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那河系列之——船码头(中)
(接上期)吃住在船上,赵老头儿没事就喜欢打扫渡船,天气好的时候还要用河水冲洗船板,在街坊们眼里,他总是把渡船收拾得很整洁。不喜欢小孩子去他船上是怕我们弄脏渡船,于是,赵老汉儿对想要坐他渡船的小孩子从来都是横眉冷对的。被大人带领着还好,一旦发现我们趁他不注意跑到船上去,他就会铁青着一张面部皱纹如刀削一样深刻的脸快速往船上跑来,边跑嘴里还边大声吼叫不停:“你些个狗日的小杂种,一转眼就往老子船上跑,滚得河里滃死了算你妈哪个的?也不可怜可你妈老汉儿生养你些个狗日的淘了多少神。滃死了算哪个的,翁死了就等于是勾子上载坨狗毛狗日死了的!除了你妈老汉儿鼻泷口水,你以为别的那个人还把你些个狗日的当回事哦. . . . . .”
没等赵老汉跑到船边,我们早已快速逃离了渡船躲到了河岸边的大石头背后看着他站在船头生气的样子了。按照大人的说法,赵老汉儿不让自家的小孩子去他船上耍是他们特别支持的,就是怕小孩子出意外,只是耍心太重的小孩子不仅不能能理解赵老头儿和父母的良苦用心,反而对找老汉儿生出许多怨恨。有了怨恨就要找渠道发泄,于是我们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经常会被几个大一点的捣蛋鬼撺掇,躲在离渡船码头不远处的那个大石头后面,趁着赵老汉儿在船篷中煮饭的时候朝船篷上甩鹅卵石。人小力气有限,加之距离较远,甩出去的鹅卵石很少能够砸中船篷。偶尔有鹅卵石砸中了,随着一声“嘭”的闷响,我们就开始紧张和激动,等着看找老汉儿的反应。可多数时候,不知是赵老头耳朵背还是丢到船篷上的小鹅卵石基本没有什么破坏力,他很少有反应,久而久之我们也就懒得去惹他了。
小孩子不喜欢赵老汉儿,但在街坊们口里他却是个不错的人。神潭溪在当时不仅是个热闹的水陆码头,方圆多个乡镇也只有这里有个猪市,于是,渡船不仅是苗家山以及苗家山以远的周围公社的人往来过河的主要通道,每天过渡船的人都是络绎不绝。一到当场天,从早到晚更是不得空闲,有时候甚至大半夜也有住在河对岸的农户因为家中有紧急事情需要摆渡。面对如此繁忙的摆渡任务,赵老头儿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很少有所抱怨。当场天人多也就罢了,而林场还有不少土地也在河对岸要去耕种,还有街上的居民也有不少要去苗家山捡柴扯猪草,于是,渡船几乎天天都繁忙,而赵老汉儿除了不喜欢小孩子单独去他船上外对有过河需求的其他人他虽然也是不苟言笑,但来回摆渡却是尽心尽力的。不苟言笑的人,总是比较难以得到人们的亲近,这也就是为啥赵老头儿在河里撑了多年的渡船,街坊们对他总是有几分生疏的原因,不过,文革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让一街人对赵老头儿都敬重了起来。
1966年1月的一个寒冷的清晨,当大多数人还赖在床上的时候,一件人命关天的事却在河对岸的邓家发生了。对面半山腰上的邓家,儿子在川南森工局工作,几个女儿也已经陆续出嫁,只有婆婆和儿媳在家。因为是独子,邓老太婆特别依恋儿子,自从儿子结婚后,邓老太婆最见不得事就是儿子和儿媳亲近。只要看见小夫妻说笑,老娘心里就特别失落,认为儿子结了婚就忘娘。自从儿子结婚以后的四五年间,每到春节儿子回家探亲,老太婆总要闹出诸如上吊跳河的事。
那年春节前夕,邓家儿子照例又回家过年,这让老娘很高兴,但很快老人又开始看不惯儿子儿媳的亲近了。隐忍几天后,老娘终于还是对儿媳开了骂,而让老娘始料不及的是,之前总是向着自己的儿子,这一次却劝导起了老娘。儿子的话语虽然满含了对老娘的尊重,但在老人看来这就是儿子不认她这个老娘的苗头。丈夫死得早,老娘苦挣苦巴地将几个女儿和儿子拉扯大,而这个唯一的儿子就是老人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之前发生这样的事,儿子一向都是向着自己指责儿媳——尽管老娘也知道儿子责骂儿媳不过是对她的敷衍,没成想这一次儿子却给老娘讲起了大道理。这分明就是嫌弃自己老了,多余了,没用了。老人家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儿子的整个心身已经被儿媳占据自己活着也就失去了希望。于是,在那个寒冷的清晨,老人趁儿子儿媳还在熟睡便悄悄起床,将几套新衣服和儿子给她买的新长皮袄翻出来一股脑地穿在身上,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家门往河下走去。
常年住在渡船上的赵老汉儿习惯了早起,有人过河就摆渡,没人过河就坐在船上抽旱烟。冬天的清晨,周围显得特别寂静,可就是这寂静让赵老汉儿发现了异样,抬头朝对面的山坡上扫视一番,便发现了穿着臃肿的邓家老太婆。猜到可能又是和儿媳置气,但却觉得这一次和前几次跳河的虚张声势有些不同,赵老汉儿便警觉了起来,收起烟锅儿悄悄地把渡船划向对岸,心想着如何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进行应对。
渐渐靠近河岸的邓家老太婆,可能是心里难受并没发现已经靠在河湾处的渡船。径直来到河岸一块大青石板上,老太居然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冰冷的河中。目睹邓家老太婆跳进河中,早已做好救人准备的赵老汉儿反倒显得不慌不忙了。原以为赵老汉儿不慌不忙是厌烦了多次和儿媳置气而跳河的老太婆,却没成想老太婆因为衣服穿得太多,身体居然浮在河面上,看来,赵老汉儿是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飘飘荡荡不能下沉,老太婆便使劲在水中蹦跶,这时,赵老汉儿才慢悠悠的将渡船划向老太婆。靠近后,赵老汉儿却并不施救,而是低头看着老太婆,问她水冷不冷,还要不要多泡一会儿。
“你个老不死的赵树生,还不赶快把老娘拉起来,水钻进老娘皮裤子里啦。日妈这水咋这么冰人啰。”老太婆虽骂尤求。
“你不是爱跳河吗,这是第几次了,你自己说。动不动就跳河,我都捞你好几回啦,你儿子回来是要给我钱的哈。”赵老汉儿边数落边把老太婆拉上船又迅速将其扶到岸坡,让其坐在一块平时当板凳坐的乌木树圪篼上,又将堆放在岸边用于做饭的柴草点燃让老太婆取暖。等老太婆缓过劲来,老太婆的儿子也急匆匆地赶到了,一番劝慰之后,邓家老太婆便在赵老汉儿的渡船上换上了儿子随身带来的干衣服,然后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上了回家的路。街坊说,这些年赵老汉儿救过好多人,包括在河里玩耍溺水的小孩子。
1968年春,赵老汉儿因为摔了一跤而得了轻微偏瘫。渡船不能再撑了,我们一帮小孩子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居然生出几分窃喜,盼着新的船老板儿不会禁止我们去渡船上玩耍。渡船撑不了,赵老汉儿只能上岸住到了养子家中。那年冬天,我下午放学回家,在中街里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走路歪歪斜斜且佝偻着后背的人,浑身脏兮兮的样子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个讨口子。可当我最终认出那就是曾经对我们凶巴巴的、撑起船来动作总是干净利索的赵老汉儿的时候,八九岁的我,心里也免不了为之一颤。没过多久,就听说赵老汉儿死了,有街坊说人老了挣不到钱还有病,也就不受儿媳妇的待见,更何况儿子不是亲生的,是死是活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接手的船老板儿叫杨德钊,中等身材体格壮实,元潭公社人,来神潭溪撑渡船之前是下两区木船社的专业船工。常年在船上生活,日晒雨淋让杨老板儿的肤色呈现黝黑的古铜色。应该是长期和水打交道的缘故,五十岁年纪的杨老板儿不仅白头发少,古铜色的脸上也少有皱纹,后背依然比较挺直,一身衣服虽然比较老旧,但却总是干干净净,且性格也很是随和,到神潭溪不过一个月,就和一街人都热络了起来。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对比之前的赵老汉儿,也很快和杨老板儿套起了近乎。
也许是比赵老汉儿撑渡船的时候长了几年的缘故,杨老板不仅不禁止我们一帮小孩去他渡船上耍,没人过河的时候,他甚至还允许我们在河里随意摆弄他的渡船,——这把我们几个发小高兴的啊!之前很少去河对岸捡柴扯猪草的我们,总会以捡柴扯猪草为名坐杨老板儿的渡船去河对岸。杨老板儿也很开通,对我们的要求不仅从不阻拦,不少时候还让我们自己撑船,手把船桨船舵让船划向对岸,心里那个安逸哦,简直是无法形容了。
杨老板儿接管渡船后,渡船经过了一次彻底翻新。虽然船体大小和之前相当,但船篷全部换成了新的。和赵老汉儿一样,杨老板儿也爱干净,不仅把整个船舱收拾得干净整洁,平时做饭也大多在靠街道一侧船码头处的岸边那块背风的大石头下,如此一来,船篷就不会被烟熏得黑黢黢的了,——看来,爱干净应该是船老板们的习惯。那时候,县里每月委托公社发放给船老板儿的工钱有所变动,每月只固定发给八块钱,但允许船老板儿向过河的人收取每人每次两分钱的过河费。
两分钱的过河费看似不多,但每天过河的人平均也有百八十个,当场天过河的更多,还有林场社员时不时集体去河对岸下地劳动,这样算起来,每个月可以收取差不多三十块钱的过河费。人过河要给钱,按规定,背粮食货物还有牵牛牵羊抬生猪都要额外收取两到五分钱的过河费。杨老板儿是个豁达的人,虽然每次都向过河的人说出收钱的规定,但却从来不会认真,愿意给他就收,不给钱的,他也不会硬要。时间一长,杨老板儿便给过河的人留下了好心肠的印象。家里比较困难又要经常过河的,每次坐船顺便给杨老板儿带点自家地里种的瓜果蔬菜,如此一来,不仅杨老板儿很少买菜,苗家山上几个大队的社员甚至更远的其它公社来神潭溪赶猪市的人,只要一说起神潭溪俞家沱的渡船码头,都说杨老板儿是个好人。
街坊坐在一起闲聊,说起杨老板儿撑渡船的收入时,话音有些酸溜溜:“杨老板儿才是个会盘算的人。你莫看他从不鼓捣问你要过河钱,人家过河给他的红苕洋芋萝卜白菜,才值二分钱?省了买菜的钱不说,我也给他算了一笔账。经常不给他过河钱的人最多不过三四成,除开这些,他每个月也要收差不多二十块的过河钱,还有公社给他的八块钱,每个月差不多也有将近三十元钱的收入。日妈老子当被老二,从两河口背一百斤盐到神潭溪才他妈六角钱,一个月老子就是天天背力,也才十八块。你说,当船驾子是不是划得来!”
小孩子对街坊们议论杨老板儿的收入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如何找时间去渡船上玩耍,在杨老板儿的监督下亲自动手掌舵划桨。杨老板儿允许我们掌舵划桨,时不时还教我们如何掌舵划桨,这让我们对他特别有好感。和杨老板儿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他不仅是撑船的好手,他还是撒网捕鱼的高手。那二年,因为没人管理,电鱼炸鱼已经让河里的鱼变得越来越稀少了,但即便如此,杨老板儿总能用他的一张老旧渔网隔三岔五地网到一两条鲤鱼或者青包鱼,且个头一般都在一斤以上。对于抓到的鱼,杨老板儿除了自己煮来吃外,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人情送给街上给他送咸菜泡菜胡豆瓣的人。
街上不少人晓得杨老板儿用网网鱼,但却很少有人亲眼看见过他是在哪里撒网的,于是街上就有人把杨老板儿抓鱼的事神秘化。有人甚至有鼻子有眼地说,杨老板儿每次下网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深夜,且下网前一定要焚香念咒。对但这样的说法,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深信不疑的,因此,杨老板儿对我们来说又多了一层好奇和神秘。熟悉杨老板儿的人却有另一番说法,就是杨老板儿下网基本都是在周家沱。
平均水深超过十米的周家沱,那几年偶尔也有人在那里用炸药炸鱼,但炸死的鱼基本沉入河底,而周家沱的河底又大多是怪石嶙峋的乱石窖,加之水太深,即便水性好的人想要潜入河底都很困难就更别说还要在乱石窖的缝隙中捡拾被炸死的鱼了。费力费时地试过几次后,炸鱼的人大多空手而归,渐渐地也就很少有人在周家沱炸鱼了。渔网倒是不怕水深,同样也是因为河底的乱石窖而给鱼儿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地,鱼网也基本没有用武之地。可这些问题在杨老板儿那里都不是问题,因为熟悉鱼性和水性,杨老板儿总能在周家沱下网捕鱼,且每次都小有收获。
杨老板儿下网之前至少三天就要踩点,之后就每天早晚定点投放剩饭喂鱼。下网大多选择在天气阴沉的深夜,如果那夜是晴天,他就会放弃并继续用剩饭喂鱼直到他认为的天气出现。按照杨老板儿的说法,阴天鱼在河底憋闷得慌,半夜三更就会浮到水面透气,那时是下网的最佳时机。杨老板儿的渔网也和一般的渔网有差别,一是网眼儿是两寸宽的,这样的渔网只能网住一斤以上的大鱼;二是网坠子比较轻且浮子比较大,渔网下到河里基本处在河水的中间而不会沉到河底或漂浮到水面。如此一来,只要杨老板出手,每次总能收获一两条大鱼。杨老板捕鱼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从不贪心,从不抓小鱼,且每个月捕鱼的次数最多不会超过四次。街上的人都说,杨老板儿抓鱼,从来就没见过他一次网起来超过两条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