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到来,也带出了我们家一件开心事:寻宗认祖。
十一月初,小潞出差江西。她提起江西老家,便勾引起我淡忘多年的乡情来了。于是我急忙告知我们熊家的祖籍在丰城县的什么地方,和标志家族长幼按行辈次序命名的“行辈诗”,让她有机会探询一下。虽说我们父女都抱着满腔的希望,但我也揣摸这可能是梦想。因为江西、四川两地族人中断联系已百多年,加上地区建制上的变迁,寻求祖籍所在,真像大海捞针呵。谁知这次经过当地人士的热心帮助,我们几代人多年的心愿,由小潞实现了。
提及家史,就涉及清代初年的“大移民”活动。四川各地经过明末清初的连年战乱,田园荒芜,人口锐减。张献忠于崇祯末年(1644年)在成都建立“大顺”政权后,“仍没有根本改变其任意杀戳丧失立场的行为”。(见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四川民生凋敝已达极点。于是清初开始从湖广(今两湖地区)、江西等地进行了历史上少见的大规模“移民”四川的活动,即后来当地人形象地所说的“填川”。据长辈传出:当年外来移民用一匹土布即可换得一片山林。移民“跑马占地”,谁有条件耕种经营多大面积的土地,产权即被确定归谁所有。南溪县城内的土著居民,可指名道姓的只残存几户人家了。
我们的祖先,大约就在这次大移民浪潮中背境离乡西行的。首次来川的先人,名叫熊兖塘,生于乾隆49年(1710年)。估计他是在乾嘉年间,离开江西丰城老家,辗转跋涉,最终落脚长江边上的南溪县的。开始在县城内经营点油类生意维生。家族文件中记有“煎膏于城北始家焉”的文字,就是证明。他定居下来,娶妻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如今已繁衍到第八代百几十口人丁,工作和生活在我国南北大地之上了。
有关江西族人种种,在二三十年代零零碎碎从长辈闲谈中传出,却一一烙印在我的童年记忆之中。而印象最深的,是每年从除夕至元宵,家人总把珍藏的用红绫包裹的“族谱”,取出供奉起来,香火不断。这里面记录了历代祖宗的人名、生卒年月、功名事业、迁徙经过、家规家训,以及“行辈诗”(注)等。封建社会里的宗法伦理观念有相当一部份浓缩渗透在这里面。当然,它也属那个时代社会中的弱势群体结成力量,以求能生存下去的重要记录。
南溪北门外十几里一处农村,名曰“石滩头”,埋葬了我们家族上川的第一代父子俩:兖塘和敦和,一块墓碑上刻写了他们是“江西省南昌府丰城县宣风乡南歧里洪方堡杰路村人氏”字样。这印象我几十年不忘。没有想到记忆中的杰路村这一地名,成了这次小潞寻找祖籍的关键线索。
吉日良辰到了。2000年十一月五日,小潞由丰城市和曲江镇两地宣传部门的同志引带,在南国初冬的阳光照耀下,乘车(摆渡)到了杰路村。她有如下引人入胜的记述:
“我们在井冈山住了两天,又去了丰城市。本报记者站站长老余,是最早关心和积极帮助我寻宗的一位,他也由南昌顺道来了。在同市镇有关领导人共进午餐叙谈时,镇里同志告知:我查询的宣风乡即今天的曲江地区。坐上赖副市长叮嘱有关同志细查,最后查到了杰路村就在曲江镇政府所在西面几公里处。
老家所在地方好不容易终于弄清楚了,我非常兴奋。下午便坐摆渡过赣江赶到杰路村。不巧村长不在。我只得站在杰路小学三层楼房门前四处观看:但见村边大片的红壤土地上种满了蔬菜。村民盖起一排排二层的砖瓦水泥房,好些房脊两端高翘着富有南方建筑特色的‘鳌尖’,映衬在高高的蓝天之下。村后不远是村民开采的煤窑。村民匆匆来去。处处是一派富裕生活景象。这时,我止不住推想起先辈们由山东而江西而四川迁徙跋涉中经历的重重困境,以及代代子孙在此勤劳生活的情景,一时胸中好象五脏六腑打翻了似的,几乎掉下泪来。我的双脚如今有幸踏上世代先人生活过的故土故居,该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呵!
不久,村长赶回来了。他叫熊义龙,32岁,人壮实敦厚。得知我是来寻祖归宗的,意外高兴,邀请我们到他家中,操一口乡音快活地介绍了村里的情况,熊姓已达1200户,还拥有一个“家祠”。当他说到先辈从山东迁来时,一口气便背诵出熊家的‘行辈诗’来了。原来他是‘章’字辈,同我父亲正好是同辈人。我惊讶地眼睛直盯着他,我同行的小保也听呆了。可惜时不我待,我们一行必须去搭最后一班渡船返回丰城,……一口水没喝,一处乡亲家也不能赶去拜访,只好拍了照,举手告别。原想掘一捧土或一捧谷作为纪念,竟也在忙迫中忘去!我走了。我深情告别亲人的故土!我的杰路!
当晚,余站长从南昌电话询问寻宗结果如何?记者站陪同的罗彦康同志高兴地代为答复说:‘续上了!续上了!’
这次我亲聆了族人的热情亲切之谈,和直接受到了很多友好的大力帮助,更加理解了海外游子万里回国来寻亲的那种感情。我父亲78岁,今天到底知道自己老家在何处,大体是什么样子,一定激动得很。人啊,亲情啊,真有如山之高如水之长啊!”
路隔几千里,中断多年的两地亲族一时得以握手言欢了。这快乐,这高兴,于小潞固是必然,于生活在当地的义龙老弟纯属意外;但一样是情深意长。我想,族中人得悉此事,无分老幼也会是非常欣慰的!
据小潞带回的当地85年编定的《曲江志》说明,“宣风乡”为元代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设置,明清两朝仍旧,今称曲江地区。赣江北岸,设有镇政府。“南歧里”也无此建制,但杰路村委会即辖有:“南歧罗家、南歧游家、南歧周家……等七个自然村”,从中可依稀捉摸出“南歧里”来。至于杰路村的得名,这份志书上对村史写得有声有色:“中唐时期,熊梅甫为丰城一杰,游历至此,见山水秀丽,乃由县城迁此。后人怀念他,取村名为杰路”。可见从唐开始,这个村名至今已经历了五个朝代,算得历史悠久了。
熊姓人口,在曲江地区诸姓氏中首屈一指,全区47297人,而熊姓4882人,占了十分之一强。许多自然村都有熊姓,有的竟以姓命村,如“熊家村”、“周熊村”即是。
最有意思的是,曲江当地某些风俗、习惯、称呼,南溪本族人一样保留着:如“父亲呼牙(yā)”,“母亲呼姆妈(南溪音发‘翁妈’)”,“祖父呼公公”,“祖母呼嬷嬷(mā ma)”。表兄弟称呼不区分表哥表弟,一律呼“老表”,难怪“江西老表”这玩笑话会流行远近了。
生活用语和日用品名称,有好多也一字不易。如棉袄叫“袄子”,毛线叫“头绳”,抽烟叫“吃烟”,小心点叫“好生点”,麻烦你叫“难为你”,等,都是。每年新谷登场,用新米做饭先供奉祖先然后大家共享,名为“吃新”。每年农历腊月送灶的日子到了,习惯称为“过小年”,一般人家为23日,我们熊家却固定是24日。甚至某些迷信活动也相同。如为久病不起的人“喊魂”,丧葬上的“退煞”、“丢买路钱”等,都是我童年见过的。
我执笔写了这些陈年旧事,寥寥数百字,也禁不住心潮起伏:长久阻断的两地亲情,如今微弱地牵连起来了。在我们本世纪二十年代前出生的“章”字辈三十多个各房兄弟姐妹中,绝大多数都已辞世,仅存的几个人又年事已高,且身处各地,甚至改名易姓,能从记忆中钩沉出家族史中这点点滴滴也属不易。要求下一代,从主客观条件说,几乎更是不可能的了。但想到我能在此竭力提供出若干片段,如果今后有人深掘下去,也会对有关移民史实和地方经济演变、人口发展的研究不无小补。是为记。
仲清(章衮)2000年11月13日
注:熊姓“行辈诗”,计五言二十字,为“鲁兖敦巨统 豫章发长祥;光宗耀祖德,世代享荣昌”。现居南溪宜宾等地七八户族人,“发”字辈以后,已放弃了这个按行辈命名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