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满头白发的李致,我感叹,川剧之幸!
李“员外”
重返舞台,排演《都督夫人董竹君》,一直未见李致副部长。一打听,说患腿疾,行动困难。决定去看望。他住东城根街省委宣传部宿舍。在邢孃指引下,去到他家。李部长果然行动不便,夫人亦坐于轮椅之上。见此情形,我不知该怎样问好。李部长倒是先开了口:“左清飞,稀客,快坐。”满脸的笑容使气氛一下轻松了。他想挪动脚步去端凳子,我赶快说:“自己来。”他问了我这些年的情况。我说等他行动方便之后,请他去西苑农庄做客。然后谈到川剧,他说:“现在少出门,在家看录像。又看了《绣襦记》,遗憾当初没拍成电影。要是现在……”我看着他,等他说出下文。见他笑笑:“现在我是‘员外’了!”我一时未明白:“员外?”“我是头戴方巾的李‘员外’了。”我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员外爷爷在川剧舞台上,常常是在地方上有一定地位名望,却不管实事也管不了实事的乡绅之类。李致已从宣传部领导岗位退下来,现任文联主席,以“员外”自喻,风趣之中道出实际情况,有超脱之感,无失落之意。后来几次听他讲话,“吼班”之类的川剧行话信手拈来,俨然成一位川剧行家了。不由想起他新上任时的点滴往事。
1983年,省川剧院的《绣襦记》要进一步加工,参加首届川剧调演,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文化厅的领导亲自抓。在领导的队伍中,我见到一个新面孔,个子不很高,微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有人告诉我,这是新来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叫李致。“又来一个李部长”我不由笑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女领导,比较年轻,是新上任的省委常委、“振兴川剧”领导小组组长黄启璪。她为人谦和,没有架子,对省里的老领导很尊重。一次联欢晚会上,来了不少老领导,其中有已不是常委的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何郝炬,启璪同志热情招呼,安排老领导之后,跑过来叫我:“清飞,你去请何主任跳个舞。”我的舞跳得不好,但知道何省长一直关心支持川剧,我还是走了过去。没想到何省长的舞跳得那样好,他的书法也很好。很奇怪,喜欢川剧的,怎么都是些有修养有文化的人呢?黄启璪后调中央任全国妇联副主席,可惜英年早逝。又少一个关心川剧的好领导。
“振兴川剧”赴京汇报归来以后,很少见到严永洁副部长,才知她已做了“振兴川剧”领导小组顾问。李致接替了她的工作。一次,李部长忽然问我:“左清飞,什么是‘穿帮’?”我一愣,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告诉他:“舞台演出,不该让观众看到的,观众看到了,就叫‘穿帮’。”后来,他听到川剧人讲行话,就一定要问清楚是什么意思。看来,这位部长不仅仅是不耻下问,是要“踩深水”了。他要干一行,懂一行。这使他很快成为内行。从热爱川剧到有些痴迷。在任上,履行“振兴川剧领导小组副组长”的职责。当了“员外”,痴心不改。也许正因如此 ,七八十岁的人反倒有了童心。一次接他电话:“左清飞,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我好奇地问:“部长在做什么?”“在看《绣襦记》。”我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他看了多少遍了。将此话讲给杜建华听了,她也笑:“看来老头子入迷了。”王诚德老师听了,微笑着点头:“又多了个太子菩萨摸了脑壳的人。”
他用自己热爱川剧的这颗心,极力去改变川剧不尽如人意的现状,不只是说,还尽力地做。与何郝炬、廖伯康等省里十二位老领导,给省委写信,发出进一步扶植川剧的倡议。支持在位的张仲炎厅长,挤出三十万元拨到文化厅所属音像出版社,赶快给步入老年的艺术家录像。防止走一个,带走几个好戏,剩下的传统戏越来越少的局面。钱拨下去了,用去还债了,“像”自然未录。他仍不死心,还在奔走呼号。
这个“员外”,到底是为了什么?
知情者,无不动容。
他懂演员
演员喜欢和他交往。谈话时,忘了上下级,不把他当部长,只当是师友。
1985年,我随剧院去西欧四国演出。不像1983年在北京,演出任务重,只能待在住地休息,哪里都不敢去。演折子戏《秋江》,不是每天都演的,《白蛇传》只有第一场的观音菩萨那几分钟,下来就无事了,相对任务轻些。我喜欢新鲜事物,兴趣广泛,这又是第一次出国,总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偏偏管得很严。出街要三五人一组,须按规定在二十分钟内返回。街对面是商店,咫尺天涯,只能隔街相望。离回国的时间越来越近,不免有点忍不住了。有人悄悄溜出去,转一圈又溜回来。几个女同胞相邀一同出去转转,他们说,叫我一齐出去,有一个挡箭牌,我确实也想出去逛,就只好冒点险了。谁知刚走出不到五分钟,就有人追出来把我们叫回去了,大家垂头丧气回至房间。有人立即通知:“左清飞,李部长找你。”我知道有人“告密”,挨批是肯定的了。
刚走进门,未等部长开口,我抢先说话:“李部长,我晓得有人反映了。说老实话,我是想出去看看。你们当领导的,出国机会多,外出也比较方便。我们出来一趟不容易,学表演的就想多了解生活,想看看国外各个方面,扩大视野,增加知识。我这个人求知欲强,对什么都感兴趣,天天把我们关起,发的钱想买点小东西都没有时间。有演出时,自己都不愿出去,我们知道不能影响演出,也晓得你们领导怕出事,怕有人跑。说心里话,跑出去干什么?语言又不通,请我跑我都不得跑!”我一口气把窝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就是挨批评,也得把话说完,以免憋在心里难受。我等着部长发落,他看了看我一个字没说,把手挥了两下,示意叫我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下,转身出来了。
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其实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当时各类出国团体不时有人偷跑,特别是跑美国。团员跑了,团长是要“背书”的。1985年在欧洲演出的团体中,真还跑了一个。作为这次对外演出团团长的李致,身上的压力肯定不轻。他对我这次“违纪”的态度,我感受到“他懂演员”。他善解人意。事隔四年,剧院再次出访欧洲时,就像在国内,任何城市演出,都可以自由行动了。
若干年后,我偶问起他这件事:“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处罚我呢?”他回答:“那是因为我了解你们。”他又说,“1985年那次去欧洲,有人还建议派人守门,我说:那谁又来看住守门的人呢?”我不禁“啊”了一声。
川剧之幸
我请他到西苑农庄看看,一直未能约定。一天接他电话,要请我和另几位演员吃饭。领导请百姓吃饭,实属少有,好在部长已经是“ 员外”,不算官请。
九茹村附近一饭店,不算豪华,却干净。部长向来守时,客人陆续到齐,到的都是熟人,许倩云、杜建华、杨楠华、古小琴、张宁佳等。这天谈论的话题还是川剧,谈得很愉快。我们都领会到了李部长的意图:无论在做什么,都不要忘了川剧。分别时,我们相互留下电话,各自上车,挥手告别。我手握方向盘,正欲向前驶去,回头看见李部长还站在那里,他那满头白发格外显眼。不禁叹息:为了川剧,他真是用心良苦!
又隔了很久,再见到他时,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连文联主席也将改选。但接着说:“振兴川剧领导小组的顾问,我永远都不会辞!”
望着眼前的李致,想起了以前的李亚群。
又一个李部长,川剧之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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