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篇
尽管庄禾和方冰岩离开那个高原小城后就直接往庄禾的老家赶,但路途遥远再加之路上车老是出故障,两个人到达庄禾的老家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这里仍然叫莲花乡,不同的是原来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如今已是旧貌换新颜,有了宽敞的柏油路,有了乡间风味的小别墅,有了时髦的人群,也有了更多的世俗纷争。
然而,十里荷塘边庄禾家的老屋依然顽固地存在着,这里独自居住着一个60来岁的老人,一年四季在田间地头辛苦的劳作,守着十里荷塘花开花谢的梦,他就是庄禾的父亲庄全。
冬日里的荷塘早已经干枯了,能看到的只是黑色的塘泥上深褐色的稀稀拉拉残存的枝枝蔓蔓。莲藕被藏在深深的塘泥下,孕育着来年的生机,酝酿着许多年来春末夏初那满荷塘的诱人芳香。
庄全对方冰岩的到来表现很冷漠,这让庄禾感到非常尴尬。特别是当方冰岩亲密地搂住庄禾的时候,庄全的脸色就极其的糟糕,最后,方冰岩在庄全的眼皮底下就再不敢对庄禾有任何亲密行为。
“你父亲看起来很讨厌我!”方冰岩终于忍不住对庄禾这样说。
“他对你大概不是很熟悉,再加上我是他的宝贝女儿,眼看就要被你夺走了,他心里肯定不高兴的。”庄禾叹了口气,她自己也看出来了,爸爸是真的不喜欢方冰岩。
“那看来我就只好在他老人家面前好好的表现表现了,否则,我怎么能娶到心爱的你?”说完,方冰岩就低下头去准备吻庄禾的额头。
“咳……”一声干咳让方冰岩赶紧抬起了头,这个庄全就象一个幽灵一样随时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在关键时刻发出声音来。方冰岩真的很懊恼,但看着庄禾浅浅的微笑,他的不高兴便总是立刻消失殆尽。
那是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寒气日渐的浓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庄禾突然注意到斑驳的围墙上有几片翠绿的叶子在寒风中摇曳着,这不是梦中曾经出现过的小蔓长春藤吗?她再认真仔细地环顾了一下院子四周,天!居然和梦中梅子和江韩居住过的屋子那样的相似。她打小就在老屋里生活,只是为了学业,从初中开始,她在家待的时间便很少了。这时,她的心里反倒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那是深深的自责,她陪伴父亲的时间太少了。
难道当年江韩和梅子的故事正是发生在这座老屋里的,梅子是不是真的就是自己的母亲,那个周淑芳其实只是梅子的另外一个名字?抑或,为了掩盖事实的真相,父亲故意编造了一个周淑芳的名字?
正在她疑问重重的时候,周全苍老的声音在院门外响了起来,小禾,快来接一下!
庄禾忙跑了出去,看到眼前的这一幕,禁不住叫出声来,呀,爸,这么冷,你干嘛呢?
原来庄全此时正高卷着裤腿,穿着单衣裸着古铜色的胳膊,站在院门外干涸的荷塘里,手里还拿着一根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藕。
庄禾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就是父亲啊,为了治自己的病,大冬天的站在冰凉的荷塘里。随后跟来的方冰岩也楞住了,他说,伯父,这种事情你叫我就行了,你年纪都大了,可不能冻坏了身子。说完,他赶紧脱掉鞋袜,也跳到了荷塘里。
庄全看到方冰岩的举动,倒楞在了那里。
方冰岩接过庄全手里的沉甸甸的藕,搁在了一边,然后弯下腰认认真真熟练地挖起藕来。
庄全冲站在院门口的庄禾笑了一下,这是自方冰岩来到自己家里后,庄禾第一次看到的父亲的笑,虽然父亲已是满脸的皱纹,但刚才的笑容却让庄禾感到无比的温暖。至少,父亲应该不会再对方冰岩含有敌意了。
“小方,你也会挖藕?”庄全主动同方冰岩说话了。
“哦,伯父,早年在我老家的时候,我的爷爷就种了一荷塘的藕,可惜不是长得很好,那时候我很调皮,常去把藕给挖出来,虽然很多年都没有挖过了,但还是知道藕一般是埋得很深的,所以要把泥顺着藕的生长方向挖开,这样藕就不会被挖断了。”
庄全没有过多的言语,他的眼神停留在了方冰岩那白净的胳膊上,悠悠地想起了他的心事。
庄全其实就是当年的生产队长。
他没有想到他会在无意当中让秦大富好不容易组成的一个家就那样家破人亡,最后只剩下一个疯疯傻傻的梅子。
烈日炎炎的一个中午,他闲着没有事情做,便戴了一顶草帽,在生产队里的田间地头瞎转悠。不觉间,便来到了水渠边,看着渠中滚滚流动的水,周奇掉进水渠的那一幕又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出来。甚至,周奇掉进水渠中溅起的巨大水花也在眼前闪现。他想,梅子真是可怜啊,两个疼爱他的人都不在了,可是,这种可怜竟是自己带给他的,他突然就不能原谅自己了。于是,他决定去看看梅子。
踩着馥郁的莲花香,他走到了梅子的院门前。院子的木门已经很破旧了,破旧得根本就关不上了,他站在院门口,看到了坐在院子阴凉处的梅子正在用手擦拭着不断往外涌的鼻血,旁边盆里的清水早就被染成了一片血红。庄全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他也是自幼父母双亡,很少得到别人的关爱,也许,正因为这样,当初他才没有真正地去顾及到梅子的感受,强行让梅子和江韩分开,导致了最后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梅子,你怎么了?”庄全的心里有了一种痛,从院门口一步跨进了院子里。
正在专心处理自己鼻血的梅子并没有注意到庄全的到来,所以当听到庄全的声音时,她被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啊,流鼻血了。”梅子耸耸间,忙从旁边的菜叶堆里揪出一片青菜叶,洗净了卷成筒塞进鼻孔里阻住往外流的鼻血。然后起身,端起盆子,把盆子里鲜红的水倒进了荷塘里。一种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庄全注视着这个依然干净的院子,想到两年多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心里有了浓浓的负疚感。
“你要坐吗?”梅子看着这个夺走了自己爷爷和小叔生命,同时还强行分开了自己和江韩的男人,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涩。
庄全摆了摆手,表示了他不坐的意思。梅子不是疯了吗,她现在的表现怎么会是这样的正常?他眯缝着带着疑问的眼睛,刚想问问,结果却和梅子四目相对,梅子清澈的眸子里的幽怨霎那间流进了庄全的视线里,庄全便什麽都不敢说了。
从此,庄全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内容,那就是每天都会去看看梅子,给她送点吃的,帮她担水什么的,实在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就坐在梅子的院门口,看着梅子忙进忙出的已经瘦了很多的身影。
莲花公社的人对庄全都没有好感,毕竟是他让梅子痛失亲人,同时,也是他让江韩和梅子好好的一对恋人分开了。这时候,他对梅子这么好,这不是摆明了他是想得到梅子的心吗,早这样,他为什么不和江韩好好竞争,偏要弄得秦大富家破人亡?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的结论,庄全对梅子的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管别人怎么说,庄全依然我行我素。已经是秋天了,荷塘里一片萧瑟。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发现梅子的疯疯傻傻的毛病早好了。可是,在秋季里的这样一天他却发现了梅子的异常。
夜幕渐渐来临,在院子里等了梅子整整一个下午,庄全都没有看到梅子的身影,她会去了哪里呢?正在他要起身去找梅子的时候,梅子却从院门外走了进来,脸上糊满了腥黑的稀泥。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的光线里还发出那么一点光,让庄全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梅子,你干什么去了?”庄全担心地问。
梅子没有言语,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庄全从来没有看到过梅子这样的目光,那是一种能看透人内心的眼光,让庄全不寒而栗。
“梅子……梅子,你怎么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梅子突然发出一声撕裂夜空的尖叫,然后狠狠地给了庄全两个耳光,庄全彻底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梅子会打他。他最终相信梅子是失去理智了,因为梅子并没有停下手,而是继续在庄全的身上抓扯起来,庄全的脸上布满了血道子,他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痛,但随之而来更让他感到恐怖的却是梅子尖厉的笑声,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秦大富或者是周奇来找他索命来了……
梅子笑够了,却又突然放声哭了出来,此时,她紧紧地靠在了庄全的肩膀上,让庄全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梅子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需要人给予她温暖,而现在能够给她这些的恐怕就只有庄全了。
那晚是没有月光的,有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停留在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农家小院里。梅子抬起布满泪痕的沾满泥的脸庞,问庄全,“你肯娶我吗?”
庄全一下松开了梅子,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肯娶我吗?哈哈哈哈……”梅子仰天长笑,脸上却是滚滚泪流。
庄全的心在那一刻全碎了,他何尝不想陪伴着梅子过一辈子,可是自己还有资格吗?但是看着梅子神志不清的样子,他生怕再把梅子的病给急出来,于是,嗫嚅着说了句,梅子,我肯!
梅子又扑到了庄全的怀里,说,庄全,咱们明天就结婚!
庄全没有想到梅子会记得自己是谁,他以为梅子之所以会对自己这样,完全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江韩,原来梅子意识完全是清醒的啊。他用手轻轻地擦掉了梅子脸上的泥,梅子的面庞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想,梅子,既然你的亲人都被我害死了,那么,这辈子,就让我当牛做马好好的服侍你吧。
“我们明天就去结婚,好吗?”梅子泪眼婆娑。
“好,梅子,我们,明天就去结婚!”庄全把“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
以为到了第二天,梅子在彻底清醒后,会忘记他们之间的话,但没有想到的是,梅子第二天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和庄全去登记了,梅子还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改掉了秦梅吟这个名字,为自己取名为周淑芳。
于是,大家说,你看,那个不要脸的庄全居然就这样霸占了梅子,你看那个坏蛋脸上的血口子,可怜的梅子啊,就这样嫁给了不要脸的庄全。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庄全不知该怎样去面对梅子。而梅子俨然就是一位合格的妻子,细心地照顾着庄全的生活起居,让庄全打消了好多疑虑。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日子让好多人都羡慕不已,谁说他们俩在一起就是错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多,那时,梅子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眼看着肚子就大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怀孕,此时的她愈加的瘦弱。
这天,正是一个阳春三月的好天气,荷塘里的水开始涨了起来,还可以清晰的看到埋了一冬的藕已发出了新芽,这一年,估计十里荷塘又将会是一种别样的美,庄全是这样想的,因为他有了梅子,而且很快,他还将亲手抱着自己的孩子。左手抱着自己的孩子,右手牵着自己的妻子漫步在美丽的荷塘边,那该是多么温馨多么美的场面啦,每每想到这里,庄全那张还算好看的脸就会漾起幸福的笑意。
谁知道江韩竟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呢?
当江韩出现在梅子和庄全面前的时候,梅子却是出奇的冷静。看着梅子隆起的肚子和一旁故作忙碌的庄全,江韩什么都明白了,他转身就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予他家一样温暖的农家小院,就象当年他离开莲花公社一样,不过这次他走得却是十分的坚决,再也不曾回头。
庄全想,他怎么会回来呢?早知道他会回来,自己就不要和梅子结婚了,他怎么就不捎个信给梅子,至少让梅子多少有个盼头吧?
从江韩走后,梅子就很少言语了。她总是坐在院门口痴痴地望着天空,要么就是望着宽阔的荷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只有在抚摸着自己肚子的时候,她才会露出甜甜的笑容。不知为何,有了孩子之后,她流鼻血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了,这让庄全十分担心。
而他能做到的只能是拼命干活,然后细心地照顾梅子。
秋天已经步入尾声,就象树上片片飞落下来的黄叶,梅子感觉自己的生命之花就要枯萎了。她已经能感觉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声,她想,她怎么着也要坚持着把孩子给生下来。
冬天来了,梅子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了。一个深夜,她咬着牙把孩子给生了下来,而要命的鼻血在她的脸上象水一下四处流淌,乡间的接生婆终没有挽留住她33岁的生命,她就这样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抚摸着庄全的脸,说,是个女孩,就娶单字“荷”吧,愿她象荷一样高雅、纯洁。你把我脖子上的平安扣给她带上吧,保佑她一生平平安安,然后合适再给她找个妈,照顾她,也照顾你……庄全,我对不住你……咱们也算是两清了……
梅子吃力的用手指了指床头上的一口木箱子,话没说完就停止了呼吸。
把梅子埋葬在了秦大富的旁边,庄全抱着刚刚出世的婴儿,四处讨要奶水,终于让这个婴儿活了下来。
“爸!你在想什么啊,我们挖那么多藕做什么?”庄禾开始叫他了。
庄全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满面笑容的女儿,她是多么的象梅子呀,这孩子,但愿她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不能象梅子那样命苦。
两个人洗净脚上的泥,庄全便忙着切耦,然后取出长满根须的藕结,切成小块,洗净,准备为庄禾熬药。
“爸,药店里都能买到,您何必要吃这种苦呢?”庄禾实在心疼父亲。
“药店里买的都没有效,况且人家说的要新鲜的从至少要有十年连续种过莲花的荷塘里产的藕才更有效果。”
“伯父真会照顾人。”方冰岩不失时机地拍马屁。
庄全没有言语。
方冰岩朝庄禾扮了个鬼脸,庄禾便呵呵哈哈地笑出了声,庄全看庄禾那么开心,他也笑了。
老屋的灯光下,庄禾喝着浅黑色的药汤,想着自己心中的疑惑,几次想开口问问父亲,但都没有勇气。
庄全看庄禾欲眼又止的神情,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
庄禾说,爸,你不介意我问问妈的事情吧?
庄全说,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
“没有,爸,我近来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而这些梦就象是发生在我们家周围似的,因为梦里发生的事情总是和家门口的这块荷塘分不开。”
“是吗?那你说来我听听。”庄全也很惊奇。
庄禾便讲了自己的梦境,庄全的脸上涌现的再不是惊奇了,他只是一种很平淡的表情。
“你妈妈就是梅子!”当庄禾说到有人讲她象一个梅子的人时,庄全说出了这样的话。
“真的?妈妈不是叫周淑芳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叫梅子呢?”庄禾很惊讶。
“那是她后来改过的名字了。孩子,你梦中所梦到的一切都是在这十里荷塘边发生过的事情。”庄全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梦境?”庄禾看了看方冰岩,而此时方冰岩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小禾,其实这些故事你早就知道的,在你小学毕业那年,你发现了你妈妈的一件东西之后,我就把这些故事都给你讲了的。只是,后来你把它忘记了。”庄全的眼里充满慈爱。
“怎么可能呢,爸爸,难道是我那次生病?”十四岁那年,庄禾发了一次高烧,然后把好多事情都忘记了。
“是的,你当时脑子都烧糊涂了,醒来的时候连爸爸都不认识了,所以,你把那些故事都给忘记了。”
“那么秦南和乔乔也确有其人了?”
“大概是,我来这里后,就听这里的老人说过周宅的故事,当时他们说你妈妈就是乔乔和秦南的女儿,但是你妈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我在十几年前给你讲的,也是我从村里人那里听来的。”
“哦,看来不是什么神秘力量让我具有什么超能力。爸,你说我看到了妈的什么东西,你才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庄禾的好奇心又来了。
“呵呵,那是一封信,那是江韩写给你妈妈的一封信!”
天,江韩!刚才在说梦境的时候,庄禾一直在回避江韩这样一个名字,她的心里充满了压抑的苦楚,妈妈的恋人竟然强暴了自己,这算什么跟什么啊,但是为了不让父亲看出自己的异常,庄禾还是没有打断父亲的话。
“江韩在回城之后的第二年来信了,他叫梅子等着他,他会回来接梅子的。当时你妈妈看了这封信之后,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竟然慌忙嫁给了我。其实,我也是看了那封信才知道的,你妈妈爱的人始终是江韩哪,早知道江韩会回来找你妈,我当时就不会娶你妈妈了。我只是想好好照顾她,小禾,是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最亲的人啦!”说着,说着,庄全竟落下泪来。
“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们不提它了。”庄禾的心里更难受。
以为女儿会象当年那样听到这样的事情后,对自己不理不睬,但是他没有想到庄禾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早变成一个理解社会理解人的人了。
“爸,你能给我讲讲后来的故事吗?后来你是怎么娶到妈妈的?后来江韩就真的再也没有找过妈妈?”
庄全看了一眼坐在灯光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方冰岩,方冰岩开始有了一点不自然。他说,伯父,如果需要我回避,我就回避吧。
庄全沉吟了一下,说,你听听也好,兴许你会明白一些事情。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方冰岩。
庄全的目光让方冰岩的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