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下的人民
——哑巴馍、巷子和眼镜(续)
(一)
一个敦实的老人,裸着上身,用力扶着竹篾、枯草和稀泥筑成的墙壁,缓慢、却坚定地挪动着。
这是我迟暮垂年的本家爷爷。
这是我记忆中能搜寻到、对这个世界最早的影像。
我爷爷死后,被我父亲几兄弟用板车送到另一个县城,却算是离盐亭最近的火葬场。听说第一次刚要把人送进高炉,传送带却出了故障,直接把人落在焚化炉外的地板上,几兄弟七手八脚又把我爷爷抬上去,才送进了炉子,化成烟。
我很奇怪,除了那个墙边挪步的老人,就再也没有关于爷爷的任何记忆。包括后脑的那条疤,说是我还不怎么会走路,去三爸家找爷爷玩,没看好,让我从木楼梯上滚下来,直接用头砸碎了我爷的泡菜坛子……
所以,关于天井下、院坝里的一切,是没有我爷爷的。
(二)
我妈说,我生在成都,到会哭闹就被抱回了盐亭。据说刚抱回来那会,只要一走进咱家的黑屋,我就声嘶力竭地大哭,必须在天井下有阳光的地方给哄睡了,才能进屋。
我还能记起院坝南端那间黑屋最早的样子。
大概六、七个平米,进门窗洞下有个深棕色的大水缸,然后是一张收起桌架的圆桌,加上后面的两条凳子和一张床。
屋顶是搭的木楼板。有缝,会掉渣,就钉上一层篾席遮尘。这样也不行,毕竟下面是睡觉的地,我妈平时就在竹竿支起的床罩上面又放上一层塑料薄膜。
有一次,昏暗中看见罩顶当中蜷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妈就拿根棍子去捅,结果像几条蛇一样嗖地串向四周,到了塑料布边缘却“哗啦”一下泼洒下来……后来知道原因,楼板上面住着大爸,也就是哑巴一家,正对床顶就放着哑巴家的尿桶,洒出来的尿顺着楼板缝隙就滴落到了罩顶上。
哑巴家从左隔壁门进,进门除了塞满的破烂,也就只够个楼梯的空间,所以起居都在二楼。那时候哑巴有两个孩子,我堂姐和堂哥;有两张床,后来大些了,我和堂姐、堂哥还有院坝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常常在这里疯玩。
我妈有时回忆说,带着我,孤儿寡母刚住进院坝里的那几年,因为我爸不在身边,除了常被别人欺,连哑巴都爱给我们气受,吃了不少委屈。夜里就爱抱着我哭,想起想起就哭。我到了会跑会跳、上幼儿园时,白天也只顾围着天井,满院坝乱串,跟各家孩子都玩,完全没有立场。
最苦的日子大概持续到三爸一家搬走,去了三妈在一小小学分的房子住。倒不是说三爸家合着外人欺负我们,而是他们搬走后,就让出了右隔壁的房子给我们住,而我家一下就变成了木板隔出的上下三层。后来,外公从乡下的医院退休后,到县城的药房帮忙坐诊,也搬来一起照看我。
说是三层楼,加上原来的黑屋却也不过四五十平,但毕竟比原先好了太多。
我终于住进了能透进些许阳光的房间,床也挪到了没有尿桶的楼板下。
其实,新住进的房间窗洞更小,小到不需要做窗条,都无法让一个成年人钻得进来。窗外是另一个院坝,比我们的院坝小,天井洞很低,而且似乎开得更大,自然也就更亮、更阳气。所以,阳光就顺着人都爬不进来的窗洞,斜落到我家房间的中央。
有时候,白天我会爬到窗洞边,探出身子去拍隔壁黄老爷家放在窗洞下的棺材板;晚上,我妈拉个灯泡在床头,她给缝纫社做工锁扣眼,我就躺在妈妈的怀里看小人书。
很快乐,也很温暖。
(三)
天井院坝由狭小的巷子连着外面的世界。
每天都有人钻进、钻出,“哐哐哐”有规律的是大人们的脚步;噼里啪啦飞快的脚步声是小娃们在欢跑。
最大最强壮的孩子带队,跑出巷子,找北街、南街的孩子打弹弓仗,跑到十字街用粮票换虾米,或者去追那个挂着墨绿色冰糕箱子的自行车……很不幸,一群娃儿们中数我最小,我那最初的、可怜的社会认同需求就常常惨遭打击和蔑视。有天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一群孩子举着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巷子,却撇下我,一排人整齐地坐在酱园店对面的街沿边,然后看着委屈的我一阵狂笑……终于忍不住从睡梦中使劲地哭醒过来。醒来明知是个梦,却还是哭个不停。
我们也常跑去街对面酱园店看坝坝电视。很小的一个黑白电视机,还常常放着放着就扯花布。然后会有个酱园店的胖叔叔,走到电视前摆弄下天线,装模作样在电视上按一下,只见电视一下灭成一个小黑点,等再亮起来,就又有影子了。现在想想,不过就是重新开关一次,可那时候会由衷地钦佩这个爱穿绿军装的胖叔。
就这样还是大人娃儿围成一堆,看审判四人帮。知道了反革命集团有个康生,隔壁邻居康叔的名字就多个“道”字,可巧的是那个年代审判都喊“提犯到场”,于是,所有熟悉的娃娃们都爱冲着康叔的孩子开涮,“带康生到~~”然后假装“咳咳咳”地清下嗓子,接着念“到场!”
那时候堂姐还在,也就是哑巴的大女儿,看坝坝电视一般都是她带着我和堂哥。有次我们去十字街口一条巷子里看电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就过来推了我一下,堂姐当胸就一把抓住他,然后拖出巷口问他,“你要干什么?欺负我弟娃儿,老子仗死你!”那一刻,我明白堂姐是爱我的;那一刻,我懂得了亲情的力量。
可堂姐偏偏就患上了风心病,而且在那个年代就不能被医好,被活活地折磨直到死去。
那时候条件真的很差,那时候曾亲眼见堂哥吃了宝塔糖,就能拉出尖尖一盆全是蛔虫。我堂姐说她心口痛、胸闷气短,哑巴又听不懂。嚷嚷得最厉害的时候,是我妈带着她去的县医院,医生看了以后直摇头,说没救了,回家养着吧。于是回家养着。弥留的时候天天躺在床上说胡话,我另外的哥哥姐姐也就是三爸的孩子过来探望,光是望一眼就忍不住地哭……直到一天早上,伴着女哑巴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我堂姐就真的走了。
我胆小,躲在我妈背后偷偷看着人们把我堂姐抬出来,然后顺着巷子送出天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