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父债女还 开学那天,我像个土包子一样东张西望,毕竟初到大城市。我爸妈很激动,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很激动。当初我在同学面前洋洋得意说我只要爸或者妈一个人送就够了。结果我的许多亲戚都跑来送我,顺便来四处逛逛,搞得就像选秀选手的后援亲友团。同学晓得了,笑我又羡慕我,整得我又没面子又是自豪,总之就是很矛盾。就这样怀着相当矛盾的心情跑到这大学里来了。 报名的时候,校方发给我们每人两床棉被,一床棉絮,一条单人毛毯,一个塑料桶两个塑料盆,一个温水瓶,两张洗脸帕,还有一张蚊帐。这所有的东西,收取人民币四百多。我妈说,啧啧,成都的物价就是高。 一到寝室,我爸居然摸出烟来问寝室那个女生要不要来根,那女生吓得连连摆手说不会。我妈白了他一眼说:一代人要出一个!说完看了我一眼。 但是妈,我不会抽烟!要不然我就学一下。爸,给我来根儿!我伸手出来。 我妈给了我一巴掌,打屁股上。他们帮我把床铺好。 亲友团走后,我开始一点点整理细小的行李。 那个被我爸吓一跳的女生这时长长舒了口气,自己掏出包云烟来,吧嗒吧嗒抽起来。 这次换我被吓一跳了,不禁暗中赞叹我爸的好眼力。同时觉得这女生是否在为我爸吓了她一跳而报复我。 父债女还。 放在早几年,我晓得自己有几两重,不可能走进神圣的大学学堂里。肯定是高中毕业就跑大城市里做打工妹儿去了。这是国家政策好,大学黑起屁儿招,而我是其中一个被黑对象,我被大学从一堆打工妹里抓了出来,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前途是未知的,运气也是未知的。众所周知,早几年,大学生被称作天之娇子,而现在就叫大学生,返璞归真了。 我家几辈子没出过举人以上的知识分子,而今我成了知识二流子,我爸妈就要庆祝一下。在临走之前那个晚上,亲戚们坐了几桌子,把我小小的家挤闷了。 李白伯伯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借着亲戚朋友们来的时机,整了几口酒下去,酒精烧到肠子里。那一刻,我觉得彻底搞不懂他老人家了,我饮了酒,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他可以诗千斗。亲戚们吃啊笑啊,慢慢地把主题扯远了。有的说我家的老母猪一窝下了十三个崽崽;有的说我们单位上××前天又打婆娘娃娃…… 圣贤很寂寞。我那天很寂寞。 我妈穿了双高跟鞋,嗒嗒地走上街,去找她的好朋友,告诉她我考上了二流大学的事。那位阿姨那个喜呀那个乐呀那个敲呀那个打,比结两次婚还高兴。她说小二我看到你长大,从这么点儿大(比出一颗葡萄的大小表示她看我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长的)到这么大(番茄大小)再到这么大(柚子)然后是这么大(西瓜)接下来这么大(冬瓜)这么大(不晓得拿啥子好比喻的了)……一直到现在这么高个大女娃娃了!我差点当你干妈呢,你晓得不?我摇头又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晓得这阿姨还有透视眼,能从我还是胎儿时期看起。 在她跟我比这么这么大的时候,我妈难得安静地站在一边,高跟鞋上满是小泥点子。 后来我妈听我读到这段,说陈小二,你不该把你阿姨写得这么夸张,她没敲又没打,再说假比结两次婚,让她晓得了不好。我说,妈,生活本来就是夸张的,只是我把它加了一点形容词进去;还有,阿姨做生意很忙,没有闲心听到我写的内容,我们背地里说的,她不晓得。从我妈表情看,她没咋听懂,只是略有表示地揪了我一下。 五、突厥首领 晚上昏头昏脑地去一个大教室集合,具体是啥事我也不晓得。我向来以迟到著称,目前为止,除了我妈生我的时候,我早到了一个多月外,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一共迟到了十二年,幼儿园的,从来就没时间观念。我号称二玄得(玄得意为慢,磨叽,所以如果用北方话来说,我就叫做二磨叽)。但是我不把时间浪费在赶路的过程中,所以你能见到的陈小二,总是健步如飞的。我跑起步来和走路的速度是一样的,一跑就显得很慢,他们说我在走路;一走,大家又怀疑我是在跑。总之我是不伦不类的人。 晚上我就迟到了。到的时候,那个大教室所装的人已经被挤闷出来,远远地就闻到一浪高过一浪的人肉味。我和同寝室那个抽烟的女生挤成一团站在外头往里头看。 一个穿着一双变了形的皮鞋分不出颜色的袜子和肥大短裤的老头子撅着屁股走来走去,就在教室外面,离我们很近。他的皮鞋已经变形得像一个鸭脑壳,大如船。他每走一步那鞋子就从后跟上滑下来,看上去他就像是踮起脚在走路。他走起路来也是跨步极大,前进一步身体向下沉一段,像极了赵本山走台步。我吃完一个番茄,把番茄蒂甩向几步远的垃圾桶,但没甩进去,正要去捡,前方隐隐出现一个人影,老头子随即用东北普通话喊了声: 你可来了,快进去,人都挤满了! 说罢加快脚步去迎接那个人影。左脚“哧溜”踩在番茄蒂上,做体操一样跨步跳,右脚向后大甩时鸭脑壳船皮鞋从脚上飞出去老远,鞋垫也像一片干鱼一样从鞋里甩出来,巴在地上。 人影操着椒盐川普话(四川口音极重的普通话)说: 吴老,您慢点子嗷! 老头子右脚只穿袜子“啪啪”跑回去捡鞋子鞋垫,穿好。人影是个高个子中年人,长得跟蜡笔小新他爸一个样。他们一边高喊同学们让让啊,一边拔开人群挤进教室。 当他们挤拢讲台时,老头子所剩无几的一九分的头发中,占“九”那份无力地搭在额颅前,像受潮发霉的半个葫芦肚子上长出了菌类。整个人像个突厥老首领。小新他爸抓起扩音器开始做军训思想工作。陈辞慷慨激昂,英勇无畏,神情也是变化多端,让人捉摸不定。 有些学生被这动人的迷魂汤灌得乐呵呵地,脸上显出文革青年的表情来,接着拼命鼓掌,那阵势我感觉像电影里文革时期开批斗大会。 小新他爸说: 下面,有请系主任吴长河教授讲话!大家鼓掌! 文青们鼓掌了,批斗大会进入高潮。 在掌声中,我感觉四周一片黑暗,有一束追光打在突厥老汉的身上,他费力爬上讲台,脱下皮鞋高高举起问: 刚才,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这下完了!我转身就想跑,有人抓住我肩膀问: 干啥子?事还没讲完呢! 我一看原来是与我一起的那个女生,也是文青中的一个。 再看那老头子,正把他搭在额颅(额头)前的“九”那份头发甩到原来的位置去,开始讲: 同学们…… 原来又是幻觉。
六、绝不会多交待的军训 军训是不想说却不得不说的又一件狗屁事,我会略写,在这一段里人们会失望地、惊奇地发现没有爱情只有奸情。 头天的思想工作尾声部分是讲如何捆铺盖,如何打包,我刚好去上厕所,重要部分没听到。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开始卷铺盖卷儿。用军绿色的带子把卷好的铺盖卷儿拦腰一扎,一支巨型绿色蝴蝶结就做成了。我胡乱绑了两圈,无奈那带子太长,像过去妇女用来捆奶娃娃的,我不得已只好拼命往身上缠了一转又一转,总算是搞定了。到镜子前面一照,前看像环保木乃伊,转过身子看,只能看到一个大蝴蝶结下面有两根肉棒子在移动,那是我的腿们。她们全都把铺盖捆得方方正正,像块豆腐干子,还在上面打出很多小方格,最后绑两个肩带,像背书包一样双肩一挂就背上了,美观大方。再看我蝴蝶结,管它的呢,又不是选美。 到操场上,无数刺眼的绿豆腐干在晃动,唯有我背个蝴蝶结。搞不懂学校选铺盖的人是否患有色盲症,选这么骚的绿。 几十部档次不一的小汽车排起长队,比我们有秩序得多。车边的家长们直往娃娃背包里塞零食。更有功夫深的母亲们陪女儿在宿舍呆了一晚,早晨披头散发地跑出来,还帮女儿背大豆腐干,手里提着挤食堂买来的鲜葱节馅的大包子和兑过温水的牛奶;一些大人拿把扇子拼命给娃娃扇。这情景很像封建社会的朝廷里,公主太子们要太监宫女贴身侍候。 在整了七次队报了十多次数点了四次名静坐了一小时后,运我们的大车来了。那时,人、编织袋一齐往车上挤。女生的尖叫、老师们有气无力的喊排队排队的声音、汽车陆续到位的停车声、一些人乘乱偷偷放出憋了一晚的屁声……统统混在一起,像过年赶街一样热闹。我琢磨琢磨也想挤出个屁来,但我爸说过,女娃子不可没形象。所以事与愿违,美好的愿望往往都止于现实的羁绊。 我是倒数第二个上车的,我向来不善肉搏。那辆原是公交现被用于塞人的大车早已挤得像个饲养间了。我在门口犹豫计划假装突然晕倒而可以免去军训,反正背了铺盖卷,绊不疼。于是我摆出一个姿势往后倒下去,后面就有人马上接住我。一位女老师托住我半边屁股说,同学千万小心!把我连同大蝴蝶结歪歪斜斜推上去,计划破产。我踩这个肩那个的大腿这个的勾子(屁股)那个的背终于坐到一堆行李上,女老师又甩上来一个女生,再把我的编织袋甩上去。 车子在路上晃了几个小时,到了一个编号我已经遗忘的部队的训练场时停下了。一路上由于我坐得极高所以看得极远,把成都的美丽景色逐一看了个遍,从繁华到苍凉,童话到现实,都尽收眼底。 我的编织袋从刚开的车门口滚下去,我弓身一看,原来最后上车那个女生被压在编织袋下面。她一脸睡意地梭下车。 整个军训嘛,说白了就是花钱买罪受。说现在的娃娃太娇气受不得苦,所以就把我们弄来在部队收拾整顿半个月。其实军训的好处在于训完了,我们更加享乐主义了。因为想把在那里吃的苦全补回来。现在的人,都比较为自己着想。现在开始总结: 我们的军训用几个字高度概括叫:脏乱差臭热。 军训给我最大的收获是抢饭比任何时候都凶悍;有段时间不唱歌没胃口吃饭;学会肉博;忍受恶臭。 说起忍受恶臭,有必要交待一下,其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每天晒太阳出的汗臭→一周才洗得成一回澡捂出的酸臭→穿着胶鞋不透气的脚臭→小小的寝室里夜间摆上十几双鞋袜的混合臭→有人吃了没油水的饭菜而放的屁臭。这些都不算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在离寝室约四十米的地方有处沼泽式的厕所,没水冲的,有个大粪坑的那种。当休息时二十来号人齐齐高撅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挣得满面潮红,那个新鲜味道迎面扑来,排山倒海,方圆不知多少里,都具有极大感官上的杀伤力。每当看到这一幕,我都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原来再美的女人,也是需要排泄的。 据说,个别教官在这短短半个月期间,与部分女生在有组织有纪律的环境下,迸发出了炽热革命友谊的火花。经常在深夜我和同学去撇夜条的时候(我们比较聪明地避开了白天的高峰期,以免被“排山倒海”击倒),可能是由于体内毒素憋得太久,憋出幻觉看到教官与一女生在角落里。下面摘录幻觉里一些当事人的话。不代表我的任何观点,可能会有小插曲。教官以下简称“教”,女生的称谓,由于为了节省字和避免重复交待,我们类推。 教:哎,咋了嘛? 女:嗯~(末尾要转弯) 教:(吸口烟)[黑暗中的烟头一闪一闪发光] 女:嗯,不准你抽,你又抽了!(撒娇) 教:哎,一小口,你乖嘛哈! (小插曲):[我那个同伴踩到一砣烂砖,弄出声响] 教:啥子?哪个?[警觉地] [我和同伴马上装雕塑,过了几光年] 女:明天让我们多休息一会儿嘛,好累哟!你喉咙也遭不住嘛。 教:哎,晓得。摸一下。嗯? 女:…… 接下来,可能是摸一下了。我们不晓得,因为实在憋不住了。 天气热,他们很渴。 解决完白天的遗留问题回到寝室,我同伴发现她脚上糊了很多臭泥,是把烂砖踩进臭水沟溢出来的。虽然嘴里说哎呀,好恶心,好臭哦。但是刚躺下她就鼾声大作。 军训完了,很多人象征性地学电视剧里痛哭流涕了一番;有的人却暗自高兴终于脱离了苦海,把口哨吹得惊天响;还有的人已经拟好了一回学校就开始疯狂享受人生,挥霍快乐更加懒惰的计划。那个“还有的人”就是我。 我在经过这种样式的军训之后,纯洁干净的心灵受到了严重腐化,产生偏执心理,导致在观点上好走极端,非此即彼,具体症状表现为更厌恶军训,变成享乐主义跟风分子,甚至认为这个世界很形式主义,夏天很多人都很饥渴。幸好这只是小说,我并没有写假新闻的功能,所以只好去掉新闻中的年月日、以及常见的“据悉”“另悉”“据有关方面称”等等专业口头禅,写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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