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那人系列之——锁匠肖春远

韦平 · 发表于 2024-9-24 12:07

故乡神潭溪那人系列之——锁匠肖春远

粮管所新来的库管员小郭在育生河游泳时把挂在脖子上的两把钥匙弄丢了，这让他特别紧张。刚开始还想估摸着可能掉落的地方潜水到河底寻找，可那段河道深度至少有十米且河底布满了乱石窖。尝试过几次之后自知无能为力，他便问我街上有没有修锁的，我告诉他上街里的肖春远是街上唯一的锁匠，修锁配钥匙的技术很好。听了我的话，小郭立马穿上衣服，拉上我给他带路去配钥匙。这件事发生在1968年暑假期间。

小郭弄丢的两把钥匙一把是他寝室门锁的一把是粮管所新粮库大门的。自己寝室门锁上的钥匙丢了他并不着急，急的是库房门锁上的钥匙，——是那种锁体很大通体黑色的弹子锁上的钥匙。粮管所新粮库的库房门配有两把大弹子锁，一把锁的钥匙由所长保管，另一把锁的钥匙由库管员老张和小郭分别保管，每次开门必须由所长和库管员同时到场将两把锁打开，目的是防止粮食被盗。

粮管所内部规定，一旦库房门锁钥匙丢了，即便找到了，为防止万一也要更换新锁，换锁的钱必须由丢钥匙的人自掏腰包。库房门上的大号弹子锁，一个就要五六块钱，而刚转正的小郭每月工资不过二十八块。小郭说，自掏腰包配钥匙不过是损失几块钱，可要是让所长知道了就会给人留下一个丢三落四的印象而对今后的工作造成影响。还好，当小郭鼓起勇气给师傅库管员老张说明了情况后，师傅在反复询问并最终证实钥匙确实沉入了育生河底后，才把自己手里的钥匙交给小郭，让他去配一把。

看了看小郭递过去的钥匙又见他很是着急，肖春远想了想告诉对方，可以先去寝室开锁回来再配钥匙。当得知没有模子也能给寝室门锁配一把钥匙后，小郭很高兴，甚至都忘了问价就要带着肖春远去粮管所。在听了肖春远告诉的价钱后小郭一脸兴奋，走在路上对我低声说：“我以为配两把钥匙至少要两块钱，哪知道配把库房锁的钥匙才五角钱，我寝室门上的锁连模子都莫得人家只要三角钱，相因，真相因。”

修锁配钥匙在当时被认为是门比较复杂的技术活儿，肖春远也就成了街坊们眼里有技术的手艺人之一。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瘦高个儿，衣着整洁朴实，不善言辞，清癯的脸上少有表情，鼻梁上一副透明塑料老花镜总是在干活时慢慢滑向鼻尖，如果这时有人和他说话，肖春远那双虽然凹陷但却比较明亮的眼睛便不停在手中的工具和面前的人脸上来回切换，眼白便在眼眶中同步上下翻飞，看上去很有几分滑稽好笑。

肖春远的家位于神潭溪巴中街靠河边的最高处，对面就是去小学校那排又高又宽的石头阶梯。因为和学校毗邻，每次摆摊子修锁配钥匙，即便是课间休息也能吸引不少小学生围观。肖春远修锁配钥匙的摊子，也是他的工作台，是一张和小学生课桌高矮大小差不多的条桌，只是桌面下多了两个装工具和零配件的抽屉。全公社只有肖春远这锁匠，找他修锁配钥匙的人很多，忙起来的时候，晚上还要点上煤油灯加班赶工。在安全性更高的弹子锁还没普及之前，家用锁大多是机械锁，不少农村家庭甚至还在使用铁匠铺制作的夹片锁。原理简单的夹片锁因为是通过高温熔融将铁片嵌合成一个整体，拆解需要借助铁匠炉子，所以这类锁并不在肖春远的修理范围之内，他修配的只限于机械锁。

三个人一路无话来到小郭寝室门口，肖春远只是看了几眼门上的锁便伸手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小包取工具。原以为锁会被大卸八块，可没等我看清楚使用的工具人家肖春远就把锁打开了，随后转头对小郭说了一句，你不是要得急吗，那就晚上睡瞌睡前来拿吧，随后就带着那把锁离开了。第二天小郭给我说：“昨天晚上我取回钥匙就赶忙拿到库房去试，开了几回好用得很。肖锁匠真是厉害，莫得模子他也能配钥匙，好手艺，好技术！”

看肖春远修锁配钥匙是我童年最感兴趣的事之一，好多次看得入了迷即便听见上课铃声还不肯离去。每到这时，肖春远就要提醒我，要是耽误了上课以后就不要你看了，我才会意犹未尽地往学校走去。我最先看到的是肖春远修机械锁，用不同规格的螺丝刀尖嘴钳平口钳熟练的将锁外壳拆开，就能看见锁内部用各种零件、弹簧构成的联动装置。一番观察找出损坏的零件，肖春远便开始拉开抽屉在多年积攒起来的各种和锁有关的零件中搜寻，以发现相同或相似的零件。搜寻总有收获，即便没有一模一样的，用錾子锉刀稍加切割再进行一番打磨，替换的零件就能被制作出来并最终将锁修好。

后来有了弹子锁，这种锁的修理和机械锁完全不同，除了一个可以取下的锁芯外再没别的零件。锁体一则钻有几个小孔，每个小孔内依次装入金属圆柱体、一截小弹簧，最后是封口用的铅封。之所以被叫做弹子锁，就是因为小孔中放置的那个金属圆柱体，这样看似简单的构造却能够构成安全性更强的锁，让读小学的我特别困惑，连带着对能够修理它的肖春远也就更加崇拜，每次看他修锁也就更仔细。

修弹子锁，肖春远首先会用一把特殊的钥匙将锁打开，之后才进行相应修理。联想到那次小郭寝室门锁的开启，我更加相信他手里一定有把传说中的万能钥匙。因为不少反特电影如《铁道卫士》、《羊城暗哨》中就有特务使用万能钥匙的场景，所以我对万能钥匙是深信不疑的。虽然电影中的万能钥匙与肖春远开弹子锁的像小刀一样的钥匙大相径庭，但我坚持认为修锁的人一定有万能钥匙。可当我把这个想法很有几分神秘的告诉别的发小时，肖春远的拜干儿欧平娃子很有几分蔑视地笑话我，说他干爹用来开锁的不过就是一把普通小刀，只是被他用锉刀打磨得更窄而已。不服气欧平娃子的说法，我又持续观察了好几次，最终发现每次肖春远用那把所谓的“万能钥匙”在开锁前，他都要把锁里的弹子取出，这才知道人家欧平娃子说的是对的。

用刮刀将锁侧面的黑色漆面刮开，一排铅封的孔口就显露了出来，用锥子将铅封一个一个钻出来，里面的弹簧和金属圆柱体就能取出来。随后，用锉刀或刮刀对钥匙上高低不等的齿纹进行一番打磨，将磨损的弹子更换，装上弹簧，用钥匙连续开闭几次，中间还要用别的钥匙进行测试以确定钥匙的唯一性。一番实验后，感觉锁子开起顺畅了才将孔洞用铅封重新封堵，如此，一把锁就算修好了。

看过好几次弹子锁的修理，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弹子锁的原理就是钥匙上高低不等的齿纹对应不同长度的弹子。具体说来就是钥匙上高的齿纹对应锁子孔洞中短的弹子，低的齿纹对应长的弹子，待钥匙插入锁芯，锁芯中所有弹子就可以到达那条预先设定的可以将锁开闭的缝隙，这时候转动钥匙就可以将锁打开了。可后来的观察又让我陷迷茫，因为我发现锁体孔洞里装入的金属圆柱体长短完全相同，不仅如此，孔洞中弹簧的长短也完全一样。

弹子相同却能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就已经让我特别迷惑，可人家肖春远居然可以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凭空给小郭寝室门锁配出一把新的钥匙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天中午放学，见肖春远正坐在他的修锁摊后和人说话，好奇心又驱使我走了过去，却看见和他说话的人手里拿了一个弹子锁，说是钥匙丢了想配一把新的，不知可不可以。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那人又问了价钱。将锁拿在手上审视了一番，肖春远说，虽然这是把提包锁，但没有模子可以对比，收费要高些，要收五角钱。

神潭溪虽然只有肖春远一个修锁的，但收费历来很合理，机械锁不分大小，根据损害程度每个收费在三角到五角之间，弹子锁分大小，最大的库房锁修一个最高收费一元，最小的提包锁收费三角，配钥匙无论机械锁还是弹子锁如果有原配钥匙做模子就只分大小不分类型，每把收费在两角到四角之间；没有模子则不分大小配一把一律收费五角钱。

对于五角钱的收费，顾客欣然认可，说锁是他在成都一家商场花两块多钱买的，钥匙丢了锁也没用了，没想到在肖师傅这里花五角钱就能配一把钥匙，很值。熟练地用工具取出封口，倒出弹簧和弹子，锁芯随即被拆下，肖春远又在一大串废弃的钥匙中搜寻，想要找到钥匙上的凹槽和锁芯孔上凹槽能够一一对应的。原来，钥匙能插入锁芯孔，那几道间隔不等位置不同形状各异的凹槽就成了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第一道关卡。

找到凹槽匹配的钥匙后，接下来就是匹配弹子，这是无模子配钥匙最重要也最有技术含量的步骤。将钥匙插入锁芯，肖春远便根据钥匙齿纹高低从一个装了半盒子长短不等弹子的铁盒中挑选长度合适的弹子并将其装入锁芯相应的孔洞内。为了能匹配长短合适的弹子，他不仅需要使用多把锉刀仔细打磨钥匙齿纹，还要用一个专用夹具将直径不过毫米的金属圆柱体夹住用什锦锉打磨。懂行的人说，打磨弹子最考验锁匠的手艺，力度大了磨过头力度小了不到位，就算勉强磨到位，也会因为一丁点儿误差让开锁变得很费劲。

这一次，我总算看明白了弹子锁的原理。原来，弹子锁有两排弹子，一排在锁体的孔洞中，一排在锁芯里；锁体的弹子长短相同，锁芯中弹子的高低却正好与钥匙上齿纹高低相反。如此，才能做到钥匙齿纹高的顶住弹子短的，齿纹矮的顶住弹子长的；当钥匙拆入锁芯，高低不等的齿纹就能将长短不等的弹子在锁芯弹子顶部和锁体弹子底部顶出一条水平直线，而这条直线正好是锁芯在钥匙的带动下可以转动的缝隙，转动钥匙锁就可以打开了。

看懂了弹子锁的原理让我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可后来又有了不需要钥匙的密码锁，转动锁体上标有零到九这十个数字的三个密码环就可以将锁打开。原以为新奇的密码锁一定很复杂，可没过多久肖春远又可以对其进行修理。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为其修改密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与时俱进的修锁手艺。

修锁配钥匙是个不愁没生意的手艺，可随着肖春远渐渐老去，街上却没人接手这门手艺。他大儿子肖厚仁虽然会修锁配钥匙，但人家有门照相手艺，而照相在当时可是比修锁配钥匙更挣钱的行当。偶尔，肖厚仁也会在父亲的摊子上为人修锁，但他并没把这门手艺当职业。1982年，年过七旬的肖春远因病去世，之后街上也有人摆摊修锁配钥匙，但时过境迁，买把新锁的钱和每月收入相比已经不再被人看重，与其花块把钱修把旧锁还不如花两块钱买把新锁，渐渐的，修锁这门手艺在神潭溪街上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