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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馨忆:梦里的风筝 始发于《天津文学》1997、1期,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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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20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梦里的风筝
                                                                               刘馨忆
      记得那一天,阳光出奇地好,苍绿的梧桐长廊里,幽深的枝叶剪碎许多湿漉漉的阴影。我怀着一个高考落榜者的复杂的心情踏进这个重点中学。
  报名处人来人往,有一片阳光落入了门槛,老师就坐在靠后墙的阴凉里,迎送进进出出的学生和家长,不断地往表格填写名字。隔了好一会儿,老师才抬头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我。我看到老师的眼睛有那么一刹那的游离和迷茫,随后便笑开来。老师的笑非常和蔼可亲,余韵幽长,像一圈一圈涟漪,荡开去,波光闪闪。笑的波纹漫过我的心坎,把我紧张和不安的心情涤荡无痕。这便是我和老师的初识。从此,老师那富有阳光色彩的微笑的眼睛,便一直闪烁在我以后的日子里,温暖了我无数个冬天。
  老师居然要我做班长。这让同学们羡慕了好久,也妒嫉了好久。我这个班长是老师任命的,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民主程序:老师这一决定,使一度自卑的我自信起来,并极大的满足了我的虚荣。在我眼里,老师永远是个和蔼而亲切的矮小老头儿,但在别的同学眼里,老师恐怕只是专横一词的注释。我清楚地记得,每次考试后.老师总是在班上严厉地批评没有考好的同学,直到他们低下头哭泣起来,而我的数学也从未考好过,老师却总能找出理由为我的不长进辩解。总之,许多迹象表明,老师似乎格外地偏爱我。以后的许多年,我并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老师初见我时,眼里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刹那的游离和迷茫呢?这是一个谜。
   老师住在一栋青砖二层楼房的最头上,爬墙虎爬满了四面的墙壁,苍绿清幽,像一座伪装了的城堡。周六的傍晚,我或约上几个要好的女生,或独自一个人,去敲“城堡”的大门。敲门声一响便立即听见老师的答应,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敲在楼梯上,然后,他便慈爱地小心地带我(或我们)上楼去。楼梯口有几盆君子兰,叶片水汪汪的,翠绿而且饱满,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人见人爱。阳台上有藤架,深绿的藤蔓里,掩着许多白色的花朵。窗户外有一棵枯树,枝上长满了苔藓,还挂着飘拂的藤蔓。夏日里,老师的屋子格外地清幽雅静。偶尔会看到天井那边的屋子里,探出头来的师母。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她独自住在楼下。老师这种有点反常的家庭结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被我和同学察觉。
   老师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压在桌子的玻璃板底下,看起来英俊潇洒,风度不凡。这不免给我许多想象的空间,屋子的幽静又助长了这种思绪的放纵,我总是在演算题的间隙走神,幻想老师的年轻和他年轻的故事。错乱中,不知自己身置何处。而老师总在这个时候,给我送来一杯水,或帮我撩撩额前的头发,帮我擦擦汗,甚至给我刷刷鞋上的灰。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倒和痛爱孙女的爷爷没有二致。教师那时六十五,我未满十八。
  我和那几个女生,常趁老师走出屋子的间隙,干起克格勃的勾当,谨慎、不留痕迹地翻腾老师的东西,当然是想发现什么秘密,譬如一封古老的情书,一张卡片,一张发黄的女孩的照片或是别的什么,但是除了找到一本薄薄的影集之外,我们一无所获。令我们失望的是:这本影集之中没有一张是刻意为情感和生命的某个辉煌的瞬间而留下的。她们议论着:真想不到,英武如斯的老师竟然情感一片空白!我却不这么认为。真正的秘密总是深埋心底,却有一缕心灵的阳光永恒地照耀着它。
  对老师情感秘密的好奇与日俱增,日日灼我寸心。一次,我仗着老师对我的偏爱,有恃无恐地缠着老师给我讲他的秘密。我看见老师微笑溢满幸福的脸,暮色一样暗下来,褪尽了光泽。我知道我闯了祸,就低下了头。过两天,老师对我说,“我们分居三十年了。”我愣愣地望着他,心里扳算出那时他不过三十出头,而那时我并不懂三十出头分居意味着什么。老师似乎想做些解释,吃吃地说;“你才十七岁,你才十七岁。”我自顾自地想:老师除了吃饭,似乎再也没去过别的房间,师母也不曾在这个房间出现过,这便是分居么?过了良久,我听见老师说:“你喜欢放风筝么?”我懵懂地点点头。阳光灿烂地从窗子照进来,一种朦胧而遥远的光闪过老师猝然衰老暗淡的眼睛,老师自语一样讲起遥远的风筝的故事。
  “小时候,我很喜欢放风筝。那时我就想,天空中飞舞的所有风筝之中,我的那只是最美丽的……”
  老师讲得很动情,讲得很美,它的美一直在我心里浪漫着。老师说他一生只放过一只风筝,后来风筝断了线飞走了。我想这美丽的风筝的故事是老师的一种比仿,可我不敢再问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这样一只风筝,老师的生命就绝不苍白。
  这一年欢乐的时光终于要过去了,高考已过,同学们相互赠言,兴奋多于惆怅。我去给老师话别,老师兴奋地同我谈论命运和前景,对我能否考得上大学抱有莫大的信心,比我更加喜悦,临走,老师拿出一套豆绿的西装,又给我一支笔,热心地要我穿给他看看。老师送我西装,大出我的意外。活泼、调皮、放纵、野性的我,怎穿得好这样庄重的衣服呢?老师说:每一届他喜爱的优秀学生毕业,他都要送一套西装作留念的,西装是事业成功的标志,这是他的愿望。
  老师欣喜地看了我许久,喃喃地念着什么,我再次看到老师眼里的游离和迷茫,我想老师是累了。我也无从证实老师的话,只感到老师对我恩重如山。
  这年夏天,我考上了军校,报到的前天我才去给老师作别,因为他教的数学我没考及格。要走了,留点什么给老师呢?我想也许老师希望能有一张我的照片。
   没想老师拿着我的照片,激动得竟像个小孩,一页一页翻过他那本薄薄的影集,不停地说:“夹这儿吧,我一翻开,就可以看见你了。”第一页上夹着他十分年轻时的两张照片,他把其中的一张照片挪到边上,极郑重其事地把我的照片放在中间,然后满意地欣赏起来。老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一页一页翻过他的影集说:“以后给你吧,以后有好照片的时候给你。”
  这一刻,忧伤和惆怅塞满我的心胸,我感到十分依恋这个矮小可亲的老头儿。老师抚摸着我的头:“小蓉,你去读军校,是件高兴的事。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也许会有许多坷坷坎坎,你要坚强,有泪也要往肚里咽,只要坚强,就能迈出沟坎,干出大事情来。”许多年后,我才品味出这些话的含义。
  我在军校念书的日子里,老师患了类风湿,痛得他彻夜难眠,手关节长得很大。拿东西时手总是不听使唤地颤抖。由于吃激素,脸很胖,浮肿着。那个清癯而刚健的矮小老头的模样,已经不大看得出了。每逢我假期里去看他,他总是显得很高兴,不停地问我:“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并固执地捣着拐棍,在我的搀护下,走过那条曲里拐弯的幽长幽长的小巷,到大街买我爱吃的东西。温柔的感动忧伤地磕碰我脆弱的心,我着意多留一会儿。当我不得不走的时候,我便听到一声叹息:“晓得你下次回来还看得到我么?”说着他便颤动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梳理我光滑的头发。这些话染上挂满一面墙的黑黑的大照片的颜色,压抑着我。老师说他照这些照片是为了准备遗像。在我离开他的这两年里,他的精神像是垮了。有一次我把东西忘在他家时,返身回来时,看见老师还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的姿势,望着我拐进小巷的那个拐角,对我的归来竟没有反应。老师的眼睛现出从未有过的苍白无神,失落暗淡,这个眼神与他阳光般的眼睛纠缠在一起,在我的心里再不能抹去。我猛地发现:老师陡地变老了。我感到一阵揪心的酸痛,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而下。
  后来,我到了西藏高原。
  在一个辽阔沉寂,清晰如水的月夜,开赴到一个遥远的紧挨着国境线的小小边城去。千里荒原静谧地一点点向我展开来,让我的心无法放纵。边城的孤寂如老师黑黑的大遗像,我是一只陷进泥沼的拖船,怎么也划不出它的阴影。不晓得老师怎样痛苦,为这一个在梦里也无法辨认的边城。一年后,老师寄来了第一封信,信封里没有一个字,只有半张照片,照片发黄了。照片上,老师很年轻,很英俊。照片不知为什么从老师肩膀的地方剪开了,剪断了一条粗而长的辫子。
  辫子是谁的?老师为什么要回赠我这样半张照片?
  我在边城惨烈烈的月光下,想着被剪掉了的半边风景……只觉得有一只风筝在素白的信纸上隐隐绰绰地翻飞。
  “……风筝飞走了,我总怀念她,她在我的梦里飘,飘过了我四十年梦境,我一直在打听她飘落的地方。”老师的风筝的故事轻轻在我耳边响起。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屋里落满了月光。那只梦里的风筝是否在这样的月明之夜,遥对明月,一样地在浅唱低吟呢?
   日子流逝着。火红的杜鹃花,在仲春时节,发疯一样溅开了大片大片的血海,边城的每一条小径,都困拥着怒放的杜鹃花,每个人心里都罩着不祥。这城将有战事的传说,也像怒放的杜鹃一样,花开遍地,一浪高过一浪。这时候,老师一季一封的来信错乱了时令,在仲春里寄来了一片严冬的肃煞,他患重病住院了。老师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口气俨然是一个弥留老人的倾诉:“我的小蓉儿,我的手已痛得握不紧笔,我只能用我颤抖的手给你写几句话儿,我想我可能再没有机会了,我真不愿离你这么远……自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的所有欢乐和幸福都随你远去了,四十年前,我经历过这样的别离,总觉得断了线的风筝再也寻不见了,谁知上帝又让你来到我身边。来了.又走了.我欢乐,我悲伤,这是我命定的劫数。你太像她却又不是她,我知道。我的小蓉儿,你是我重新飞起的风筝,这是我最后想给你说的一句话。”
  月亮总是从山那边出来,群山在远处留下大片的朦胧黑影,隐隐传来狼嗥。在这沉寂的高原之夜,面对展开来的千里荒原,手捧老师的信,想着那些失散于平常生活的快乐,温馨而美好的一切,我不禁泪水滂沱。在时间的筛子里,欢乐慢慢地滤掉了,失落和苦痛的块垒却渐渐显露了出来。
  无垠的月色里,我的悲哀在无限的平原上鼓出难消的小山,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那半张发黄的照片,就在我窗前的桌上,无言地一如既往地注视着我。那条让剪刀剪出的紧逼老师肩膀的边线,一阵阵刺痛我的眼睛,触痛我隐秘的心事。旧照上老师显得十分孤零,极不协调,像缺了一只胳膊。想补上那半边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地挤满我孤独的日子。我把我的照片补在被剪掉的一边,和老师的剪接成一张完整的照片。
  弥留在病床的老师应该有一个完整的梦,我想。在杜鹃花凋谢的日子,我把这张照片寄给了老师。我没写一个字,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年过去了,老师没有回信,我也再没有去看望老师。这些年,我不断地变换着环境,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恋爱、结婚、生孩子,沿着我的人生轨道运转着,竟是一年比一年更远离家乡的小镇了。再没有了家乡的消息,再没有听到过关于老师的话题。老师的病好了吗?如果老师仍健在,他为什么对我寄的剪接过的照片缄默不语?我几次提笔想给老师写封信,却无法写出一句话。是的,我害怕看到什么结果;我害怕蛋壳一样包藏着的愿望被轰然击碎;我害怕好不容易才捉到的鸟儿又扇着翅膀飞走。我似乎能理解老师的缄默,对他来说,无论是生还是死,风筝的故事已经画上丁一个完美的句号了。然而,那心灵的不可思议的神秘的一隅也能如此平静和有序么?我不知道我和老师是不是都在有意地回避着某种人生的尴尬。但我知道,老师的小屋中,
  留有我永远而辉煌的十七岁,老师给我的厚爱是一片阳光,照亮我所有的快乐和忧伤,在我有风而无眠的夜晚,给我轻轻地催眠……
  (始发于《天津文学》1997、1期,入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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