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以为今天的四川话就是“蜀语”,有误。今四川、重庆地区的主流方言成都话、重庆话应是“楚语”。那么古人所说的“蜀语”又在哪里呢?
今四川方言主要由两大块组成,分布于成渝地区的湖广话(下图白底部分)和主要分布于岷江以西以南的南路话(下图深色部分)。从方言分区上说,两者都属于北方官话系统(湖广话有入归阳平的特征,是北方官话西南官话次方言;南路话入声独立,现归西南官话,但其语音系统有不同于湖广话的特征)。①自明末清初至今约350年来,湖广移民大举入川,形成移民湖广话和原住民的南路话相为比邻的局面(见下图②)。如果从共同点来看,湖广话和南路话有许多共同的词汇。但我们不能因为有这些相同的词汇,就认定两者是同一方言。相反,倒是应该重视湖广话和南路话方言中不同的词汇,这或许是它们有不同的历史的证据。今四川遂宁话属湖广话,明代的遂宁话是不是与之相同呢?了解明代末期遂宁话,我们有一个很好的近古方言记音文献,就是明代遂宁人李实写的《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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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光绪三年重修《遂宁县志》和李实自己的《蜀语序》,李实(1598-1676)四川遂宁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十七年离乡任吴地长洲县令。④次年明朝覆亡去官,寄居吴门30年。78岁卒,终身未还乡。《蜀语》记录的音系的地点是四川遂宁,时间是在1644年以前。李实离乡赴吴做官,此后家乡的语言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几十年后据此写成《蜀语》。《蜀语》的语音性质是否当地方言?“《蜀语》音注……可以说是利用了各种可能的手段来曲为表达读音的实际的。”“《蜀语》音注根据的具体方言点……就是遂宁当时的方言。”[5]“《蜀语》一书记录的是当时四川地区的活语言,其音注是当时口语的真实记录。”根据《蜀语》所记的500多条有音注的词语,我们同意这个观点。不过,还应关注与此相关的一段重要史实:李实离开遂宁后不久,遂宁被张献忠的军队屠城,⑤同时四川的广大地区也遭受屠杀并陷入长期的战乱。所以,李实在吴地写成的《蜀语》,是张献忠屠遂宁以及四川战乱之前的遂宁方言。清初,在长达近100年的时间里,清政府从湖广等地区大量移民来填补四川人口的空虚,以恢复生气,世人以“湖广填四川”称之。[6]《蜀语》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正好处在四川方言巨变的关键节点上。今遂宁市地处湖广话(即成渝话)的中心地域。今遂宁话属湖广话,与成都话音系基本相同。而《蜀语》的音系与今遂宁话的音系却有许多不同。在以前关于四川方言的研究中,这种不同被认为是遂宁话在300多年的演变中逐渐形成的。我们对这种“渐变论”提出怀疑,因为《蜀语》与今遂宁话有音系的差别。
《蜀语》是李实在370年前对遂宁当地话的实录,是相对单一的方言。而今天的湖广话和南路话却有一定程度的混合,主要是它们的词汇系统。这是因为在300多年的时间中,它们互相融会、交流成分。但是在语音上,由于语音规律的制约,还保持了其原语音系统的明显特征,能够清楚地分辨湖广话和南路话。例如,成都地处湖广话与南路话的交界处,地处南路话的包围之中,成都话明显于属湖广话,但是无论在语音上或词汇上都有南路话的底层。四川盆地东部的湖广话,例如重庆话,则是比较纯粹的湖广话。[7]今人看《蜀语》,四川各地不同方言的人都能看到一部分自己的词语,于是都肯定地说《蜀语》就是自己的方言,各执一端。如果追踪四川方言300年来的发展历史,就会知道这是不合逻辑的。四川方言不会在短短的300多年中,就从同一方言分化出如此差异的语音系统。从当代语言学的方法来看,《蜀语》方言的性质及其与今四川各方言的关系,只能根据它们的语音系统以及词汇中反映出来的语音特征来确定。如果我们不只是关注《蜀语》词汇的词义,而是把它们的语音特点与今湖广话和南路话音系分别加以比较,我们也许能更清楚地了解《蜀语》与今四川各派方言的关系。
《蜀语》词汇与今湖广话和南路话相比,有三种情况:其一,与湖广话和南路话音义对应的词汇。我们认为这些词来自明代以前的通语。其二,同于南路话独有的词汇,其在语音特征上与《蜀语》音系相合。我们认为这些词是南路话从古代四川方言继承的词汇。其三,与南路话和湖广话同义,但音类只同于南路话的词汇。我们认为这些词当是南路话承于《蜀语》而湖广话另有所承的词汇,可以通过语音比较来分辨其是否和《蜀语》词汇有关联。本文中,我们对第一种情况的词置而不论,对第二、第三种情况的词进行分析。第二、三种情况的词有很重要的意义。那些只与今南路话的音类相符而不与湖广话相符的《蜀语》词可以证明《蜀语》(古遂宁话)和今遂宁话不是同一方言的延续,今遂宁话(湖广话)是明代以后来到当地的,是方言替换形成的。而1644年以前的《蜀语》(古遂宁话),是今南路话的前身。今存在于四川边远地区的南路话才是明代以前的“蜀语”的后代。这就是本文要说明的问题。
李实作《蜀语》,本意是要证明蜀地方言不俗,多有雅言的来源,故多着力于从古文献中寻找蜀语的来源,求证于古义、本字时,多有牵强之处。后人研究《蜀语》也多从此方面用力,从古文献资料为四川方言的词汇寻找依据,论证《蜀语》的是非。这些是语文学的研究。本文拟从另一角度,以今天方言词汇的音义对比《蜀语》词汇的音义,来分析方言之间的关系,于此无关的材料一概略去。
本文所用《蜀语》版本为:《蜀语校注》,由黄仁寿、刘家和等校注,巴蜀书社,1990年出版。下文中,湖广话以成都话为例,南路话以西距成都40公里的崇州话为例。成都话和崇州(旧名崇庆)话的语音材料来自于近年来作者的方言调查,也可参见甄尚灵等《四川方言音系》(1960),[3]何婉《成都话音系词汇调查研究》(2013)。[1]又,本文作者籍贯崇州,生活于成都,十分熟悉这两种方言。
一、《蜀语》中的词:南路话有,湖广话无
下面从《蜀语》中摘出的词条,为今南路话有,且语音特征也与《蜀语》词汇相符,而成都话不见使用的词条。
1火炙曰熇,又曰熁。○熇音考,熁音脅。(《蜀语》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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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和物曰捹。○捹音坌。(《蜀语》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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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读若衣。○……益悉切,蜀今作平声。(《蜀语》13页)
5十读若诗。○杨升菴曰:“十,寔執切,入声,亦可作平声,如唐诗:三十六所临春殿,一一香风透管絃。……”(《蜀语》32页)
“一”“十”皆入声字,今南路话读入声,成都等湖广话读阳平。唯青衣江流域方言古入声字读阴平,“一衣”“十诗”同音。然青衣江流域方言是南路话方言之近古以来的分支。⑥又北宋苏轼,四川眉山(岷江西岸南路话区)人,也读“十”为平声,见苏轼《减字木兰花》:“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拨弄么弦,未解将心指下传。主人瞋小,欲向东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年纪都来十一二”,仄仄平平平仄仄,“十”用作平声字。与下阕“欲向东风先醉倒”中“先”字平仄同。可见宋明时期四川当地方言就有入声并入阴平的现象了,而这是南路话中的现象。
6推人曰攮。○攮音朗。(《蜀语》13页)
《蜀语校注》引字书:《字彙·手部》:“攮,乃党切,推攮也。”《说文·手部》:“攮,推也,汝羊切。”汝羊切与乃党切,日母与泥母同类,上古音与近古音是一致的。李氏读为边音,是四川话语音特点。南路话用此词,例:“他http://www.cssn.cn/yyx/yyx_fy/201711/W020171117617090356164.jpg 我一掌。”成都话说“推”或“肖(音)”,不说“朗”。
7蟲螫人曰蠚。○蠚音(壑)。(《蜀语》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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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面惭曰厭。○厌音掩。……(《蜀语》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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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生卵曰生。○下生去声,音渗。(《蜀语》125页)
今南路话用此词。例:“鸡婆http://www.cssn.cn/yyx/yyx_fy/201711/W020171117617090400817.jpg 蛋了。”“生”用去声。同一句话,成都话“生”用阴平调。
10精肉曰腈。○腈音精。黄仁寿等校注:《玉篇·肉部》:“腈,子盈切,腈肉也。”《集韵·清韵》:“腈,咨盈切,肉之粹者。”(《蜀语》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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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蜀语》中的词:南路话与湖广话不同音
《蜀语》中一部分词,在今南路话中有,在今湖广话中也有,这些词原是湖广话的词汇,还是南路话的词汇?如果我们从方言语音特征的角度去分析,就能更清楚地判断了。从大的方面说,《蜀语》音系有5个声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南路话的声调类别与之相同。湖广话则只有4个声调,古入声字今归并到了阳平调中。还要注意的是,不只是声调不同,南路话入声字的韵母或声母,有许多也是不同于湖广话的。南路话词的语音与《蜀语》相同的,是承于《蜀语》;湖广话中有些词《蜀语》也有,但语音特征不同,这些词不是承于《蜀语》,而是《蜀语》之外的另一种当时方言的词汇。这说明湖广话和南路话有不同的历史来源,说明湖广话和南路话不是同一方言分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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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声破曰嘶。○(《蜀语》28页)声不清圆曰嗄。嗄,音沙去声。(《蜀语》81页)
南路话人声嘶哑称嘶,例:“我声音都http://www.cssn.cn/yyx/yyx_fy/201711/W020171117617090487751.jpg 了。”成都话用“哑”或“沙”,例:“你声音都是沙的,感冒了?”南路话、成都话各用一词,南路话用《蜀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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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遂读同崴。○(《蜀语》42页)
这一条给我们提供了当地地名“遂宁”之“遂”的读音的变化路线。当地“遂宁”的读音从明代到今有三个层次。
第一,明代李实音岁。《广韵·祭韵》:“岁,相锐切。”《至韵》:“遂,徐醉切。”中古舌尖音不腭化,李氏音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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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尾曰已巴。○已音以,凡尾亦曰已。如马尾曰马已,狗尾曰狗已之类。(《蜀语》13页)
今湖广话多说“尾巴”。南路话多说“已巴”,同李氏语。
7桃李核曰覈。○覈音忽。核同,亦音忽。(《蜀语》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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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击曰搭。○搭音答,《五声谱》:“搭,打也。”如漂洗曰搭,抖尘亦曰搭。(《蜀语》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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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蟲似蝗曰蚱蜢。○蚱蜢音窄猛。(《蜀语》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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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人之愦愦者谓之http://www.cssn.cn/yyx/yyx_fy/201711/W020171117617090591601.jpg 浊。○~,音斛。浊,叶音笃,本虫名。《宋史·吕端传》作“糊塗”,朱文公《语类》作“鹘突”,无谓。(《蜀语》170页)
李氏注音“斛笃”二字皆入声字,“笃”字不送气。朱熹的“鶻突”与李氏注音相同,为浊声母入声字(明代官话已不分清浊,入声尾也失去了,只保留入声调)。《广韵·没韵》:“突,陀骨切。”应当不送气,普通话“突”读送气是例外。朱熹音与李实音是一致的,李实反而说朱氏音“无谓”,李实是从求本字、本义角度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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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李实所作《蜀语》,为明末四川巨变前所作的四川方言记音文献。其所记词汇,见于今湖广话(成渝方言)和南路话(川西南方言)。然而从词汇所反映的方言音系的角度去观察,《蜀语》的方言与今南路话有很密切的关系。《蜀语》所产生的地区——明代李实的家乡遂宁地区,今当地方言是湖广话。《蜀语》所描写的古代方言的语音却与湖广话差异大,而与今南路话的语音相合。南路话今多分布于今岷江以西以南(近年来的田野调查,则发现四川中部和北部也有分部。见文首附图)。这种错位性的分布,是东来湖广移民迁入,南路话区域向西缩小的结果。《蜀语》以明代四川方言的语音系统和词汇资料证明,四川盆地中东部方言在明代以后被外来移民方言替换,发生了系统性的变易。与通常的认识不同,《蜀语》本是今四川南路话方言的前身,其在明代的地理分布范围比今天宽广,遍及四川盆地、岷江两岸,故被李实称之为“蜀语”,它是与东面的湖广地区的“楚语”相对的概念。当时的四川方言比较一致,不像今天一样分成了湖广话和南路话两大块。这是明末清初以后“蜀语”后撤、“楚语”西进的结果。今人往往以为四川话就是“蜀语”,实际错了。今四川、重庆方言的代表成都话、重庆话是“楚语”的后代,今四川南路话才是“蜀语”的真正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