速老!”只是由于拥护改革热情太高,这种失望被掩盖了。 一转眼又送走两个十年,见识了许多粗鄙与丑陋,才察觉精神文化领域的残破萧瑟,刿目剜心,更加令我失望。半个世纪的左倾折腾,我们了多少精神财富,无法统计。新成都很漂亮,新在“硬件”而已。今日的成都人迥异于昔年的成都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很自然。我不呈求开历史的倒车,不认为坳成都样样都好。刿我目的剜我心的是风气污了,是心灵浑了,是行为滥了,是趣味浊了。回头遥看老成都,在这四个方面,也许糟粕已被岁月筛滤过了,我总觉得有不少美好的记忆,可供玩味,以助谈资。今日的成都人,固然应该面向未来,目极全球,脚履国中,指通网上。同时,也应该不时的回回头看一看老成都,知晓我们从何处,那个来处有些什么必须继承,以充实我们的精神文化。这里推出的老成都系列一套六种,立意在斯,正中下怀,所以乐为之序。 忆我儿时病况病,病重吃药,病轻叫魂。叫魂就是招魂,古代流行,屈平写过。其事有趣,不妨述之。叫魂仪式须在天色黄昏以后举行。届时,母亲牵我诞院角落蹲下,烧香插地,喃喃褥告之后,阴嗓小声唤道:“九娃子咧,骡骡马马吓掉的魂回来没有?”我就低声答道:“回来了。”又唤道:“九娃子咧,过桥赶船吓掉的魂回来没有?”又答道:“回来了。”再唤道:“九娃子咧,放炮打雷吓掉的魂回来没有?”再答道:“回来了。”这样络绎唤答,内容尚多。此时庭院寂静无哗,听那唤答之声,仿佛来自旷野,意境凄凉。这当然属迷信活动,甚不可取,仅具民俗学的研究价值而已。 准此,我今为成都人叫魂: “成都人咧,麻辣烫鲜吃掉的魂回来没有?” “成都人咧,买彩摇奖挤掉的魂回来没有?” “成都人咧,麻将扑克赌掉的魂回来没有?” “成都人咧,拉帮结派斗掉的魂回来没有?” “成都人咧,提劲打靶吹掉的魂回来没有?” “成都人咧,追星赶潮跑掉的魂回来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