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物》 > 2005年 > 第05期
《新繁东湖缘起考》辨析
房锐
张渝新先生在《新繁东湖缘起考》一文中,对新繁东湖的缘起作了较为详细的考辨,指出东湖乃清代同治年间新繁县令程祥栋所凿,民国《新繁县志》东湖一条为讹传误写(48-49页)。笔者以为,张先生的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民国《新繁县志》卷一《地理第一•古迹》“东湖”条较为详细地记载了李德裕开凿东湖的说法:
(东湖)在县署东偏,唐李卫公德裕为新繁令时所凿。池塘清浅,菱芰因依,绿水红蕖,映蔚可爱。岸有老柏三株(今焚其一),亦为卫公手植。卫公曾令新繁,不见于史。考《北梦琐言》云:“新繁县有东湖,李德裕为宰日所凿。夜梦一老人曰:‘某潜形其下,幸庇之。明府富贵,今鼎来,七九之年,当相见于万里外。’后于土中得虾蟆,径数尺,投之水中。而德裕以六十三,卒于朱崖,果应七九谶。”卫公曾令新繁,此其明证。园亭兴废,前代无可考。清同治三年,知县程祥栋茸(笔者注:“茸”当作“葺”)而新之。有记,具载其事(见后)。佳时令节,邑人士女,云集于此,遂为游赏之胜地。今辟为公园,屋舍略有改易,非悉曩时之旧观矣。
张先生在引用此条后指出:“首先,遍查宋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全书,并无民国《新繁县志》所引的内容。此书所谓《北梦琐言》的内容与明末《蜀中广记》中的内容完全一致,估计是校勘失误,把后者误为了前者。其次,查《新旧唐书》李德裕传,并无他在新繁为县令或其他官职的记载。”他在对民国《新繁县志》说法的由来进行文献梳理后,进一步指出:“我们可以得出民国《新繁县志》的东湖一条为讹传误写,新繁东湖的可证历史,应该是从清代同治县令程祥栋修东湖才真正开始。”“如果再说细一点,则应该是三贤堂起源于宋代。伴随着三贤堂,从宋代开始一直到清同治时,始终在民间流传着李德裕凿东湖的传说,正是在这些传说的催生下,清代同治县令程祥栋才真的凿了一个东湖。这才是历史上新繁东湖的真正起源。”
按:《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新唐书》卷一八o《李德裕传》确实没有李德裕担任过新繁县令的记载,张先生对民国《新繁县志》的说法提出质疑,是有道理的。但他关于民国《新繁县志》所引内容出自《蜀中广记》的说法,则不够妥当。
据查核,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名胜记第五•川西道•成都府五》“新繁县”条确曾提及李德裕开凿东湖的逸事。文中称:“又有东湖,李德裕为宰日,将开此湖。夜梦一老父曰:‘某潜形其下,幸庇之。明府富贵,今鼎来,七九之年,当相见于万里外也。’明日,于土中得一蟆,径尺余,乃投之水。后德裕果至宰相。六十有三,卒于朱崖,应其梦焉。”把书中所载内容与民国《新繁县志》进行比较后,可发现两者并不“完全一致”,民国《新繁县志》所引内容亦非源于《蜀中广记》。
诚如张先生所言,《北梦琐言》“并无民国《新繁县志》所引的内容”。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今本《北梦琐言》此条已经亡佚造成的。《北梦琐言》原本三十卷,今本仅二十卷,已非原貌。幸运的是,古代类书对此条多有征引。如宋人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三一《贬死朱崖》引《北梦琐言》云:“新繁县有东湖,德裕为宰日所凿。夜梦一老父曰:‘某潜形其下,幸庇之。明府富贵,今鼎来,七九之年,当相见于万里外。’后于土中得一蟆,径数尺,投之水中。而德裕以六十三,卒于朱崖,果应七九之谶。”宋人潘自牧《记纂渊海》卷三六引《北梦琐言》、明人陈耀文《天中记》卷五七《凿湖得蟆》引《北梦琐言》与此相同。由此可知,足本《北梦琐言》是记载有李德裕开凿东湖的逸事的,我们似不能因为今本《北梦琐言》此条已佚,就怀疑或断然否定此说源于《北梦琐言》。
《北梦琐言》的作者孙光宪(约896年-968年)为五代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学者。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著述极多。《北梦琐言》为著名史料性笔记小说,历来享有盛誉。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曾多次从书中提取素材。当代著名学者周勋初先生指出:“现存记载唐末琐事的笔记,篇幅大,内容丰富,而著述态度又称谨严者,首推孙光宪的《北梦琐言》。”
值得一提的是,孙光宪为陵州贵平县(今四川省仁寿县东北)人,从他“十五年来锦岸游”(卷下《浣溪沙》)的自述来看,他曾在成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对于成都及其周边的名胜古迹,他应是比较熟悉的。加之他生活的时代距晚唐较近,因此,《北梦琐言》所载李德裕开凿东湖的逸事当是基于比较可靠的闻见基础之上的。
新繁县在今四川省成都市新都区新繁镇。唐时,新繁县属于成都府蜀郡管辖。据史载,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年)十月,李德裕以检校兵部尚书兼成都尹的身分,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十二月,李德裕抵达成都。大和六年(832年)十二月,李德裕以兵部尚书召还。在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两年时间里,李德裕是有可能开凿东湖的。《北梦琐言》所载李德裕开凿东湖的逸事,为我们透露了两条重要的信息:其一,早在晚唐时,新繁东湖就已经出现;其二,东湖的开凿,很可能与李德裕有关。民国《新繁县志》引《北梦琐言》称东湖为李德裕所凿,是有相当的历史依据的。
应该指出,自五代开始,直到清同治以前,新繁东湖频频出现于文人的作品中。如宋人扈仲荣等编《成都文类》卷一一收录有王安石之父、新繁知县王益《新繁县东湖瑞莲歌》以及新繁人梅挚的唱和之作。同书卷二九收录有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年)宋佾所撰《新繁县卫公堂记》。文云:“繁江令舍之西,有文饶堂者,旧矣。前植巨楠,枝干怪奇。父老言:‘唐李卫公为令时,凿湖于东,植楠于西,堂之所为得名也。’公讳德裕,字文饶,大和中来镇蜀,由蜀入相。方言地志,驳落难究,传又不载在繁之因。而县之西南,有二桥,名蟆水者,尚当时遗事,里民类能言之。则父老所传,盖有本云。”民国《新繁县志》“东湖”条收录有作于同治前的清人的诗作。如新繁知县高上桂《东湖八咏》其四云:“唐相余威震益州,筹边塞外有高楼。如何此地三贤记,曾说当年百里侯。古迹尚遗荒堑在,清波不复旧池流。几番凭吊重骚首,忍使名湖作废丘。”其五云:“一泓澄碧古堂东,活水源头曲曲通。戏藻鱼翻冰鉴里,依栏人在玉壶中。周遮竹柳浮阴绿,叠映菱荷散彩红。坐对北窗聊自赏,此心相与昔贤同。”汤建业《耸翠亭》云:“翠柏老千古,新亭敞复幽。水深鱼暗度,风静鹊还啁。星汉当窗列,芙蕖隔槛浮。此中有真趣,何必羡瀛洲。”李调元《新繁和汤莳芥〈耸翠亭〉韵》云:“卫公遗迹处,亭阁发其幽。大雅一龙啸,巴歌尽鸟啁。荷翻鱼暗戏,萍动鸭初浮。窈窕人何处,关雎第一洲。”由此可见,新繁东湖作为一方名胜,是长期存在的,一些有识之士(如高上桂等人)曾经疏浚过东湖。
清同治二年(1863年),新繁县令程祥栋重新疏浚东湖,并重建了三贤堂。民国《新繁县志》“东湖”条收录有他的《东湖因树园记》。文中自述:“新繁之有东湖,始于唐李卫公文饶。宋繁令王公损之与邑人梅学士公仪作《东湖瑞莲歌》,此三贤堂所由名欤?……同治二年,蜀乱大定。三年,岁荒于春而盛获于秋。先后捐俸钱二千余缗,鸠工庀材,浚湖通濠,导湔江水以注之。因地制屋,种竹树以补之。重建三贤堂于旧址之南,去湫隘而更爽垲也。”此次修缮奠定了今日东湖的规模。
由此可见,张先生关于新繁知县程祥栋所凿东湖“才是历史上新繁东湖的真正起源”的说法,否定了东湖悠久的人文历史,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民国《新繁县志》“东湖”条并非讹传误写,新繁东湖当开凿于晚唐时期,并可能与李德裕有关,张先生的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房锐,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文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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