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相认是故乡
——纪念汶川大地震三周年
2008年“5·12大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北京的课堂里给研究生上课。远在内蒙古的同学当即打来了电话:你的家乡汶川地震了!下课后才发现和家乡所有的联系都已中断,那里还生活着母亲和三弟一家,家乡变成了牵肠挂肚的悬念,只能从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中去寻找。
大地震一个月后,我作为文化部聘请的专家组成员,总算有了看望灾后家乡的机会。汶川却因为道路严重破坏而不能进入,我们只考察了都江堰、绵竹、北川的毁损情况。北川县城的惨状令人痛心疾首,汶川县城似乎要幸运一些,但城乡同样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损失。直到春节,我才在成都见到灾后过渡的亲人,知道一些同学、熟人在地震中遇难,仅我毕业的母校绵虒中学,就因为一块飞奔的巨石在操场里碾死了12名学生。随后三弟开车送我进山实地考察,我们开始了心惊胆颤的回故乡之旅。
从都江堰出发,公路已是崭新的柏油路,不时出现的扭曲和破碎的旧路,提醒人们刚过去的悲剧。地震的痕迹随着海拔高度而递增,绿色的大山开始破裂,山体滑坡从一道道的细流变为宽大的瀑布。车到震中映秀,大山已经斑驳陆离,到处是大片的塌方。新公路穿过老公路断裂的高架桥,构成进入震中的大门。公路边巨大的滚石被刻上“5·12震中映秀”几个红色的大字,成为一个鲜明的地震灾区标志。
老映秀镇整体上变成了一座废墟,由武警把门看管了起来。地震灾害历历在目,阳光下一片死寂。漩口中学垮塌的教学楼前,放着温家宝总理春节慰问时摆放的花圈,黄色和白色的菊花带着露水,像人们伤心的眼泪。不时有人前来悼念,这里成为震中映秀的祭台。灾后新建的棚户区构成新映秀镇,生活依然在继续,透露出灾区人民顽强的生命力。我们登上半山的地震遇难者公墓悼念,这里集体埋葬着映秀镇六千多位遇难者。几个新立的墓碑上的照片,让我们感受到曾经有过的鲜活生命,土堆上残留的各式祭品,表达着亲人们刻骨铭心的痛苦。望着山下的映秀全景,我才回忆起她原来的样子,她被地震蹂躏得满目苍夷。旁边新建的棚户区闪光的屋顶和忙碌的施工场面,预示着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映秀再往北走,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岷江变得又细又激,越发顽强地挤出峡谷,大山失去了植被,几乎全变为秃子,满目晃眼的白色,飞沙随风弥漫。往日熟悉的场景荡然无存,只有裸露的山体、巨大的塌方和塞满河道的石块。公路上每隔三、五百米,就有一位安全员站岗,监督仍旧不断滚落的飞石和塌方,交通时断时续。都江堰到汶川70多公里的距离,过去只需要二个来小时的车程,现在却变成了无法预计的漫漫长途。高山峡谷地形,使映秀以北地区的山川、道路、村庄几乎完全毁损,处处是大地震带来的惨烈。比之汶川县城朽而未倒,广大农村就没有这么幸运,当地依山而建、垒石为屋的羌族民居普遍坍塌,许多村寨被夷为平地。我曾经做过学术调查的羌锋村,房屋毁损达95%,死亡村民11人,受伤百余人。村里历经叠溪、松潘等大地震考验的千年古碉震塌了一半,当年我请费孝通先生题写的“西羌第一村”铜字也只剩下一个“羌”字。
一回家乡,汶川已经被残酷的大地震破坏得面目全非,何处可以寻故乡?
2009年的夏天,我率领研究生组成的六人调研团队,重新踏上回故乡之路。到达都江堰已经是下午四时,因为交通堵塞正采取单向限行。我们迫不及待地坚持当天进山,就为早一刻看到思念中的汶川。一路的拥堵可谓前所未有,灾后重建使得这条还未完全康复的道路严重超载。在长长的隧道里,因为一辆大货车故障而导致全面堵死,汽车排放的尾气让人头晕目眩,很可能发生严重的群体性窒息事故。我们立即担当起临时的交通疏导员,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恢复交通,终于在晚上十时到达了汶川县城。疲惫的司机说感觉不好,固执地空着肚子返回成都,第二天上午就听说他刚过罗圈湾就发生了大塌方,接下来是一个多星期的交通中断,故乡就这样迎接游子的归来。
我们的调研课题是灾后重建和羌族文化保护,在当地有关部门的帮助下很快确定以布瓦寨、雁门村和羌锋村为调查基地,开始和当地群众生活在一起。汶川灾后重建可谓方兴未艾、遍地开花,从官员到民众一片忙碌,城镇和乡村到处是工地。从军绿色组成的救灾大军,变成了操南方口音的广东援建大军。广东的概念,汶川人从抽象到具体,从遥远到切身,从陌生到亲切。政府的办公室里,老百姓的抗震篷里,几乎所有的建筑工地上,到处是熟悉的广东人。我回到长大的古镇绵虒,乡亲长辈抱着就痛哭,他们有太多的痛苦和悲伤。哭完过后说的是不怕,有政府的领导,有全国人民的关心,有广东人的援助呢。我的房东王志高老人,就在老房子的废墟前,用他习惯的羌族山歌,讲述了地震的灾难以及对党和国家的感恩,直唱得我们都泪流满面。
再回家乡,汶川变成了大工地,记忆中熟悉的印记和大地震带来的伤痕,正在一点一滴地抹去。故乡的明天会怎么样?
2010年的夏天,我接到了家乡的大禹文化论坛的会议邀请,这次我是带着全家回去的。三年援建二年完成的目标大部已经实现,对口支持绵虒的广东省珠海市,没有满足于上级布置的援建任务,在圆满完成十大民生工程外,还着力于当地的长远发展和老百姓生计。他们经过深入考察,结合当地实际,提出了以绵虒镇深厚的大禹文化、羌藏民族文化及古县城文化为基础,着手绵虒旅游基础设施重建规划,构建以发展当地旅游产业和生态观光农业为主体的产业发展模式。将绵虒镇定位于“大禹故里、西羌门户、震中姊妹、九寨驿站”,在史料有载、传说有根、现实有据的高店村建立以大禹祭坛为核心,包括禹王纪念馆、纪念馆副馆等设施,并对石纽山上的刳儿坪进行整体开发。大禹故里景区不仅成为九环旅游线上的一颗新的明珠,也激励着汶川人民延续大禹精神,重建美好新家园。
这次回到绵虒,熟悉变成了陌生。这个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古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跨河大桥将周边的几个村庄联系在一起,乱石林立的河岸变成了沿河走廊,河边建立了漂亮的珠海渔女雕像。残存的旧城墙和新建的城楼、广场、办公楼、医院、学校建筑融为一体,中间矗立着高大的大禹铜像。就连那块碾死学生的巨石,也变成精心打造的街心花园一部分,成为永久的大地震纪念物。老街按照规划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带着大地震的伤痕成为历史的遗迹,破败的禹王宫已经重修一新。居民搬进了新开发的城区,正忙着新楼房的装修和开始他们全新的生活。最壮观的是新建的大禹祭坛及其配套工程,展现着汶川历史的新篇章。
又岂止是绵虒古镇,整个汶川县的城乡都演绎着沧海桑田的故事。依山成寨、木石结构的传统民居,普遍更新为有着浓厚民族特色的二、三层现代建筑,各乡各村都被重新打造。震中映秀集聚了世界优秀建筑设计师的作品,三江、水磨体现了传统和现代的结合,县城所在的威州镇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城市花园,连父亲长眠的公墓都得到精心的修复。特别是夜色中的灯光装扮下,县城简直就是如梦如幻。几乎所有的人都说,灾后重建使汶川的经济社会文化的整体发展,至少提前了三十年。
三回故乡,汶川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大得让人无法相认;发展步伐是如此之快,快得让人眩晕。
汶川大地震三周年就要到来的时候,我止不住更加思念汶川,想念家乡的父老乡亲。我们的课题调研不仅完成了几篇博士、硕士毕业论文,更让我深切知道家乡重建的道路还很漫长。当安居的问题解决过后,乐业就成为更加艰巨的任务。当地本来就面临着人多地少的矛盾,地震灾难和灾后重建又带来大面积土地减少,山地农耕基础越发动摇。从游牧走向山地农耕的古老羌族,不仅面临着灾后重建的短期任务,更面临着市场经济环境下的第三次文化转型。尤其是灾后重建带来的打工机会减少之后,老百姓的生计和地方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会更加突出。更何况地震和重建不仅掏光了老百姓的家底,而且还使很多家庭债台高筑。虽然当地政府和群众都在努力奋斗,但要彻底走出地震灾难的阴影和获得更好的发展,无疑还需要国家和全国人民的继续关心和支持。
灾区重建的对口援助工作已经进入尾声,比那些重建工程更高大的是数万援建者无私奉献精神,灾区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贡献。我经常想起珠海援建绵虒镇的博士组长陈仁福,他有着一付大嗓门和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在援建中受伤一直拄着拐奔波在工地上的张工,他把援建看作自己人生价值的一次实现;还有长期住在板房中以苦为乐的其他成员,那是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他们只是灾后援建大军中的一员,不仅创造出一个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以东支西共同繁荣的“汶川对口支援模式”,而且通过这一模式实践着一个更加伟大的信念: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中华民族是一家”这些抽象的口号,正是在援建的行动中变得具体而坚定,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体系也因此得以展现,变得鼓舞全国各族人民团结奋斗的强大精神动力。
汶川,我的家乡,我曾经为你哭泣,也曾经为你惊喜。我期待着,你继续展现人类不屈的精神和无限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