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道光”年间,浙江籍举人陈宇云署任长河知县。
陈知县系举人出身,对那诗坛泰斗李白的《蜀道难》,不说是倒背如流,也堪玩得滚瓜烂熟。悉知蜀道之难,他不得不留下家小,只带了两个身强体壮的随从,一路舟楫鞍马西进躦行。进入四川,再沿“丝绸之路”西线灵关道紧赶慢赶,又是半月有余方到长河属地,时日已是九月初头。
长河县南边重镇泸沽,历为“丝绸之路”通关要塞、入境门户。“接官厅”处,早有县府教谕、典史、都司等文武要员,带领一班人马与泸沽地方政要富绅设案等侯。接住知县大人,天色已晚,就住泸沽歇息,待次日再赶早前往治地长邑。
泸沽地方自是备下盛宴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晚宴方散,已是夜静更阑,一钩新月悬在中天。陈知县酒足饭饱,环视左右,感到十分地满足,只因一路鞍马劳顿,便要了早些歇息。酒酣心惬,倒也睡得沉稳,只是四更之后作了一梦,梦见自己被一似狐似虎之怪兽追赶,身坠悬崖,惊惧而醒。陈知县甚觉蹊跷,莫非此去前途险恶,有些预兆不成,顿感惶怵。但回想一路亲历之险,想必是日有所见,夜有所虑,自然也就不在意的了;反倒觉得那太白所写蜀道之难,尚且不足——在他看来,蜀道难!难不在剑关,而在黎雅邛笮牦牛间,虽是山高水远,却也雄奇伟丽。这陈知县也算得是一个风流举子,才思泉涌,竟拟太白之《蜀道难》,不多推敲便草就了半阙腹稿。
泸沽距长邑八十余里。次日早饭后,一班人马即便向长邑驰行,到得县署已是傍晚时分。
县署里早经师爷提调安排,洒扫整饰一新。
陈知县照例被安置在历任知县居寝的县署三堂正房内,只是全新的一套被褥和动用家具有所不同。九月的天气虽不算寒冷,但为驱潮,屋子里红红的一盆杠炭火烧得正旺;两支红色的大腊烛火苗烁烁,发出温柔的亮光。陈知县环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稍息片刻,便见有两个女佣抬进一桶热水,把水倒在盆里,又将浴巾放入;其中一人缓缓地说:“请知县老爷洗漱。”说毕,二人带上门出去了。
联想两月来疲于奔波,也是触景生情,陈知县顿感温馨,脑海里不由地掠过夫人的一袭倩影。
洗漱毕了,便有县丞等一班要员前来看视问安。随后,相拥进了县署二堂宴会大厅。
这县丞本是驻冕山专管彝务的官员,只因前任知县已离任两月有余,新任知县今番才到,此间县务自便由他主持。
大厅里灯火辉煌,几张“八仙桌”错落有致,一色的江西景德镇青花瓷器早已摆好,就等主人落座。
陈知县被推上首席,自是当仁不让。其余大小官员,一律依次定座。被邀前来陪宴的,除了各房主事外,尚有城内知名富豪官绅。
待大家坐定之后,县丞起身说:“各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然后顿住,用手示意坐在首席的陈知县,接着说,“这位是我县新任知县陈大人——”众人齐齐地都立了起来,跟着县丞鼓掌。
陈知县回谢站起身子,又抬起右手向下挥动几次,示意大家坐下,说:“敝官姓陈,名宇云。今后少不得讨劳各位,还望各位鼎力协助,多多指教啊。”
“哪里哪里——还请知县大人多多关照呢……”众人皆异口同声地说。
……一番客套之后,师爷招呼上菜。
“敝县山高地僻,物产不丰,”县丞再次地站立起来,举起酒杯说,“今天,仅以野雉黍蔬,在这里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不成敬意,还请大人海涵的了。——来,大家举杯,为大人远道而来知长河县事,敬上一杯,——干!”众人干了杯,县丞又接着说,“知县大人一路辛苦,各位可要多多敬上几杯呵……”
这敬酒自是酒桌上的常事,再经县丞点拨,随后便是教谕的一杯,典史的一杯,都司的一杯……
“大人请菜。”县丞指着知县面前的一盘红烧鱼说:“这是长河里的昂刺鱼,可是特产,非常鲜美可口的——大人您请品尝。”
尚未动筷,已是数杯入腹,感觉胃里火烧火燎地。陈知县剥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来,滑腻鲜爽、嫩如腐乳,口感甚佳,连声说好。
这昂刺鱼,属高山冷水鱼,长河特有,因两面鳍内和背鳍内均藏有一根独刺而得名。此鱼头大尾尖,长不过七寸,重不过二两,无鳞呈褐色,肉质细腻,独脊无茸刺,与豆腐红烧,或以泡椒酸菜汆汤,鲜美无比,堪称河中珍肴。
“只要大人您爱吃,以后有您吃的呢。”师爷说,“——大人,以后全在您的提携了,卑职这里先敬过您一杯的了——我先干为敬。”说完,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不过——”县丞接过话题补充说,“这昂刺鱼,刺尖有毒,捕捉时当属小心,若让其啄了,极痛难忍的啊……”
陈知县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心想不能再多喝的了,但又一想,这师爷,早晚少不得麻烦他的,怎能薄了他面子不喝这杯酒?于是端起酒杯说:“今后少不得师爷帮忙,这酒——我喝。”
师爷这一开头,高潮迭起,接下来是各房主事,再接下来又是各位富豪官绅,你敬一杯,我敬一杯,谁也不愿第一次见面就让知县大人小瞧了自己,搜肠刮肚,尽拣好听的说,一门心思要把酒敬下去。
知陈县也是个豪爽耿直、性情中人,说得一高兴,又兼这些人全是长河县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谁的面子都剥不得,只好是来者不拒,全都喝了下去;而且嘴里还直喊着:高兴啊!高-高-高兴——我-我-我——没-没-没醉!
酒这东西,若论天底下的公正之物,便要数它了,那是对谁都一样:喝多了就要醉!要说不同,那便是喝它的人,多半爱使假:喝醉了的,偏说没醉,偏说没醉的,恰恰真醉。
再接下来即是惯例,你来我往,相互敬酒,勾兑勾兑,自然是一切都在酒中。
师爷一手捏了杯子,一手拎了酒壶,到县丞面前站定说:“县丞大人——承蒙您的关照,在下今天可得好好敬您一杯……”
“师爷,你怕是看错人了——”县丞用手指了知县说,“目标在那儿呢!”
“没错——县丞大人,今天,在下敬的就是您!”
“岂敢岂敢——师爷哪里话!”县丞大人就是不接招,反而来个以攻为守,大声说,“今天本是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你却糊说。——大家说,该不该罚酒三杯?”
师爷无奈,竟一时无了词,只好说:“好!好!都怪我嘴臭,自罚一杯!”
“不行不行!——三杯!”有人附和。
其实这敬酒也并无大巧,不过是一要说得,二要喝得,三要受得。所谓说得,即专拈他爱听的说,天花乱坠,巧舌如簧,让人醉死笑眯眯;二要喝得,便是自身要有酒量,敬酒陪酒,关键时候还要自罚一杯,以少胜多;三要受得,喝得再多,不可当面丢丑,若是摊上逞强使气的主,挨骂挨罚,还要忍气吞声,笑里藏刀,棉里含针。此理古今相同。
……
陈知县一觉醒来,伸伸腿,又摸摸被褥,确信自己是睡在床上。至于昨晚酒宴最后如何收场,又是如何睡到床上的,他却全然不知的了。不过他也是三十四五岁的人,正是人们所说“如狼似虎”的年龄,解酒功能极佳,是醉酒不快醒酒快。一觉醒来,蒙眬中听得是五更鼓响。酒是醒了,便觉得又饥又渴,嘴里苦如衔胆。他连喊了两声“冬生”和“腊来”,均无回音,方想起已不在途中。但因初来乍到,又不便张罗,只好自个爬将起来,摸到昨夜沏下的冷茶,喝了个壶底朝天。虽然头还是暈晕的,但心里好受多了。陈知县再无睡意,回想昨夜晚宴情景,心里愧悔不已,不禁冥思苦想,检点有无失当之处。然而直觉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想来想去,倒是那江南水乡的如画美景,那水乡生活的倜傥无忧,那怜惜有加的娇妻爱子,一切的一切,又全都浮现于脑海之中,他无端地叹了一口气……天方朦胧,便听见院里传来扫地的声音。
天一亮,陈知县便起了床。院子里遇到了县丞。
“知县大人早。”县丞迎上来,一幅笑眯眯的样子。
“惭愧惭愧,昨晚失态了。”陈知县看着县丞笑眯眯的样子说。
“大人海量——倒是在下现丑了。”县丞笑笑,接着说:“听说——下午,本县商会还要在‘迎宾酒楼’为大人您接风的呢……”
“……”陈知县欲语又停。
“商会的意思,商会的意思——”县丞说,“待会儿,听说会长还要来的……”
陈知县一边想,一边就在前庭后院里走动走动。
待回到房里,见被褥家什早经收拾干净;香茗新沏,水气氤氲。旋即,又有人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陈知县一看,记得是昨晚提水中人,先前还在院里洒扫的呢。
“老爷早。请老爷您洗漱。”她说。
陈知县的眼光和她的眼光碰在一起,说:“这——以后这叠被打水的事,就不劳你们的了,让我带来的仆人们来做就是。”
“回老爷,这是我们下人分内的事。”她随后将水放在盆架上,转身望着知县老爷,笑眯眯地说,“老爷,——那酒以后还是少喝一些的好,别太实……”又见知县老爷面有赧颜,把话顿住,退了出去。
想想那县丞和她的“微笑眯眯”,想想那话里的意思,陈知县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但无论如何还是记不起昨日有何失态,如在云里雾里。
其实啊,这人在官场,看似位高权重,却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就说这喝酒小事,你能说不喝就不喝?!
待到中午之后,商会会长果然就偕了一班同仁前往县衙迎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