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筋
四川人称那些爱财如命,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为老牛筋。这个雅号出自何处,是何原因,无处考察,大概是譬喻这种人难对付,不好打整,如炖不滥,嚼不动的老牛筋。大家对那些刻薄鬼全这样称呼,也就只有心领而神会了。
我一个远房亲戚,姓张名海廷,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张老牛筋。他的名号是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但只要提起张老牛筋,几乎全镇商贾,没有不晓得的。
他瘦高瘦高个子,五十多岁,常年穿一件蓝色土布长衫,或白土布短褂。夏天脚上穿一双草鞋,其它季节就穿一双双鼻梁的布鞋,许多年了,好像从来没换过。光着头,留下一撮小八字胡。
他的家在镇中,从铺面到后边一溜七、八间房子,黑窟咕窿的没有窗户,后门直通河边,铺面横起隔了一道结结实实的,高高的栏栅柜台,柜台只留下一个小窗口,如同戏院售票处。这是他开的当铺。侧边开了一道门,供人进出。
他的原配夫人,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是个老女子,未曾出嫁留在身边。为了延续香火,讨了一房小妾,但也未有生育。
他在离镇八、九里处,还有一院农舍,顾了两个长工耕种农活,一个老妈饲养猪仔。
他这个老牛筋的雅号,可是来之不易,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大概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军阀混战割据时期,今天这个营长来当家了,明天又是另一个团长来作主。走一泼来一泼,来了少不了派粮派款。张老牛筋大小也算一个殷实户,而且又是无权无势的,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成了勒索的重点对象。本来他就是爱钱如命的家伙,每遇到刮一次,心尖尖上也痛,痛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有一次,前脚刚出了两个大洋,打发走一保长,后脚又来了一批穿二尺五的丘八。横不说白不说的要派治安捐十个大洋,不交就关人。接连遭了多次,老本也挖了不少,心里那个痛呀,火呀硬是不打一处来。再加上手头的确没有现钱,便硬着头皮舍命保财。于似乎就被抓到火神庙的黑屋子关起。开头他还真的有点怕,看到那些横眉瞪眼,手拿马鞭的兵老二就打抖。但时间一长了,反到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横下一条心,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这样被关了半个多月,一分钱没榨出来,每天还要供他两顿糙米稀饭。到最后,那些被抓被关的一个个全出钱保了出去,只剩下了他一个。这时另一批反攻过来了,看管他的兵老二也跑了,他终于慢慢爬回了家。
经过这次磨炼后,他捂出了一条真经,就是宁舍三斤肉,不舍一分钱。同时也赚得了老牛筋这顶桂冠。
要说老牛筋挣的这份家产,的确是来之不易,是经他许多年来的省吃俭用,和伤天害理的盘剥才得来的。按现在的观点来看,他的确活的窝囊,抱着金娃娃讨口。他平时抽点叶子烟,他的烟屁股是从来不丢的,每天早饭后,他便坐在街沿上的小桌上卷烟叶。别人卷烟,先撕掉叶筋,也就是我们说的烟骨头。他呢,要把烟骨头剪成丝丝,再把头天抽剩下的烟屁股抖开,一并卷在烟里。
他唯一的享受就是早上吃一个荷包蛋。这是家里的其它人不能享受的待遇,只能喝稀粥啃干饼,或吃点昨晚剩下的饭。吃肉是有规定的,只能农历初二,十六这两天。买肉是他的专利,别人不能代替的。他可站在肉铺前等半天,看到有了肥油砣砣的刀口了,才下手买。肉的吃法也很单一,一辈子就是回锅肉。吃饭时乘肉的碗必然是摆在他面前的。他女儿信佛吃素,他的小老婆也只能尖着筷子夹一点。就这样也少不了挨他的筷头子,一边用筷子打她抻过来夹肉的筷子:一边训道:还不快吃。一斤肉他就包销八两,最后干脆把饭倒进肉碗里,连油汤汤一并扫光。 他很会盘算,盘算的对象主要是下层劳苦人民。因为高层的他攀不上,他也惹不起。他的当铺,只是当点小型用具或生活用品,如粗布大褂,木桶脚盆之类,甚至粪桶也有。他知道,那些大当铺看不起这些又脏又臭又不值钱的东西,那些穷鬼只有到他这里来,而这些东西又很少有人赎回。与其说是当铺,不如说是收荒站,便宜的收荒站。他把所有物件当价压的很低,值五元的最多当一元,而且期限很短,三、五天,过期当死。当死了的东西他就拿去卖钱,从中赚点。
每逢赶场天,他就到猪牛市场去转溜。他很会淘相因(拣便宜),反正大家买卖又不是明码实价,相互间在袖筒里摸指头谈价钱。他买进可以立即买来转手就卖,赚上五角或一块大洋。
他的田园顾了两个长工一个老妈子。长工负责田里耕种收割,老妈子负责煮饭与喂猪。他隔三岔五地要去巡视一下,看看地里的庄稼,是否收拾的好,圈栏的猪儿长的好不好。长工的伙食那是有规定的,除初二、十六打牙祭吃肉外,常年只是萝卜白菜。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规定,不能吃辣椒,说是怕长工吃坏肚子,其实真正原因是吃辣椒要多吃饭。
那时的人很不讲究卫生,刷牙的人很少,许多人牙齿上厚厚一层常年积存的污垢。现在想起也让人厌恶。过去要粘个邮票或补个破烂钞票,没有浆糊,就抓两粒米饭代替。这个老牛筋更会打条设法,他干脆用他那长长的指甲,在牙齿上刮上一层污垢用来代替浆糊。真的恶心。
解放后成了地主分子,但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只是盘剥农民,加上他快六十了,也就没有把他怎么,只是监督劳动。叫他下田插秧打谷呢,他没有力气。生产队就给了他一条牛,叫他天天牵着去放牧。他呢到还老实,一不言语,二不偷懒,把牛儿喂的壮壮的,见到大人小孩就是点头陪笑。到了公社化,生产队的牛也上交了,他也失业了。生产队只好把他当五保户闲供起,群众意见很大。后来不知哪个队干部想了一个法子,给他加了一个不法地主分子的罪名,弄去劳改。
天下事总是千奇百怪,大跃进时,许多世世代代的贫下中农,土改中的积极分子,却饿死了。而他这个不法地主分子,到了劳改煤矿,一日三餐反而有了保障。叫他去挖煤呢,他没力气,只好吩咐他在厨房打杂烧火喂猫,终于躲过了饥荒年代,活到七十多岁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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