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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故事] 老实人曹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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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6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曹铭是我的发小兼邻居,我们共同的老家在川中腹地丘陵环抱的一个小山村,他比我大两岁,我们共同先祖是明末清初从广东梅州拖家带口移民过来的农民,在这个山村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已经三百多年的家族史。按照辈分,我叫他爸爸二哥,曹铭得叫我表叔。
曹铭从小口吃,常被人取笑,说话便越来越少,即使不得不开口,也得鼓足极大的勇气,做好艰难的准备:眼睛鼓胀,脸部扭曲,伸长脖子,嘴里犹如含着一个滚烫的汤圆,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一句话割裂成重叠的几段,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如果遇到要紧的事,甩手跺脚憋不出话来,最后干脆懊恼地放弃,红胀脸呆立在一旁,连旁听者也觉得尴尬。不知道是因为内向导致说话不利索,还是因为口吃使他更害羞胆怯,反正,沉默寡言老实憨厚是曹铭的代名词,而且远近闻名。
曹铭家里一共六口人,一个裹着小脚的八旬奶奶,务农的父母,兄妹三人。一家人隔着竹林,住在距我家一箭之遥的三间土墙泥地三间瓦房里。为了好养,不被鬼神惦记,老家小孩子出生就有猪娃子牛娃子甚至狗娃子的小名,曹铭也不例外,他爸妈叫他贱娃子,贱就会被恶鬼忽视,也能一辈子健康平安,但内心一定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勤扒苦挣,却一辈子艰难贫贱的命运。
我们出生那个70年代,正是农业合作社末期,财产归公,所有土地、财产、农具集体所有,全生产队男女老少白天集团出工干活、吃大锅饭,晚上仓库保管室里马灯下上夜校、搞斗私批修,口号震天响,赞歌天天唱,乡亲们依然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家徒四壁。70年代末期,我上小学不久,终于农村改革,包产到户了,庄稼人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起早贪黑,全心扑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好歹五谷杂粮可以勉强填饱肚子,但是,因为没有副业,手头没余钱可用,遇到孩子交学费或者家里人生疮害病,都需要低三下气满村子东挪西借。农村孩子,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过上体面的生活,只能靠好好读书,考上几十挑一的中专大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工作,从此旱涝保收,端上人人羡慕的铁饭碗。这是那个年代父母对我们最大的期望,也是我们学习的最大动力。
曹铭的父母也是寡言少语,埋头苦干的善良农民,他们兄妹几个都遗传了父母内向沉默的个性。他爸之前读过一点书,除了种好自己的庄稼,会打算盘会记账,大集体时候兼了生产队的会计,包产到户后还兼了乡储蓄所的放贷员,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蓝布中山装,骑着二八杠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个塑料公文包,到处放款收账,在儿女们眼里,也算是一个厉害的人物。但是我看得最多的是他穿着破背心,跳着硕大的粪桶,满头大汗,从我们家门口晃晃悠悠路过,迈向后山的庄稼地,家里孩子多,就他一个壮劳力,不干不行。唯一的休息,就是在周末晚饭后,凑巧没有在枯黄油灯下褪玉米、摘棉花等手工活,边踱到我家街沿上坐坐。我爸爸在离家20里的一个山村教书,每周末回家一次,曹铭的父亲与我的父亲轮流着抽完几泡水烟,好奇地听我父亲从学校报纸和收音机上得到的天南地北的新闻。
曹铭兄妹几个呢,放学回家,如果不是帮着父母土里干点轻活,基本也不出门,不是洒水扫地、烧火做饭、铡猪草,就是看书写字做作业。有次路过他家,突然听到有人在嘤嘤咽咽的哭声,走进一看,他们兄妹三个在堂屋里围着一个硕大的树根抹眼泪。原来大人不在家,他的大哥劈柴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死死捏着流血的伤口痛苦不堪,曹铭跟妹妹也吓得不轻又茫然无措,便只能陪着一起哭。兄妹几个也太老实胆小了吧?这件事被我当成笑话,在小伙伴面前宣扬了好一阵。
一个冬天的午后,我们几个小孩在老屋旁边皂角树下刚刚干涸的池塘底玩泥巴,曹铭手巧,泥塑的房屋、桥梁又快又好,正在我们啧啧赞叹之际,在旁边独自玩耍性格古怪的小哥嫉妒心起,仗着比我们个子大,三两下推倒揉烂,还肆无忌惮地嘲笑,曹铭傻呆呆地瘫在泥地上,泪水却盈满眼眶。我却忍不住跳起来,一把将猝不及防的亲哥哥按到在水沟边,带着哭腔喊,叫你欺负老实人!叫你欺负老实人!我那时候又矮又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拼劲全力跟小哥扭打在泥浆里,直到路过的大人将满身是泥的我俩拉开。那是我第一次大义灭亲,为曹铭打抱不平的经历。
曹铭照例是不会用言语表达感谢的,当然我也不需要,我是村子里的孩子王,除暴安良,保护弱小是我的责任,不然怎么带队伍呢?每到休息天,只要没有农活可干,我都带着一大帮孩子漫山遍野飞跑,上山玩打仗游戏,下河抓鱼抓螃蟹,钻山洞,捉迷藏,玩游戏,什么书本、作业早被忘到九霄云外,直到天色暗淡、家长连吼带骂四下里大声呼喊,大家才惶惶然鸟兽般散去。曹铭年龄比我大,胆子比我小,队伍里没有他的位置。当我偷偷家里溜出来,像脱缰的野马放飞自我的时候,曹铭不是在门前的竹林里看书朗读,就是在屋檐下小方桌上练字。。我对曹铭单调乏味的书呆子生活一点不羡慕,甚至嗤之以鼻。因为好玩调皮,我可没少挨过打,可我一抹去眼泪擦干伤痕,我依然是号召力十足的带头大哥。曹铭不行,太老实,将来是会被欺负的,我常常未卜先知地对玩耍意志不坚定的小伙伴发表感慨。
可是,老实人曹铭确实大人心目中的楷模和英雄。他不跟人争吵打闹,举止斯文,对谁都是羞怯憨厚地微笑。上学从不迟到旷课,从不拖欠家庭作业,钢笔字一笔一划工整美观,像印上去的。除了在放学路上,或者田间地头偶遇,很难在外面看到他的身影。大年初二的风俗是走亲戚,他们兄妹几个穿着蓝布新衣跟着自己的父亲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出门,是我印象中难得一见的场景。因为勤奋踏实,老实听话,曹铭成绩很好,是全班数一数二的人物,老师喜欢、同学羡慕、乡邻赞叹。好榜样的曹铭却成了我童年的噩梦。
基本上每次父母打骂我,都会捎上曹铭。你看人家曹铭,人家懂事吗?听话吗?你看人家曹铭,学习多认真!你看人家曹铭,会逃学会偷懒吗?……。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父母越讲越生气,曹铭在他们心中,如远山的朝阳冉冉升起,而自己的孩子,简直就像身边的狗屎一样臭不可闻。父亲光打还不解气,气急了,还经常咬牙切齿地说,老子也是没有枪,有枪,早就把你枪毙了。我的命差点要败在曹铭手上,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之前要帮他出头。
曹铭应该能听到隔壁的我夸张的惨叫的,可他依然在认真地做着作业。他的妈妈凑巧在家做家务,于心不忍,赶紧赶过来把哭哭啼啼地我从父亲的棍棒和巴掌下拉开,劝劝狂躁的父亲,或者干脆把拉到自己家里去吃饭。昏暗堂屋里的曹明安安静静地坐在饭桌边,偷偷看一眼满脸泪痕的我,也是一脸的难过与同情。自己儿子表现太好,以致让邻居小孩不断遭受暴击,曹明父母也很不安,便安慰父亲,也不要跟曹铭比,曹铭不行,太老实,将来不会有出息。
初三那年,曹铭考上了临近一个乡中学的尖子班,里面是住宿制,能进去的都是尖子生。每周六他都会背着背篓翻山越岭二十多里回家来背米面粮食,每次也必然会从我家路过。他依然会对着偶遇的我腼腆地笑笑,轻轻喊一声三表叔。他能去那么远的听说很繁华的乡镇,离开父母的唠叨和管束,自由独立地生活,应该很幸福吧?看着他远去的单薄背影,我内心充满好奇和羡慕。但自打他外地上学后,从此我的责骂也好像少了,是因为我也长大懂事了呢,还是因为父母教育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曹铭这个参照物?
曹铭后来考上了镇上的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泸州化工学校。当时的农村子弟,考上大中专,就立刻享受国家正式编制,在繁华热闹的城市上学,包吃包住包分配,将来还可以娶上城里媳妇,一举摆脱那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农村农民生活。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老实人曹铭成了我们整个学校和乡村的光荣,乡亲们怂恿着曹明老爸请客,竹林下的院坝中摆了几桌简单的饭菜,也算是答谢与祝贺。面对乡邻的恭喜和祝贺,不善饮酒的曹明的爸爸喝得大醉,曹明面对乡亲们由衷的赞美,也是满脸通红。我却再一次成为了反面教材,父亲当着那么多乡亲敲打我,你们不是看不起曹铭老实吗?老实人不吃亏,老实人最终会成功,你看看你?!
第一学期寒假,曹铭从泸州回来了。一大早,他妈妈兴高采烈拉着来跟邻居们见见面。远远地,他被自己的妈妈牵着衣袖,从高处的院落下来,转过竹林走向我家,走向在我家屋檐下闲谈的乡亲。朝阳透过竹林的缝隙,暖暖地洒在他宽宽的前额上,他长高了很多,大长腿,高鼻梁,簇新的校服,胸前的校徽似乎在烁烁发光。他依旧地咧开嘴羞涩地笑着,略带结巴地把跟长辈打过招呼,然后坐在我家屋檐下的条凳上,微微弯腰弓背,双手略带不安地揉搓着,拘谨地回答着大家热切的问询。看他依然这么害羞,我的母亲这时候便半开玩笑鼓励他,曹铭,现在已经吃国家粮了,胆子得大一点,当心女朋友也找不着哦。大家都哄笑起来,曹铭脸更红了。
毕业了,曹铭分配到了离家200多里的一家大型国营化工厂做技术员,整齐的厂房,干净的车间,美味的食堂,热气腾腾的洗澡房,有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厂里竟然还有公园和游乐场。这是他春节回来亲口跟我说的,而且,不久后我就亲眼见识到了。
那是曹铭工作后的第二个暑假,我接受他的邀请,去他所在的什邡旅游,他之前告诉过我,厂区在什邡红白镇,那里有座风景优美的蓥华山。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与曹铭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朝夕相处。坐了三四小时长途汽车,转了两三趟车,终于到了曹铭所在的工厂大门。我跟他早在信中就约好了见面的大概时间地点,一下长途客车,就看到那个身材高挑,穿着蓝色工人制服的曹铭站在站台旁,他急急地迎上我,憨厚地笑着,亲切喊了一声,三表叔!
曹铭的公司规模很大,是一家专门生产化肥的工厂。一排排高大的厂房,宽阔的马路,高大的烟囱,川流不息的男女同事。安顿下来的第二天,他特意调休一天,白天陪着我在厂区的公园湖面上划船,湖面宽阔,湖水蔚蓝,划着游乐船的都是当天休假的青年男女。我跟他踩着游船在微风中东摇西晃,几次差点撞上对面船上的女同事。都是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几个跟他似熟非熟的美女同事大方地跟曹明问候打趣,曹明呵呵地笑着,羞涩地应和着。明亮而柔和的阳光照在湖面,也照在棱角分明浓眉大眼曹明脸上,我第一次觉得曹明阳光帅气,跟印象中的书呆子老实人大为不同。
黄昏,在厂区大广场看外地邀请来的马戏团表演,精彩的高空飞人,让我俩不断鼓掌,相视而笑。吃饭照例在食堂,食堂是凭票打饭,菜品不少,他在窗前排着队,叫我座位上等着,我一会儿,他托盘里端着几份小菜,半只切好的板鸭,和当地的一瓶天下秀啤酒走了过来。色泽金黄,外香里嫩,那是我第一次吃这么美味的什邡板鸭。曹明不喝酒,他自己很少动筷,一个劲地劝我吃菜,酒杯还没干完,又抢着跟我倒上。晚上他带我去厂区大澡堂洗了一个热气腾腾地淋浴,晚上让我睡他公司宿舍两人间单人床,他却不知道他在哪个宿舍应付了一夜。睡在他新换的床单被套里,临床的男同事有句没句跟我聊起了八卦,你别看曹铭老实,喜欢她的女工还不少呢。半夜里,我突然又梦到我的父亲站在我床前,声色俱厉地质问我,你看到了吧,曹铭现在的状况,在看看你自己,我又羞又恼,从梦中惊醒。
第三天吃过早饭,我独子去莹华山风景区旅游,他上班没空陪我,在宿舍告别时候,他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人民币块钱,叫我旅途用。我极力推脱,他硬要塞给我,满脸胀得通红,不得已,各让一步,我终于同意收下10块钱,曹铭也不好再强迫我,急切的脸上如释重负。他送我到车站,车离开好远,透过车窗,我依然看到他站台上孤独的背影。我们都长大成人了,离家生活,天各一方,拥有了自己的世界,再次见面,不知道会是哪一天。
又过了两年,一个周末的晚饭后,曹铭的爸爸迈着沉重的步伐,默默地来到我家街沿的长条凳上坐下,见他面色发黄,身材消瘦,父母亲都关心地询问他最近怎么啦?他说自己生病了,腹部疼痛,没胃口,找乡村医生看了好久也没用。大家劝他,去成都看吧,他低着头,叹息一声,想倒是想去,可是没钱。后来,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东拼西凑借了点钱,他去了成都。一个月不到,从那边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那时候农村很少听到癌症这个病,这个病所带来的恐惧和后果,几乎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懵了。曹铭的父亲那时候刚50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中年男人。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了,全家人悲痛不已,但又得瞒着不让病人知道,家里正是农忙时节,只能曹铭请假陪在医院治疗。一个月不到,医院却通知家属,这个病生存期不到两月,再救治没有意义,而且你们农村家庭,也承担不起巨额的化疗费用,还是放弃治疗,叫家里来人把他接回家去吧。于是我跟着曹铭的大伯父,在满脸泪水的曹铭妈妈的嘱托下,去了成都医院,再一次见到了曹铭的骨瘦如柴满脸蜡黄的爸爸,和在病床边鞍前马后照应,面色憔悴,欲哭无泪的曹铭。
我把曹铭叫到病房的外面,讲到这次来的目的,他尽管已有准备,但还是觉得太突然,脸上抽搐着,拼命压抑着痛苦,我一面安慰他,一面帮他分析,医院已经判了死刑,耽误在这里只能人财两空。慢慢地曹铭平静下来,我跟他一前一后走进病房,他的父亲正微闭着双眼,躺着床上小声呻吟,我站在床头,叫一声二哥,他睁开眼,挣扎着想坐起,我马上阻止他。然后佯装镇定,故作轻松地说,二哥,医生说了,你这病就是胃上有点问题,是慢性病,得回家慢慢治,今天我们就是来接你出院的。曹铭的爸爸见我突然出现在病房,本来有些紧张,但看到我一脸真诚地说出缘由,稍稍放了心,加上为了看病,欠了那么多债,确实也在里面耗不起。他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我回去。
我跟曹铭首先来到医院结账窗口办理出院手续,账单打出来了,一共3000多块钱,曹铭看了一下账单,哭丧着脸,既难过又惊讶地说,我以为爸爸住院用了好多钱,原来才这么多啊?在他心里,因为几千块钱,断弃了之前家庭所有的努力与期望,让父亲回老家等死,是多么痛苦、不舍和残忍。3000块跟最亲的父亲生命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可是,要知道,那时候,曹铭工资也就100多,而且,我后来听说,为了凑钱给父亲治病,曹铭已经在工厂里一日三餐,吃了连续两个月的光头面。
坐长途客车回老家的路上,曹铭一直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父亲,上车下车,一路上,大家都没说话,沉默的空气让人窒息。曹铭的妈妈听婆婆口口声声念叨,自己的儿子久病不愈,是撞到丧门星了,应该办场喜事,就叫冲喜,是可以把病魔驱走的。于是又东挪西借,买来猪肉与酒食,以提前跟曹铭爸爸亲生的名义,准备在家里大办一场酒席。
于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一边是身患绝症,已经被医院宣判死刑的病人。一边是满脸虔诚期待奇迹的曹铭家人,还有似信非信来他家里喝酒的亲戚和乡亲。按照我和曹明读书所接受的知识,内心一定是不相信冲喜这一说的。但是,在人命关天的时刻,感情往往会战胜理智,曹铭忙前忙后照顾父亲,接待亲朋,帮着厨房打杂。竹林里坐了十几桌客人,既然叫冲喜,每个人都不辱使命,喝着笑着闹着,屋前马路上路过的行人,一定不相信院子里鞭炮齐鸣、喧哗热闹是因为大人生病,而不是因为儿子结婚。
一直以为自己不是绝症的曹铭父亲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那天他的气色特别好,一大早还打起精神慢慢走到了自己田间地头,看到因为确认照料而稀稀拉拉的庄稼,忍不住摇摇头,盘算着等几天身体好了,得赶紧灌溉施肥。只是曹铭父亲心中升腾的希望刚燃起,就被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乡亲无情熄灭。
酒足饭饱之际,亲朋好友都来安慰曹明的父亲,其中一个乡亲,看到曹明的父亲气色不错,竟然冲口而出,看你今天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癌症啊?
周边的人都傻了,忙不迭地责备这个乡亲的胡说八道,躺在竹椅上休息的曹铭的父亲却震惊不已。客人刚一散去,他叫来了全家,强打精神,严肃地盘问曹铭,贱娃子,我到底是什么病?曹铭还想继续瞒下去,可怜巴巴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大…大…大毛病……,别说了!去把检查报告拿来给我看!一家人又忙成一团,在屋里翻箱倒柜,最后曹铭愧疚不安地走到父亲身边,低着头,底气不足地说,“找…找…不到了!”
曹铭的父亲终于恍然大悟,在长久的忍耐和担心,希望和失望之后,他今天彻底明白了自己疾病的真相,他当时身体一瘫,头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曹铭的父亲从此心如死灰,再不跟人说话,没过两天,便倒床不起,茶饭不进,枯瘦如柴,腹部因为肝腹水肿胀如鼓,没多久气若游丝,陷入昏迷,就在曹明兄妹几个的声声呼喊中,睁着双眼,泪水滑落,在极度的难舍与痛苦中去世了。
我因为没有跟曹铭的父亲说明接他回家的真相,也知道办酒席既浪费钱,与病人无益,饭不敢去吃,也没有勇气面对他的诘问。三周后才回到了老家,不料正赶上他的父亲出殡,看到了是他父亲躺在堂屋土墙上红纸黑字的祖宗牌位下,的神龛下下,几条高板凳凳上一直平时晾晒用的竹编折席,上面躺着瘦小冰冷僵硬的尸体,面上覆盖着一张黄纸钱,身上盖着薄薄的绸面寿幛,直立的脚尖盖不住,露出绒面白底的新布鞋,脚下面的摇曳不停的昏黄的长明灯,烛台上星星点点的香火,还有冒烟的纸钱,整个房里昏暗阴森,充满着恐怖的气氛。除了年迈的奶奶在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捶胸顿脚地哭,家里其他人都是泪痕已干,满脸悲凄。也再次看到了跪在灵前烧纸钱曹铭,他满脸木然,无精打采。直到乡亲们把棺材抬到老家对面山坡上,放入墓穴,盖上墓穴石板的那一刻,他跌跌撞撞走到旁边的小树林,一屁股坐在地上,嘶哑着喉咙,嚎啕大哭起来。
处理好自己父亲的后事,曹铭跟我又各奔东西,再次见面已经是3年之后,我已经一个人去了陌生的湖南长沙打工,他也调动到了成都郊区的另一个化工厂,听说是一个叫美丰的上市公司。我们断了联系,直到那年春节我回来,一个貌似平静的夜晚,我正在跟家里人聊天,他妈妈心急火燎哭着跑到我家门口,告诉我们全家一个震惊不已的消息,刚接到曹铭厂里的电话,曹铭自杀了!
我们连夜包了一部破旧面包车,天亮之前到了成都曹铭的公司宿舍,宿舍的同事惊慌失措地告诉我,曹铭是割腕自杀的,半夜里,睡在下铺的他突然被滴滴答答的雨滴声惊醒,外面无风无雨,室内哪来的声音?开灯才发现,地上一大滩鲜血,抬头一看,是曹铭,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垂在床沿,人已经陷入昏迷。万幸的事,他被抢救回来了,没有死,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曹铭在什邡一个相恋几年的同事女友,因为女方父母一直嫌弃曹铭家里太穷,一个人挣钱还要养家还债,连结婚礼金也拿不出来,加上越来越感觉曹铭人太老实不懂浪漫,已经跟他分手。那个年代,正开始改革开放,各路人马开公司做生意,当个体户,或者沿海企业打工,各显其能大显身手挣钱的时候。像曹铭这样,内地国有企业上班,拿着要死不活的一点工资,工厂、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已经慢慢失去了吸引力,那个老实憨厚,勤俭节约、与世无争的铭明,已经不符合当时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
失恋的曹铭一心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好在,他因为自己的技术能力被成都这家公司看中,调动了过来。满心以为新的地方,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没想到,随着市场放开,开放搞活,国有企业普遍效益下滑,入不敷出,启动减员增效,下岗转制的改革。进入工厂不到两年,他们工厂也开始了轮流上岗,更让曹铭万万没有想到的,自己竟然被列入第一批下岗半年的员工名单中。下岗两个月了,他一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也不好意思回家,白天外面瞎逛,晚上回宿舍睡觉,省吃俭用,艰难度日。英年早逝的父亲首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深爱的女友的离开让他更加痛不欲生,因为单位领导觉得老实本分的曹明比较好说话,将他放在第一批下岗名单,让他压抑痛苦许久的心灵堤坝彻底崩坍。
天亮了,曹铭已经醒来,我们再见面了,他裹着洁白的被套斜躺在床上,左手腕被纱布残绕着一层又一层。他十分虚弱,看到我来了,眼里闪过一丝难过与不安,干涸的嘴唇蠕动着,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们都知道,一个看起来好端端的人自杀,曹铭精神上出问题了,而我们所有人,当时都不知道,这种对人生毫无眷恋,觉得死亡是最好解脱的疾病,就叫抑郁症。我当时只是觉得他是一时想不开,冲动自杀。而他的妈妈人,更相信他是鬼魂附体,到处求神拜佛,求菩萨保佑。
我对他鲁莽的行为,又同情又痛恨,责备他,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大不了事要想不开啊?那时候我在湖南长沙一个酒店打工,好不容易从打工仔混到了经理,却在一个半夜被创收的警察从租赁的民房带走,说我涉嫌卖淫嫖娼,在一个狭小阴暗的的铁窗房关了三天,打骂威胁,受尽折磨,最后女朋友瞒着家里人送来5000块罚款(那是我们辛苦两年的积蓄),才被放出去。工作没有了还被人误解鄙视,内心充满屈辱与不甘。我以自己这段狼狈不堪却深藏心里的经历启发他,什么都不要怕,要坚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他知道那是在激励他,我知道也是在激励我自己。最后,我慎重地对他说,你这样做,对得起你妈妈吗?她已经失去了你的父亲,难道还要失去你?面对我的义正辞严,曹铭脸上又泛上尴尬的红晕,艰难地点点头,好像明白我说的一切。我以为我已经达到了开导的目的,没想到的是,这是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
春节一过我就又回到长沙,努力忘掉屈辱,放下尊严,重新找工作,努力赚钱,好在女朋友觉得我本质不坏,一直不离不弃。再后来我跟她长沙结婚成家,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更不知道曹铭的消息。三年后的春节,我回老家探亲,母亲告诉我,曹铭失踪半年了,现在生死未卜,我才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
曹铭出院后,单位也以他有精神疾病为由,发一点微薄的补助,彻底让他回家疗养休息。回家不久,他再一次喝农药自杀,幸好他妈妈发现及时,乡亲为他拼命用土办法催吐,赶紧送往医院,抢回了一条命。再后来,他天天在妈妈的严密看护下,吃饭睡觉,枯坐发呆,哪里也不去,什么话也懒得说。再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什么都没拿,什么都没带,离家出走了。
他只留下了一封信,也可以称作为遗书,依然是清秀端庄的正楷字:妈妈,我去陪爸爸了,感谢您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再也无法报答您了,对不起!哥哥妹妹,照顾好奶奶、妈妈,你们都不要难过,我去陪爸爸了,在那边,我会很快乐!新的末尾,他还感谢一直关心他的亲戚,并专门提到了我:感谢三表叔,感谢小时候的打抱不平,挺身相助……
看来,直到出走的那一刻,他的意识还是那么清醒,感情还是那么细腻。我拿着那封沉重的遗书,最后一个接受了他失踪事实,内心更是翻江倒海。沉痛,惋惜,还有愧疚,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如果我能够早知道他是抑郁症,如果我能够经常陪在他身边,开导他,就像小时候那样,为他打抱不平,他会不会打开心胸,谅解所有的屈辱与不公,承受所有的苦难与打击,勇敢坚强地活下去?
曹明出走没多久,送别了儿子和孙子的奶奶郁郁而终。在没两年,他的嫂子,在苏州打工,下班路上,也被车压死了。几乎在几年之间,曹明一家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世间所有的苦难和伤痛都压在他妈妈羸弱的肩上。
曹铭失离开我们已经23年了,今天的我也,年近五旬安家上海,在亲历更多的得失荣辱,离合悲欢后,还是相信人善天不欺,好人有好报。是的,那是小时候父母苦口婆心教育我的,那是老家代代相传的祖训。我也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上帝给你关上一道窗,一定也会给你打开另外一扇门,所以千万不要放弃自己。曹铭,这个善良,勤奋,上进,淳朴的老实人,老好人,短短的十年间,失去了恋人,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工作,最终失去了自己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生命,20年来,音讯全无,尸骨无寻。我不知道,是老天爷一时糊涂,还是这个社会的生了病,我只为他惋惜。
我经常想起曹铭,想起那个憨厚淳朴的少年,一声三表叔,已经成为我永生珍藏的记忆。理智告诉我,他早已在一个远离家乡的无人知晓的角落或者江河,毅然决然地追随自己父亲而去,他的躯体早已经融化泥土和野草,但我依然幻想—他也许遇到了一个解开他心结的贵人与救星,早就开始了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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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6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实原创,缅怀故人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17:49 | 显示全部楼层
而他那个现在年已八旬的白发母亲,依然保管好他留下的衣服背包,字帖钢笔,有事没事,总站在院外的竹林边,满眼泪花眺望村口。这个村口,曹铭背着背篓出现过,拉着行李箱出现过,被担架抬着着出现过。她坚信儿子还没有死,朦朦胧胧中,那个瘦瘦高高的翩翩少年,微笑着从那里出现,大喊着妈妈,穿过开满油菜花的金黄田野,满脸是泪,匍匐跪在她的面前。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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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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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6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2022年2月9日,上海28岁体育教师曹泽铭因不堪学校办公室主任掌掴侮辱,跳楼自杀。看到这则新闻,突然产生很奇怪的联想,他跟曹铭只差一个字,而且曹铭如果按照辈分取名,应该也叫曹泽铭,第三,曹铭自杀的年龄,大约也是28岁。是不是这个名字天生带有煞气,还是这个世界生的病,如今依然没有痊愈。

 楼主| 发表于 2022-2-16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痛心!28岁体育老师自寻短见,只因被主任掌掴?  https://view.inews.qq.com/a/20220212A03FVY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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