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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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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8 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病后,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踩着晨光出门,向东,走到井边,过桥,向西,在屋门的河坡上走一圈,到下面洗衣埠头,过桥,再过小沟,折进村里,在村口和堂哥的狗对峙几回,然后回屋。一圈下来,大致十五分钟,这就是我的“晨练”,以前是没有的。尤其是在东干脚,每天早上都赖床,我爹下地做了一个早上的事,回来了,我还在做春梦。我爹不客气,手里的镰刀没放下,直接用来敲门,哐当哐当,整个东干脚的人都知道我早晨睡懒觉,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我有恼,但面对在门边目光如刀,唾沫子就要飞到我脸上的父亲,我像只猫,滑下床,边走边揉眼,去河边看鸭子。
  那些年,我唯一的家务劳动,就是看鸭子。
  我出门向东,走到井边,过了井,往上,到河湾弓里的钵子坝——田里无禾,河里无坝,下河,踮脚试了试河水,凉,不舒服,蹦上河里建坝的大石头,小鹿一样点点点,飞快地过了河,爬上河坡。早上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扯得比丈二竹篙还长。撂荒的田里,禾秆兜子一点一点,像羊粪,围着禾秆兜子长满绿植,鹅儿菜,绵儿菜、米黄草…… 嫩嫩的,一薅,可以薅一手。我有点泄气,早年我打猪草的时候,田里只有紫云英,或者油菜,猪不能多吃,我也不能要——要,就是偷,在埠头上掏出来洗的时候,可是有无数双眼睛看着的,估计脸还没红,声音就到村里了。我们那时沿河上下,在河坡上找野藠头,找何首乌新出的叶子,野菊花的苗。从钵子坝回走到井边,井边有埠头,鸭子在这里能捞点吃的,养成了以埠头为中心的觅食习惯。
  我想这里应该有一架桥。
  这里确实架过桥,五根杉木,去皮,一铆,就架了上去。
  新鲜去皮的杉木横在河上,如一根发白的肋条。
  河里涨一次大水,木桥就被冲走一次。而这一次,是被白丽家的黄牛婆踩塌了。桥断,牛婆跟着落进水里,水不深,平额膝头。黄牛婆掉在水里,吓呆了,立在水里不动,把小白丽吓哭了,哇啦啦哇,白丽一哭,往下不远那排树上,趴在最高树尖上的喜鹊也跟着哇哇了。其实那只喜鹊我早就看见了,这几个早上,它都在那里,比我早,在树顶上,微风吹,柏树尖锥般地树尖,装了弹簧一样,摇的特别有韵味。喜鹊看上了,每个早上都飞来站在顶上,我不知道它是向人间宣示,还是在向它的同伴宣示它会审美。我甚至不知道,它每个早上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它一身黑咕隆咚,真还不如一只野鸡。喜鹊叫,我看回村里,东干脚,山地里很多这样的自然村。我发现了,这么多年,东干脚人不上百的根本原因,一个字,窄。通俗来讲,没地盘发展,什么人丁兴旺,只能贴在门上了。门前巴掌宽的晒谷坪,几棵柏树,村里的长辈栽的,据说是从冷水源偷回的苗,十年树木,十几年时间,长成了苍天大树,风吹嗡嗡响。树下老河。老河像一条腰带,把整个村都束缚了。老河外,是隔河田,外面是新河。后面是山,村后面是山壁,悬崖峭壁,上不去;往前开拓,得占田,违法。自然村之所以为自然村,是被自然环境局限,然后没入自然环境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东干脚也是这样,村里屋脊上,炊烟溜过,曼妙而上,后山那些草木石头像有魔力一样,吸了炊烟,与山脊上的天相接。我也释然,炊烟,柴草来自于后山,焚烧之后,后山呼吸,又把柴草烟魄收走上天,待下一次循环。村东一片拐枣树,村西竹林,夹着村子,与山地融在了一起。母亲搂着一个笸箕从黑色大门出来,是什么种子,我想,扁豆、或者黄豆,回南天气润了,播种还早,现在捧出来,见见太阳。母亲没有看我,压根没在乎我。她在围墙上摆好笸箩,还用手推了推,稳当,就转身,往西,到庄稼地掐蒜叶子,回来炒豆腐渣,做早餐。我只能想到豆腐渣。我们家还有一大坛豆腐渣等着动。豆腐渣。我好像要吐酸水。母亲急匆匆地走,估计还在担心煤火上的猪潲,耽搁一下就要煮糊了。我看着母亲披着阳光,蓝布衣服像柏树叶子一样绽出一些青色,在阳光里一团淡淡的辉光。
  庄稼地那边是田野,水田,茫茫一片,没有生机,百无聊赖。
  我正要收回目光,却在更远一点的舂水河畔,在田野边上,看到了一垄春色。
  我震惊到了。
  早晨阳光明亮,西山——阳明山的余脉,山上遍布枞树杉树,偶尔也能看到岭上一块裸露的黄土,似乎在暗示一点什么,贫瘠吗?还是平淡,没有故事?或者,只是说那里有林场?岭上那些树木,一年四季都一张脸,郁郁一片,葱葱未见,就像在那片雄壮的山岭上敷了一层绿漆。常年一个景色,看无可看,而这一眼,不仅让我看到春天的枫杨树绿如青烟的一面,还觉得春天的阳光和新鲜的绿叶有化合作用,搞得嫩叶像一块翠玻璃。水边灰白的田野,后面黛色的阙家瓦房,看不到的舂水,春天像个母亲,把他们三个捏到一块,在这个春天早上演绎了什么叫诗样风景。这个时候,诗是可感的,绿色的,嫩嫩的,柔柔的,朦胧的,透亮的,目光能触摸,能把目光磁住。水木清华,景逾濯锦。我感觉自己轻盈起来,转头四望,发现落在身边的阳光都十分通透,山野特别清晰,身边的一切都柔和明亮,脚边湿漉漉的鹅儿菜,绵儿菜、米黄草的小叶子上,都有了天空的影子,有了阳光的新鲜,好像就是我的一部分了。当然,我是春天的一部分。我沿河而下,不自觉的,想凑近一点,看清楚一点。母亲手里抓着几棵葱,或许葱和豆腐渣更配,还是那么专注,她知道现在是春天,一切都在催人,不能停下来。我的目光跟着母亲,伴着她后面的影子,陪她跨进黑色的大门。我等待她叫唤。她可以把握时间,把我融入家。
  我不仅在洗衣埠头上注视过舂水边上的那一抹翠绿,太养眼了,或者,太柔嫩了,无限美。回到家,端着饭碗,在晒谷坪上,还朝西看过几眼,确定那抹春色是这片土地上的灵之光。
  宁远的春天其实不止这些,比如说井头上的萧索的桃树,春风一撞,桃花苞苞便漏了馅,烟花般爆裂开来,每一片,都有一种喜悦,很艳,很俗,很不得了。和那棵李花一样,只是一树,就把这大地烫出一个窟窿,或在山坡架起一树雪。但在大山岭中,终究还是突兀,很小家子气,除了扎眼之外,能引来放牛娃说精彩外,风吹零落,寂寞同春老。我也落过俗套,为一树梨花痴呆,大伯伯家的,在青瓦后,梨花一树,是黛玉,是嫦娥,是月光,是雪花,是青子儿。也就青子儿最丑,俗不可耐,长大却能吃。人人喜欢,人是最大的俗物。花开终浅,舂水边上那片如玉柔绿,被阳光验过,可以看好多天。我记了下来,在洗衣埠头边,可以看到舂水边那片枫杨树林,春天把那一片平白无奇的枫杨树树冠煮熟,端出来,在青天之下,荒漠之上,抹上一笔春色。
  我仍是像若干年以前一样慵懒,只是,多了一份自觉。
  喊我起床的那个人,已经永眠于地底。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我着实痛了一回,他不知道。在这人间,头不萎地,我还得继续,不管有梦无梦,还是人生如梦,对于活着,最大的要务,就是感受这个世界。这是愉悦的,可以证明自己活着。立春才一周多一点,宁远久旱,永州久旱,大地发癫,岭上,发黄的是柏树,发红的是枞树.岭上一片憔悴。风景林里,一树一树乌桕向着天张开着枝丫,披头散发,犹在问天。瓦屋后面的竹林,有一小半都形容枯槁,在沉默自保了。门前路已经硬化,通到井边,拾级而下,井深十米余,井底一层枯枝草屑。洗衣埠头,凑合出诗意的青石板已经湮灭,代之的是一列水泥预制板。架木桥的地方,已经架了水泥桥,收割机、犁田机通行无阻。我突然想现在的种田人——噎住了,现在,村里已经没有几个十足的种田人,更别说搞副业什么——猪都不要私人养了,放牛要体力,拖拉机犁田不香吗?河坡上,不再是当年种田人脚踩出的泥沙小路,而是捣平了,盖了水泥,修了机耕路。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病后踉踉跄跄跌倒在路上,其实跌倒也没事,干涸的河滩里一层油草,看起来,并非硬梆梆;路边的田里,唯一有过去气息的田野,还有着一些本色的味道——种过稻子,干枯的禾兜边,鹅儿菜,绵儿菜、米黄草……我能叫得出名的,我叫不出名的,密密麻麻,长了一层,还是很嫩,或者是前几天下了一点小雨——我当时还以为是春雨,听到了屋檐滴水。可母亲说不是,原因就是没有听到雷声。发春雨的时候,春雷滚滚。后来也印证了母亲的说话,是小雨,算不上春雨,或者,只是春天的一种试探。即便这样,薄薄一层雨,田里的各种绿植抓住了机会,跟阳光一起,呈现春天的新鲜。我知道了鹅儿菜就是荠菜,绵儿菜是鼠曲草,米黄草是喂鹅的。但毫无用处,跟我以前不知道一样。南方人,不会因为田里的荠菜肥嫩,就去撬回来包饺子,家里的妇人偶尔会做棉菜粑粑,图个新鲜,但那是以前,现在,还是忘了它叫鼠曲草吧。老套路,沿河而下。村前的晒谷坪,已经毁去小半,老河已经填满,河上的那几棵柏树,已经当作障碍物拆除。心的围栏也跟着消除,房子便离开老地方,到了新地方,按照现代的模样——参照城市,这是乡村发展几十年最大的收获,建筑、环境、生活方式都像城市看齐。城市在水泥之上,乡村应在泥土之间,不,乡村也要在水泥之上,这才叫进步——我有点方,我弄不懂,颓然想,我还有几年好梦呢?对,我要看我心目中的春天,放眼西望,枫杨树林已经被二广高速遮住。看到的,是高速路上,时有时无的,南来北往的车,小车,货车,客车,断断续续,他们带着什么任务,无关于这个春天。马路后面,阳明山余脉,那些大岭,枞树杉树,漠漠如凝,给奔腾的山盖了一层灰布。这布,要落到地上,就是一层灰尘。能撑住它的,就是春天,春风,还要春雨。现在,河里无水,发白的河床像一条拽出来的喉管。心里空落落的,是的,我丢失了一段青葱岁月。阙家没有缺席这场大建设,楼房幢幢,失去了往日瓦屋的柔软。我要看什么?抬头,是的,抬头,对面河坡上,那些柏树长得翠翠的,依然如塔尖。我记忆中是有喜鹊的,喜鹊迎风歌唱,声音虽然不入流,但那种飞扬姿势,是春天的。目光所过,十三棵树,山麻雀都没有一只。山坡上,桃树断了一枝,形容颓败,没有醒来。楼房太高,大伯伯的那棵梨树,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人间。楼房无处不在,田埂野径,空无人迹,阳光有些畏缩。那些白色楼房,要把自己摘出春天。
  世界变了!
  我要折过桥,回村,像以往,在村口找堂哥的狗对峙几回。
  我看到了堂哥,挑了一担尿桶,正从红砖墙角转出来。他是农民中的农民,因为他种自己的田,还从村人手里租田种。他居然带着八角帽!还穿着棉袄!这是熟悉的场景,人却这么陌生!那些早上,农民总要从房里找出一些东西,送进土里,换回一些东西。堂哥在田里种了一块地萝卜,一块地白菜,一块地萝卜,还有一小畦芫荽——看到芫荽的影子,我就能问到芫荽的味道,一小根,就能把一个厨房掀过来!堂哥拿着尿箪点灌菜兜子,手法纯熟。那片绿色,是他的春天。微风里,有粪便沤熟的腐臭,味道像芫荽散发的味道一样执拗。一间屋,一张床,一块田,一壶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曾是我生活幸福的标准。然而,病后,医生嘱托我不能喝酒了,这简直把我的乐趣割走了一半——还有一半是抽烟,烟现在也不能抽了。不仅仅如此,还不能吃辣,不能吃肥肉,不能吃猪大肠……那些有味道的,成了画,只能看,不能有了。想到生活这样,了无生趣,又庆幸,我还能走,还能在家屋门口,一个早上一个早上出来走,看山,看水,看湮灭的过去——那些美好的经历,像舂水边枫杨树冠上的绿光,在召唤我,明知道世界变了,我还是心怀奇想,这人间,没有奇迹么?
  还是有的。
  我看见了母亲,身影比以前缩小了一圈,摸着门框走出大门,走路步子碎了很多。她走过茶叔的楼房,朝着老六的菜园子走去。她或许真是要去拔几根芫荽,或许,只是摘几根葱,早上下面条。她知道我的饮食禁忌多之后,每天早上都给我下一碗面条,还兀自在面条里卧一个土鸡蛋。她不问我喜不喜欢。我不想面对她,她像那只不见了的喜鹊突现眼前,不是惊喜,是惊吓了。她心脏搭桥三年了,每天吃降压药续命。我也有高血压,还是遗传性的,对我来说,这是血脉压制。甚至,她担心我走在她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厄运,弄得她每个晚上都失眠。我宽慰她,生死有命,她通常“嗯”而不语,她不想认这命。疾病索命的概率百分百。这她知道。她看着看着我,觉得什么不对劲,就转过脸去,想哭,旋即走开去,不要面对我。她跟我说,她不敢去想以后。她现在老了,现在什么都做不来了。我倒觉得她很成功,一辈子没偷懒,一辈子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一辈子说话算数,一辈子对我们大公无私。我说学一门,我死而无憾。哎,她居然变脸,不理我!这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春天,不仅因为久旱不雨,耽搁了春的行程。
  母亲摘的是葱。
  她一边走,一边动手清除葱蔸巴上的泥。
  她很专注,丝毫没在意后面跟脚的黄鸡。
  我想起了从前的春天。春天是母性的,春风抚处,春阳落处,春雨吻处,莫不是春天的样子,大地是春天的孩子,生机勃勃。这世界,总是要生机勃勃的。我看向母亲,母亲已如一束光,进了大门,旋即厨房烟囱里冒出了白色烟子。生活如常,并不因为岁月流逝生命沧桑而改变。
  母亲像一束光,母爱就是光。
  我心柔软起来。
  我想,春光无处不在,只是,形态随时会改,改的更懂人间。
  20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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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2 0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永州


小时候,就听大人说永州府。
小时候,永州府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乡里有个土财主,要上永州府,雇人抬轿,爬上龙盘,过桐子坳,上铲子岭,路陡,轿夫上山,嘴咬额膝头。轿子里的人,要后仰翻,吓哭了,说“永州府是在哪个歪(外)国”,胆气吓没了,当下打道回府。在乡里,传为笑话。也侧面说明一个一个事实:宁远,或者南路,包括宁远、新田、蓝山几个县,要去永州,交通极为不便。道县居潇水两岸,是否有水路出道州,入芝山,或冷水滩,未知。江华、江永去永州,取决于道县和永州之间的交通。宁远、新田、蓝山去永州,要过阳明山区。交通不便,乡民在群山围裹之中,消息闭塞,宗族变得尤其重要。各处纷争,最后,莫不演化为宗族势力的较量。
永州的出名,大致与山有关。
永州境内,叫得出名,响当当的,原来就有九疑山、阳明山、舜皇山、香零山、月岩,后来发现了道县的鬼崽岭,还增加了蓝山域内的湘江之源野狗岭。
九疑山,在宁远南,又叫九嶷山,舜帝在这里落脚,在这里陨落。广西人说舜帝陨落在全州,湖南人说陨落在永州,争短长,都无物证,便哪方引经据典多,哪方就声量大。做一个游客,在乎的是游。游九疑,一看山,万山朝九疑;二看云,红霞万朵多百重衣;三看岩洞,紫霞岩里有黄河;四看庙,舜帝庙的舜帝陵前有碑林,人工痕迹严重,所以,把这一项排最后。九疑山里旅游景点繁多,既可朝圣,也可以去找斑竹枝,“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还可以吃到一种九疑山里才有的野菜——蓝海,味同大蒜,比大蒜叶薄。
阳明山在永州中心地带,在零陵区、祁阳县、新田县、宁远县之间,异军突起,面积远远超过五岭之一的骑田岭。潇水穿山,养绿竹一片,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去阳明山,春天三月去,既可以朝佛许个愿,满山杜鹃映日红可以开眼。单说游山,我喜欢阳明山,不是它与我家近,而是阳明山山势凌厉,山峦层叠,太阳从山上出,在山上落,万里云天之下,山如涛滚,断人念想。凌空看,千峰竞秀,云霄缭绕,天地浑然,奔放豪气,岭上空无一物。千山鸟飞绝,并非千山无鸟,只是,山高天低,云追雾逐,鸟飞不过千山。凡人使眼,使腿,使力,面对阳明山,如蝼蚁,所见更为狭窄、苍凉、凶险,生活艰难,人口凋零,“万径人踪灭”也理所当然了。
除了这两座名山,其他风景,小巫见大巫,但各有特色。江华的山里有盘王,有勾蓝,秦时立县的江永,峒里有女书。舜皇山有红军旧迹,香零山更是永州一景——成固定风景,人工痕迹就重,不如一个人立在潇水岸边,看斜阳,想东吴水军,想江波上的钓翁,是否记得柳子旧事。
永州虽是历史上的瘴疠之地,还是关联到几个历史名人。
前124汉武帝建零陵,隋文帝将零陵郡为永州,然后零陵、永州交叉,废一个兴一个,兴一个废一个,几个朝代折腾,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终于折腾完,定名永州,市府迁冷水滩。我个人觉得,不叫零陵,这是永州司马胜了一次山中皇帝遗坟,是现实选择。
柳宗元,柳氏,河东人,二十二岁举进士,博学多才,致力统合儒佛,能文能辨能写,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并称为“韩柳”,被后人称为文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年幼随父在基层,接触民生,积极用世,参与王叔文革新集团,成员包括韩泰、韩晔、刘禹锡、陈谏、凌准、程异、陆质、吕温、李景俭、房启等人。半年后,宪宗当皇帝,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王伾为开州司马,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统统被贬为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其中,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把他们哥俩单拎出来,是刘柳的感情,远胜于“韩柳”  和“王孟韦柳”(王维、孟浩然、韦应物)。要了解柳宗元,离不开刘禹锡。
柳宗元与刘禹锡同登进士(22、21岁),同为官,共同参加永贞革新(34、33岁),同贬南荒。在文学史上,柳宗元、刘禹锡是韩、白两派外的名家,以“刘柳”并称。柳宗元与刘禹锡感情好,政治理念虽近似,但人生还是有比较大出入的。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一边寄情永州山水,一边等待长安召回,山水游记最为脍炙人口。刘禹锡在朗州(常德)十年,融入当地,人生豁达,遍种桃花,山水诗成就斐然。815年,刘、柳二人同时被召回京城,刘禹锡因作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惹怒宪宗,将刘禹锡贬到播州(后改为连州),将柳宗元贬到柳州。柳宗元郁闷极了,半世飘零,抑郁成疾,于819年病死于柳州,卒年47岁。刘禹锡得知后“惊号大哭,如得狂病”,挥笔写下了《祭柳员外文》和《重祭柳员外文》。刘禹锡人生也起起落落,但深信“秋日胜春朝”,豁达开朗,活了70岁。后来,刘禹锡将柳宗元遗稿编纂成集《柳河东集》、《柳宗元集》传世,还收养了他的小儿子。刘柳的诚信之交,传为千年佳话。永州人后来也秉承了这一传统,豪爽仗义,如李抱冰冒险在自己的军队里收留革命乡党。此类壮举,在永州人里,实在太多。
柳宗元在永州十年,每天都在等朝廷召回,心在长安。但人在永州,还是勤于政事,体恤民情的。这十年,也是柳宗元创作上的黄金十年,寓言写了《三戒》、《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传》、《罴说》等,传记写了《段太尉逸事状》、《梓人传》、《河间传》、《捕蛇者说》,似寓言又似小说的实验性文本写了《宋清传》和《种树郭橐驼传》。其成就最大的山水游记,写了《始得西山宴游记》、《钴潭记》、《钴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永州八记”里,没有一篇记永州的名山大川,只能证明柳宗元是个务实的人。他的诗词骚赋写了《惩咎赋》、《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均不如后来在柳州所写《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七律;《江雪》、《渔翁》、《溪居》等篇,在唐朝绝句中均为扛鼎之作。柳宗元《柳河东全集》的540多篇诗文中,有317篇创作于永州。这在文学史上,极为罕见。在永州十年,是永州凋敝的十年,这与柳宗元无关。整个唐朝都在衰落当中,欲挽狂澜的革新,都无法继续,也注定了唐朝最后的风雨飘摇。历史的车轮将无情碾过唐朝,这不是柳宗元或王叔文一帮人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改变历史的。柳宗元政治上不得意,不影响他成为永州文化最有代表性的一张面孔。
除开柳河东,永州还有一位早他半个世纪的怀素和尚也值得大书特书。这家伙是永州土产,家贫,出家,有爱好,年幼在芭蕉叶上坚持练字。俗话说: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他不师古,在正统门外“撞南墙”。其精神感动诗仙李白,为其作诗《草书歌行》,诗云“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夸张,是李白的一大艺术特色,对怀素也不吝啬,但从诗句中我们可以揣测到怀素当时的书法已具备法度,用笔自由了。762年怀素在练过万匹芭蕉叶后,由零陵出发,要去行万里路,游历天下了。在长沙遇张谓,一见如故,入京一同研习张芝、张旭以及王献之的书法,得悟,大成,著《自叙帖》、《苦笋帖》、《食鱼帖》、《圣母帖》、《论书帖》、《大草千文》、《小草千字文》、《四十二章经》、《藏真帖》、《律公贴》、《七帖》、《北亭草笔》等,名动天下。韩偓说怀素书法“若教临水照,字字恐成龙。”北宋大学士黄庭坚称“怀素草书,暮年乃不减长史,盖张妙于肥,藏真妙于瘦,此两人者,一代草书之冠冕也。”米芾赞 “怀素草工瘦。”怀素,被后人尊称为“草圣”,与张旭齐名,成为永州的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
说永州,不得不提另外几位先贤。一个是有点虚无飘飘的舜帝,至今,除了史记的记载,立存舜源峰下的残破的碑林外,还没有一件与舜帝有关的证物出土,或同时代的文献佐证。人们都是通过后世的记载和典籍,按照后人描述和猜测,恢复祭祀,重建宫殿。大兴土木,不在于还原历史,更多的在于拉动当地的经济发展。去九疑山,我更在意与当地的山民交朋友,且善且美,从这方面,或者缘于先民得到了帝子教化,虽在山中,经营世俗,人却不世故,这点,可在湾井、鲁观等地民众生活中感知到。他们宁可憋屈自己,也为客人大方安排。九疑山有奇景,天下万山朝九疑。地上山如此,已经很奇特,更为奇特的,是朝霞暮云,红如红霞万朵,白如白鸽万只,在九疑山上空凝止,蔚为大观。当然,山中奇峰无数,造化之力,超乎人类想象。九疑山因舜帝,或者,永州因舜帝,民间编制了很多故事,滋润这片土地。舜帝,为永州文化的源起。
还有一位值得称颂的是元结。永州如说是“异人”,舜帝给了这异人视界,或想象空间,或者思想,元结给了他阔气的排场,柳宗元描绘了他的方方面面,怀素给了他浪漫气质,周敦颐给了他品格。元结,喜欢著书自娱,始号琦圩子,继称浪士,亦称漫郎,看似吊儿郎当,实为“实有才用,论能扶世,政能便民”的杰出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在道州不仅留下《舂陵行》、《贼退示官吏》,还留下《右溪记》、《寒亭记》、《九嶷山图记》、《阳华岩铭》等许多优秀的山水游记和碑铭。游记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柳宗元。公元760年,元结写《大唐中兴颂》,歌颂朝廷平定安史之乱,并函请颜真卿,将其摩刻于祁阳浯溪峻崖之上,后成为祁阳文化源起,直接影响了陶铸、周玉成等后辈人才。浯溪碑林因“文奇、字奇、崖奇”,引来米芾、黄庭坚……等全国200多位文人雅士前来游览,留墨祁阳浯溪,成为一文化奇观。
最末一位是道州周敦颐,道州人。说到道州,这是永州的文化重镇。除周敦颐,前还有元结,后还有何绍基。周敦颐是道州人,一生在外为官,在外成名,有《爱莲说》、《太极图说》,所提出的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主静、至诚、无欲、顺化等理学基本概念,为理学奠基,对后辈张载有一定借鉴作用。周敦颐主张人为万物之一,是万物之灵,张载主张万物一体为气。道州有周敦颐衣冠冢,地理环境极好。道州作为永州文化大本营,对外还输出过何绍基。道州是何姓大本营,县志就有何有兰、何天衡、何凌汉、何绍基、何绍业、何绍祺、何绍京、何绍彩、何维朴、何维棣、何宝珍、何积祜、何积熛、何善垣、何善堉、何华中。在道州街头随意问一个人,说姓何一点也不惊讶。何绍基同周敦颐相似,一生在外为官。何绍基多才多艺,是诗人、画家、书法家,以书法成就大。何绍基之后,永州南部六县人才辈出,新田人蒋先云,宁远人乐天宇、阙汉骞,永州北部二区四县(冷水滩区、零陵区、祁阳县,东安县、双牌县)人才更甚,东安唐生智、冷水滩李达、祁阳陶铸…… 但相对于神州大地,永州人才堪称寥若星辰。几千年历史的永州,600万人的永州,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非改革不可了。
永州南六县(宁远、新田、蓝山、道县、江华、江永)和永州北部的二区一市三县(零陵区、冷水滩区、祁阳市、双牌、东安)不太对付,一直有抱团独立于永州外的想法,民间还取好了市名:道州市,舜陵市…… 因阳明山隔阻,永州区域内文化相同,语言却大不相同,我至今听不懂零陵话。东安人尚武,宁远人霸蛮 ,道县人善辨。几县之间,也相互评论,大致是打不过东安,蛮不过宁远,说不过道县之类。各县风俗迥异,宁远这一边,八月十五包粽子,屈原端午投江的消息,传到宁远,时间到八月十五了。南六县的人叫北部的人,不直称为人,而是叫“麻拐”,祁阳麻拐、东安麻拐,不仅如此,南六县的也相互道称“麻拐”,宁远麻拐、道县麻拐、新田麻拐、蓝山麻拐。并不因东安以鸡出名,叫东安鸡,宁远以鸭出名,叫宁远鸭,永州螺出名,叫永州螺。江华、江永,因有少数民族居住,名家人自觉改口,不叫他们麻拐,而是牯子,过山牯子。麻拐,蛙类统称,不雅。牯子,牛的统称,耐劳。麻拐,爱叫,白天夜里,哇啦哇啦,热闹。牛有力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永州一头在阳明山中,一头在九疑山中,山如水一样常见,人丁却不稀少,三里五里,不管是在平地,还是云雾山区,都可以看到村庄依山傍路,村民在路边漫步。在江华、江永,香芋、香柚、香姜、香米、香菇最负盛名,每个集上都可见到,在沱江码头,更是货如轮转。
年青时候,我出东干脚,前往永州谋生。
在90年代初,万物复苏,大地蓬勃,人心思变的时候,我一个人拜别父母,乘车北上,过侯坪、麻江、桐子坳,山势磅礴,沿途风物,因阳明山,确实冷硬逼仄,与宁远大不相同。过接履桥,入芝山,宿柳子庙一侧,枕潇水清波,听江上号子,夜不能寐,携友而出,江枫渔火,远山如幕,念及前程,颓然叹息,对着一江明月,拍遍栏杆。后求职无望,遂往冷水滩火车站,一张车票,送我南下,抵达珠三角腹地,辗转谋生,岁月如流,三十年如长河一瞬,浑然北望,永州,如正在一列启动的火车,轰轰然,在崇山峻岭里,试车。想到永州贤人,黄盖、蒋琬类,念及“碣石潇湘无限路 ”, 顿觉苍凉。我想我还是尽快回永州,永山永水,山影炊烟,江枫渔火,在心里一直未变。余生与千山永州潇水蓑笠翁相伴,应该很安详。
烟霞里,永州很硬,苍山如铁,永州很软,潇水如绵,所以,年青的时候来吧。年纪大了,腿脚不够用。
2023.2.10

 楼主| 发表于 2023-2-13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河上

路的尽头,就是河。
是河,就有生活。
河边,洗衣埠头,一头连着井,一面临河。水边,有几块不规则的青石板,石板与石板之间让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沟,就是井水融入河水的路径。看到了,所谓井水不犯河水,没有绝对。水很清,波光如幻,水里积泥的石头,被河水抚平挣扎,圆润起来,河螺蛳路过,那小小的道,如同指尖轻轻划过。小鱼儿,说的出名的麦穗、白条和俗名叫“爆眼鬼”的小鱼——这是一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鱼,无论是在水里摘洗青菜,还是在青石板上摸鸡摸鸭,它都成群接队来,追逐食物。乡民烦它,叫它“爆眼鬼”,鱼眼是鼓出来的,整条鱼,香头大,鱼头占了一大半。我和盛银、文茵、富盈……一堆孩子,在大中午摘了棕叶树果子,捧着到洗衣埠头,这个时候,大人们昏昏欲睡,不会管我们。我们找来新的石块,把棕叶树果子铺在石板上,一石头一石头锤。棕叶树果子如珍珠,外面有一层青皮,熟透后,转黄,黄澄澄一颗,如珍珠般硬实,咬不动,只能做打野战的子弹用。青皮的时候,果肉锤出来,晶莹如玉,抓一把泡进水里揉搓,搓掉那一层发涩的膜,然后合着河水,一起送进嘴里,有弹性,爽口,却并无滋味,不酸,不苦,不甜。即便这样,作为夏天末尾时间唯一可以摘来吃的东西,我们还是乐此不疲。
抬头,就是一块很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如同村子的石敢当。
后来,茶叔、真叔盖房子,炸碎了这石头,运回去,做了两座房子的基脚。
村里居然没人反对,盖因这块石头靠路太近,人挑担子,要侧身过。一边是河。河与石头把持了路,末了,石头被平了。
石头外面,河上是大院子的庄稼地,同时是禁地。
原本这里住过人家,历三代,没发人口,择日迁走,迁到哪,居然没人知道,当年舂陵侯从柏家坪北迁,大家还知道迁到了湖北枣阳。这家伙,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庄稼地里,原来的屋地基石头,偶尔可见。后面山坡,成了坟场,新坟旧土,茅草藤蔓,斑鸠异蛇,瘆人,那片林子黑森森的,也藏着秘密。后来发现,山坡上有极为隐蔽的岩洞,在躲日本鬼子的时候,乡民们用过。入洞数尺,洞口如瓮口,壁上还有孔,进去一看,孔后是俩哨位,这孔既可以瞭望外面动静,即使有人进来,哨位上的人,从这孔里刺出红樱枪,保卫洞里的人。是否见过血,没听说过,但给这片庄稼地抹上了神秘色彩。这是故事,现实环境是,山属于我们村,这片地不属于我们村,属于几里外的大院子。地里种花生,大院子看守花生的人,藏在山上,抓到了偷花生的人,要捆起来,扬言押到大院子游街示众。大院子人多,权利在大院子。每次经过这里,我们的村人都会避讳,改走河对面,河,变成了一条疆界。即便这样,我和剑还是进去过。那是春天,春雨过后,山上的水流下来,流进庄稼地。庄稼地里种着麦子,轻轻的麦子,高过我们的减半,麦穗一枝一枝,窃窃私语。沟边,豌豆花、赤小豆的花稀稀拉拉的开出几朵,野燕麦、看麦娘发出清香。斑鸠和竹鸡仔山林里,你唱你的,我叫我的。河里,半河洪水,铁流一般闪着光。我和剑在麦地的水沟里筑了坝,期待河里的马口、鲫鱼跳上来。说给盛银、文茵、富盈他们听,一脸自豪。
洗衣埠头往上一点,浅水,水里的沙石粒粒可数,沙趴子正在上面做窝,这里却是钰哥儿绝命的地方。
再往上,就是钵子坝,其实就是一个河湾,乡民拦河为坝,储水浇田。
然而,我常常出神,想起一个河里没有水,洗衣埠头上边的水井都干涸了的秋天。我五姑放学回来,挑着水桶,到山边小岩里挑水。小岩是这条河上最耐旱的一眼泉井,我们村里的井干了,上面龙溪源头也干涸了,河被太阳晒得冒烟,方圆四五里内,只有小岩有水。我五姑下去装了两桶水,从十几米深的井底上来,担着两桶水,抖抖颤颤的在河坡上走,走到钵子坝,看得到村里的橙子树了,却不巧碰到大院子的民兵营长,到田里看油菜的苗,要我五姑放下水桶,他要喝水。我五姑是怕他的,知道他杀过人,我爷爷还是教育对象。但我五姑不让,他就命令我五姑一路不能停,不能歇。这一路都是大院子的田地。五姑脾气上来,眼泪也出来了,“不歇就不歇!”挑到洗衣埠头,放下水桶歇气,奶奶帮忙,她却倔傲到不行,非要自己挑回去。后来,奶奶常常用来教育我们,“人背时了,喝口凉水都塞牙。大院子的人也可恶,连小孩子都欺负!”后来,我五姑也死于她宁折不弯的性格,三十岁不到,匆匆离开了人世。那个民兵营长,扒灰媳妇,媳妇反抗,他羞愧难当,也是一瓶农药把自己送出了千里之外,还成了笑话。
水边的生活,一点也不轻松。
小山上有浅浅的岩洞,我爹放鸭子的时候,每个中午,鸭子在河里的沙滩上歇息,我爹拿一件雨衣,铺在岩石上面,在上面睡午觉。岩洞之上,是山坡,是岭,是黑岩,岩鹰隐匿其间。对面是千亩良田,是土坪子,是没入烟尘的村庄。上下是水,水流如歌,是歌唱山,还是在歌唱大地?我倒觉得都不是,河流的歌,只唱歌他自己。从大岩口下来,一路凿山开土,蜿蜒而去,不见任何人工,他一直都在自己主宰自己,自己鼓励自己。父亲离开这条河后,往山上走了一步,就在这岩洞之上的山坡上,择地而栖,与这山河日月融为一体了。我的那些伙伴,和我一起在麦田做梦的剑,四十岁,到泰国做生意,一去不回,杳无音讯;钰哥儿干脆投进水里,灵魂,此时估计到了海里,自由无边了;盛银嫁了一个中学老师,平平淡淡的生活;文茵去了深圳,开出租车,据说在深圳买了房子,安家了;富盈却不幸运,嫁一个男人,死了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孩子朝福建跑一个,朝广东跑一个,自己在家种地,提心吊胆。其他的人,各有境遇,有闪光的,有如落叶的,有像这石头的。
河在喘息,河两岸的冬茅草、水边竹、温莲香的藤子、何首乌的藤子,还有金刚藤、黄荆子,杂七杂八,密密麻麻,搅在一起,牵了手,碰了头,把河遮蔽了。这些河滋养出来的植物,没有人力的制约,变得凶残起来,要围剿这河了。年轻的种田人已经唱着歌远走他乡,房檐下睁着大眼看风景的留守老人无能为力,我却像个朝圣者,盯着芦苇上那只和我一样孤单的翠鸟,我们都不会歌唱,但我们都在这河上度过不少时光。河上的一切我没有遗忘,过小岩之后,就是勒桑里的大坝,坝上的山,是勒桑里的山,坝上的田,是大院子的田,坝上的水,是大家的水,我一个人潜进过这水里,摸水草,摸螺蛳,抓小鱼,抓螃蟹,享受过水的滋润和抚摸后,上得岸来,一个人躺在正午阳光的河滩上,想像天空的宽广,跟这河一样无所畏惧。时间的手翻云覆雨在无声间,世界颠了个个儿,我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温暖的故事,现在已经满目苍凉,跟这条小河一样,被世界放在一边,享受着自由的荣华与虚幻,顺其自然的等待答案。
这一条不起眼的河,曾带给我无尽希望。
河是伟大的,滋润世间所有不向命运屈服的人。

2023.2.12

 楼主| 发表于 2023-3-1 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梦境生成

我一直在想念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我只有一个舅舅。
我的舅舅,一个老实农民,至少,我舅妈在的时候,我舅舅的作风是很朴实优良的。我舅妈离世之后,我舅五十几岁,没人管的男人,儿女成家,倒豪放了,喝酒,和女人打交道,做事,都不拘束了。
我舅妈,一个个子萎缩的农村妇女。之所以萎缩,我想,在我没出生之前,或者在她未出嫁之前,舅妈身材是挺拔的。结婚之后,三年一个孩子,三年一个孩子,生孩子,养孩子,舅妈四个孩子,就像重担,挑一担,又一担,苦不堪言,身材就萎缩了。我外公外婆又谋自己的生,帮不了忙,憋屈,就和我外婆闹别扭。以前我不理理解,婆媳关系为什么是天下最难搞好的关系。看到我妈妈做奶奶后,才知道,婆婆和媳妇不是井水河水,而是由路人转化成有关系的人后,家教、性格、修养,都不在一个频道,都往自己喜欢的频道上转,问题来了,婆婆和媳妇没有血缘关系,媳妇也不是婆婆养大的,无恩,无仇,凭什么让,凭什么忍,让不了,忍不住,一个推自己儿子,一个推自己的老公,这个可怜的男人只要一低头,偏向那边,都是火药齐射的战争,一个家都鸡飞狗跳,欲崩欲裂。我外婆养五个孩子,上半辈子没少操心。外婆生前说,这么多孩子,割草养大他们都不容易。养大孩子了,清闲了,这是自己以为,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有儿子,儿子娶媳妇,成了家,父母的家就裂变成两个家。儿子的家摇摇晃晃,嗷嗷待哺,朝不保夕。这个时候,外来的媳妇就看向了公公婆婆。婆媳的认识稍有偏差,就是争执,只要争执,就埋下隐患,隐患不除,就是婆媳间的互不顺眼,厉害一点,就是辣言辣语,就是动作,砸锅摔碗。我外婆嘴碎,我舅妈口讷。不说话,不代表沉默,还有很多动作可以表达自己的意见,打鸡,踢狗,捶门,等等,都是一种表态。婆媳不和,愈行愈远,就互不来往。这也好,互不掺和,各自过各自的。老人承担孤独,承担骂名。儿媳承担骂名,背脊被指指戳戳。舅妈到门口压水井提水,过门槛,地湿,滑了一下,跌倒,盆骨骨裂,接着卧床,病一年,挣扎一年,不舍而去。坊间便传言,这是报应,我舅妈生前如何如何苛刻她婆婆。好吧,我外婆,八十岁,喜欢廉价的玩意儿,死猪猪肉,病鸡鸭肉,只要足够便宜,她就买回来吃,她说,过了火,没事。我也不知道有事没事,八十岁前,或者只差几个月就八十岁了,一个春天的夜里,睡了过去,就作别了人间。有疾,但很痛快,猜测说脑溢血、心梗啊,死无对证。我都羡慕外婆的离世之法,一梦不醒,简直前世修来的福报!关我舅妈什么事?我舅妈在床上左翻翻,右转转,折腾了一年,那种痛,那种绝望,而她却分外淡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去看她,她风轻云淡的说着身后的一些安排,从容淡定,不是我想的那样枯槁、混乱、绝望。死亡在身后跟随,无论怎样,终究会被死亡撵上、薅走。死成什么样子,对死者来说,毫无意义。我记忆里,只有舅妈一张表情平静的脸,瘦,不慌乱,毫无波澜。
我舅舅是大男人,喝酒要喝醉,打架要打群架,做事要不管天光早夜,性情中人,一辈子都在追求酣畅淋漓。而这种状态,只有喝醉了才有。所以,我舅舅有酒必喝,还不独享。有一年六月,“双抢”过后,闲下来,舅舅来我家喝酒。我父亲不善饮,我舅舅独饮,不欢,走的时候,我父亲看出了他没喝尽兴,又找出两瓶高度酒,给他带上。舅舅开心出门,过石桥,就打电话给酒伴,有酒,还是瓶子酒,赶紧定地方。后来,有人说给我父亲听,那天看到了舅舅和另外两个人喝醉了,躺在河滩上,鼓鼻向天。这算好的,以前,喝酒必醉,醉了就耍拳打架,经常鼻青脸肿。问他,他回“喝酒喝的,哪有喝酒不打架的”,让人哭笑不得。做人却义气。有一年月祥上学,学费不够。我父亲找我舅舅借。舅舅也没钱,大大咧咧说,不怕,我还有一条牛,明天赶圩,我俩牵到街上卖了,就有钱了。我父亲拒绝了他。那条牛是舅舅唯一的财产,喝酒全靠它。春耕、双抢、冬耕,舅舅牵着牛,帮人犁田耙田,挣一些花费,供家里油盐柴米,供自己喝酒。末了,他一定没想到,他会被孩子整绝望。七十岁,他患脑梗死,有点严重,嘴歪,手脚僵硬,行动不便,但还能动,比如说走几步路。为了自救,他把牛卖了,钱却被三个儿子分了,做伙食费。我舅舅想的,却是要到大医院治病。儿子想的,是养老送终。我舅舅在绝望中,于夏天某个夜晚,夜静人深时,滚下床,是否挣扎,无人知晓,最后,用僵硬的身体怼上了坚硬的大地。于舅舅,我是自责的,一直觉得愧对舅舅——哪怕母亲一再说舅舅有三个儿子。我应该救他,哪怕救不到,也要送到医院,满足舅舅的心愿。我没有去做,这个没有,就像一个亏欠,自觉这辈子还不上了。
昨夜,又梦到舅舅舅妈了。
我带着孩子去给舅舅做生日。
灰色天空下,一个灰色的村庄,青砖、香樟树、黛瓦,就是巷子里的石板路,上坡的石板,一层一层,都是灰色的。我们来晚了,没赶上吃饭。堂屋里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剩下的菜,一海碗一海碗,是什么,看不出。一张桌子三个海碗,一张桌子上五个海碗,一张桌子只摆着一个竹制的热水壶。舅妈在地上的簸箕里做粑粑,一簸箕的米粉子,舅妈倒了水下去,揉米粉团。舅舅站在舅妈身后,看着舅妈揉米粉团。舅舅除了一部胡子,五官都模糊。舅妈一头短发,那张脸只是个轮廓,五官模糊。舅舅让我出去走走,热了菜,再回来吃。我出了门,赫然发现,这不是外婆所在的村庄,一个陌生的村庄,但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样不是外婆所在村庄的名字。巷子里很静,灰色在流淌,两边的土砖墙每一条缝隙都很清晰,歪歪扭扭,像画好了贴上去的一样。上了坡,断墙里,一片狼藉,香樟树光秃秃的树枝横在半空。四望无人,入目皆如暮色。仓惶回转,在巷子里遇到一个穿白色上衣的人,形态佝偻,负锄前行,我想问他一问,这是不是***村,还没凑到他身后,他就转弯消失了。抬头看前面,正是舅舅的房子,拱门,老土墙,黒瓦垛,土墙后一株横空而出的光秃秃的乌桕。
进门,舅舅埋头在帮舅妈整理蒸笼。
醒过来,莫名其妙。
舅舅生前,我没怎么梦到他。舅舅去世后,我也没怎么梦到他。
舅妈死舅舅前面,除了偶尔——回数清可数,和妈妈聊到她,更没梦到过一回。外公、外婆我也没梦到过。我梦到过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身体经常去见我的父亲,大致我还有很多未解之谜,一直想问他。什么迷,我不知道,我一直没问过他,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要告诉我。但我想我一定有,潜意识里有很多问题。但每次见他,他都不言一语,像我们的曾经相处,似曾相识,对面无语。
百思不得其解。
打电话问母亲。
母亲说,舅舅二月生日,清明节又快到了。莫不是这些?
父亲生前说过,活着莫算,一世人,没病没灾就好。
舅舅舅妈不是过恶之人,辛苦种地一辈子。
放下电话,思前想后,自觉荒唐。不管怎样,我得感谢这个时候的这个梦,让我见了一次舅舅舅妈。一别数年,他们还好。至于是什么预兆,是福是祸,我已经不羡不惧。我看到了那么多,也经历了那么多,看看掌纹,摸摸额纹,我的一代,已经像故事一样接近尾声。我梦谁,谁又将梦我?想起了《春江花月夜里》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想,活着莫名其妙的事多了,做人不必纠缠世事,做客人间,一世人吃过酸甜苦辣咸,有过生离死别,享受过爱与恨,什么时候被死亡攫取,都该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202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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