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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卑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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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6 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向郁南
  我说我要去郁南。很多人都听成了我要去越南。解释了几遍,遇见人,还得要解释。烦了,就不解释了,去越南就去越南,可以拿人家的误会自我安慰或炫耀一下,满足一下小小的虚荣心。
  夏末,心一动,就行动。我没什么钱,区区一点路费,根本用不着挑个黄道吉日。去郁南也不是为了赚钱,郁南那地方不比宁远好多少。我是冲着一个姑娘去的。老大不小二十七八,家里的亲娘亲奶奶老是挂在嘴上念叨我的亲事。他们比我还急,只要听到有合适的姑娘,十里百里也会让我去相亲。这不,远方亲戚介绍了一个他的远房亲戚,我亲娘、我奶奶见过人,就等我下决心了。我还是觉得无所谓,一是我没钱,一是我无业——这时候,我总不能说我在家务农吧?觉得眨眼就要过年,还是提前走吧,要躲过年,或者追求一个幸福的年,我打着相亲的旗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上路了。郁南在哪?我从没担心过。只要地图上有,我就相信自己会抵达。但看到窗外作别的山岭,心里难免还是有些落寞。
  在广州转了几个车站,才在越秀南站找到去郁南的车。一个人,在这大森林——只见人不见野兽的广州,我比进入非洲大草原还紧张。所有到过广州的熟人都跟我传过话,在火车站,在公车站,人比动物可怕。即使我身上的钱很少,藏得也很好,我仍是提心吊胆。在站前路上了公交车,揩着额头上的汗——车里没空调,只掏五角钱买票,一边惊讶车票的便宜,一边看售票的妇女,那黄色的衬衫,那黄脸儿,确实很搭。而窗外,是人流,像甘蔗林一样密密麻麻。抬头是沾满灰尘的建筑。广州需要雨了。我尽力的寻找天空,没找着。到了车站下了车,看到的天是蓝的。我有些兴奋,炎热、干燥,很适合一个穷光蛋旅行。
  二十七八了,我从没想过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在学校的讨论的时候,我比较保守,以家为中心, 感觉娶个护士、老师职业的女人,可以照顾上一代,又可以教育下一代。当我回到东干脚,这个梦就消失了。我父亲的意思,只要是女的就行。好像我在东干脚,就已经失去了挑对象的权利。既然没权利,那就彻底弃权,干脆什么女人也不想。但不知那一根神经坏了,又居然给邻家女孩写信,喜欢她那剪着运动头不苟言笑的纯纯的模样。还好,信没有递出去。现在我都在庆幸。奶奶也是站在父亲一边,教我什么外表五官都是浮云,性格好,才是好女人。这些我统统听不进去,我心里塞满了在露天影院看到的阿诗玛、刘三姐、七仙女的样子。无论怎样,我都希望碰到奇迹。哎,可惜的是,早上一起来,门前的万亩田就把心里的千条路灭得干干净净了!在小树林碰到狐妖花妖,是出不了聊斋那本书的传说。
  我告诉自己要现实一点,没有什么比现实重要,也没有什么比现实残酷。车像爬虫一样一拱一扭一拐一停的出了广州,就到了佛山。曾看过一部电视剧《再向虎山行》,见过世面的人振振有词的说,虎山就是佛山,有黄飞鸿。当时倾倒众生,今天才知道风马牛不相及。越往西走,其实越荒凉。公路两边是农村给城市提供给养的菜地,不见菜畦,只见绿色藤蔓纵横。老人领着孩子在路上走,或者孤独的孩子一个人在路上走。山青青,天灰灰,不见归鸦,也不见炊烟,在旅途,捱过困顿之后,看到的藏匿在路边树后的点点灯光,其实都像泪光。只是,鸡鸭牛犬依旧熟悉,已经鞭长莫及。那种失落,像父亲的叹息。
  不知道车在山路上周旋了一个钟还是两个钟,看到路边两排无比耀眼的灯火,我知道我的中转站到了。我选择了广州——罗定——郁南的路线。下了车,摩托车围过来,问我去哪。我说三河镇中学。从摩托车司机的嘴里才知道,地图上的两毫米,居然要穿过两个镇子。问了问价钱,居然仅要二十五元。讨价还价都省了,跨上摩托车,跟司机说:走吧,小命已经是你的了。摩托车司机惨淡的笑了一下,一言不发,风驰电挈,穿街过镇,我才想起,这一天我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内心的担忧恐惧,比有目的的节食的效果好多了。
  到了三河镇,摩托车司机很负责的把我送到镇中学门口,收了钱,也没立即走,而是跟我一起拍门,用他们的本地话喊话。这一喊,就喊来了一个治安人员,拿着手电向我们晃了几下,说:他们都睡了,你们也找地方去睡吧。我不知道哪里可以住,治安员让我跟着他,把我带到镇上唯一的旅店——像老家街上的旅店,都是民房改的。我说我要吃饭,辣椒炒肉丝,一个菜就行。裸着上身的店老板坐在藤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咬着嘴里的牙签说:辣椒炒肉丝?怎么做?我们不会做。我会做。不管他们是假不会还是真不会,懒得跟他们计较了,我自己到厨房做了一碗辣椒炒肉丝。辣椒不辣,肉丝也不新鲜,凑合。
  留宿异地,早上很容易被房外的声音惊醒。我醒过来,看看窗外,街上只有一两个骑单车的。我想,就是那单车铃子把我惹醒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愣了一瞬,从包里拿出地图,我要看看郁南到潮南的路途。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我担心的是……嗨,除了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趴在床上半晌,直到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就看见了她——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的准女朋友,很像唐朝仕女画,也像日本的什么妓。无所谓了,孔夫子已经在我脑袋里打出了“既来之则安之”这行字。我来这里,完全是满足父母的需要。人不做父母,永远不会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我取了包裹,跟着她下了楼,走过泥尘覆盖的马路,一路问东问西。我至今没有弄清楚,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并且混上教职的。我想到的是,我能在这里干什么?看看路边墙角里的芭蕉树,长满禾苗的水田,披了尘土的芒果树,我觉得自己有点傻了,我在这里能干什么呢?我有些沮丧,很快的想到了走。
  她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而是一窝人在这里。妹妹、准妹夫,妹妹的两个同学,准妹夫的两个同学,都在三河镇中学教书。我还没露面,这一窝人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只是,他们知道的并不确切。我只是一个相亲者,不是男女朋友,或者连朋友都算不上。为了躲避他们的热情,我请她带我到外面走走。三河镇,三条河交汇的地方,一个有人住的地方。吃过午饭,她把我带出了镇子,穿过几丘水田,就到了河滩上。河里的水很浑浊,采砂船马达的声音像刺刀一样,刺着沉闷的山岭。河边的水牛扬着头扑进河里,放牛的孩子却躲在芭蕉树下,不看牛,看着我们。河滩上很温热,我们对面坐着,想聊点什么,没找到话头,就绕到身边的含羞草上来。我第一次见含羞草,试探了几棵,含羞草反应都很快。她也没什么话,伴着看采砂船,或者看远远的西边山顶上雪塑一样的白云。阳光像无数根金箭射过去,却只留下金色的痕迹。看了很久,风不动,树不动,我们像在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呆着。接连两天,到我离开,我们一有空,就会到河边,这里很空旷,可以看到远处浮在水面上的拱桥,也可以看到河对岸的水竹。还可以看到几个用异样目光看我们的孩子。其他的,除了刺破安静的采砂船的马达声,就是包裹马达声的安静。
  昨天,我突然想起了郁南,或者三河镇,想起了那个安静得可以收留逃跑的地方。扣了扣手指,心里暗惊,十五年了。十五年,我居然没有忘记,还在想着,这令我不安。十五年时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深圳、东莞、广州、佛山、珠海、汕头、清远、北京、淄博、长沙、永州……我想逃离现实的时候,想起的不是东干脚,而是一个长着芭蕉树、芒果树、水竹的地方。只有这一个地方,超越了功利与担当,让人不设防,也不让人撒野,让人心平气和,又心知肚明,需要什们,不需要什么,不会搭车收费也不会强迫,不管结果怎样,都欣欣然。看遍人间,窝在大山里陌生的三河镇,却像老朋友一样张开了双臂,在拥抱每一个误入歧途回头皈依正道的孩子。我想一头扎过去,碰到的却是现实坚硬的墙。现在,最残酷的,莫过于现实。
  我不会再说我要去郁南,郁南像一幅沉郁的水墨,不是挂着,而是裹着我的心,忘记世间的各种纷扰。
  201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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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7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迎向黑暗深渊

  一个人住最怕的是日暮黄昏和天黑以后。为了应付这个,在下班前,我们一帮人会凑在一起。这一帮人来自五湖四海,有大西北的,有大东北的,有大西南的,也有大南方的,但都有假冒伪劣之嫌。自称大西北的,只是到西北大学读过几年书拿了一个陕西身份证的南方人。大东北的,基本都是当年闯关东过去的孙子。大西南的,也是当年湖广填四川填过去的九头鸟。而自称大南方的倒有自知之明,明白的告诉我们,他是南下干部的孩子。我自己呢?也不是什么好货,一个打工的,刚从建筑工地下来,就给自己带了一定文化民工的帽子。我们凑在一起,心知肚明,就是为应付下班后一个人呆着的孤单清冷寂寞无寄。但是,我们不说这些,我们说的是聚会,到棠下广场上,找一个烧烤摊,要一大盘牛肉串,一边啤酒,一边吆五喝六,一边听流浪的小女孩唱流浪歌,情挑起来,还拿着啤酒瓶,跟隔壁桌的年轻人干个底朝天。谁也不认识是谁,但谁都知道呆在这灯火通明的烧烤场上是为了什么。大家醉的很清楚,所以,烧烤场上通常见不到一个醉鬼。
  宴席终究会散去,寂寞总就会淡化,在声嘶力竭之后,我们各自散去。怎么走,完全不重要。打车,走路,或者不走,靠着灯杆儿眯起眼睛看路上稀稀拉拉的车辆,才知道,这号称不夜城的广州,号称夜生活从两点钟开始的广州,也有打盹的时候。我若是不胜酒力,就会找一个高一点的花坛靠着睡觉。酒喝多了,夜深了,城管、治安什么的,都是浮云。袋里没有暂住证,没有钱包,没有手机,也没有BB机,有命一条。坦荡荡的,酒一壮胆,不管在哪,都是可以随遇而安的。我睡过几次花坛下,都没有被抓去收容。倒是有一次正正规规下班,刚走进棠下的牌坊,就被三五个制服裹住,带到了治保会的二楼,被逼给钱。透过窗,看辉煌灯光下的牌坊,心里一酸,就感叹人间正道是沧桑。我想,我也是一个牌坊,立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没有人们看见而已。因为这个想法,我激动了好一阵子,但留给我的,只是等待,等待得到消息的狐朋狗友把我赎出去,给我自由。自由,像一滴火星,在无边的黑里,像一道闪光。其实,它只是一滴火星,却会让我们为之燃烧。
  我租住的房子离马路很近,睡下去,夜一静,就能听到马路上擦过的刷刷的车轮声,傍着我慌张的失眠。那时候我经常失眠,不仅仅是我心里养了一千只蚊子,每夜每夜在吸我的血之外,那种痛,我还无处可说,也无人可诉。我没有衷肠,也没有惹人垂怜的故事,我像一片叶子,在枝头搁着,像千万片叶子一样,迎向光明,迎向黑暗。尤其是在秋冬季节,温暖的南方温温吞吞的,没有任何残酷的信息的时候,我更迷茫,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我什么时候坠落?我在等待坠落,有的时候,甚至在祈求,想用自己的力量或生命,在这黑暗中划出优美弧线一道。可拉开窗帘,灯光之外,树叶之上,仍是灯光,扑面而来的,仍是暖风。而区区四楼,只适合空心的冬瓜粉身碎骨,而我,却是叶子。无论多高,我都会以优美的姿态迎风飘舞,跳跃着触摸大地,用轻微的声音吟诵痛快感受。而现在不是结束的时候,只能用失眠来沉默。
  回过头,看到的现实确实无聊。这超级国际大都市,今晚无聊的不是我一个。这四四方方的出租屋困住了我,还有很多不同形状的房子,困住一样孤单的人。从散发着汗味的床走到镶了蓝色玻璃的窗边,带着窗上的影子走到小客厅的铁门边,只有蟑螂在观望。下楼,黑洞洞的潮湿的味道很重的巷子里,空洞洞的铺着黑色的灯光。走到中山大道,走过中山大道到工业园,一路上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走过树影,走过白天繁忙的车间,走到自己心跳恐惧,就走进黑暗深渊,跟黑熔在一块,看外面的光亮世界,那么平静,那么高大,那么荒凉。然而,却总是悟不到什么。我是俗人,我得回去睡觉。回到出租房,用简单的影像设备播放起《二泉映月》,我才安静下来,像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用看,静静的用眼泪浸润那颗不再受生活调拨的心灵。这一刻宁静很短暂,很黑暗,却像深渊一样安全,让我知道,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丁点内心的踏实而已。
  当我们像野兽一样被现实生活驯服成猫狗之后,人生进入平淡的中年时期。不再唱《一无所有》,不在外面过夜,不再在廉价的烧烤场上花天酒地,不再听音乐,不再结交新的朋友,不再骗人,每天只有一条回家的路,心里也明白没有什么比稳定更重要,但在某个时候,我仍是愿意抽离现实,去触及那属于一个人的黑暗。我们通常说过平淡的生活,而平淡的生活中我们一直在突破平淡,我们不谈欲望,不谈金钱,不谈子孙,但是我们内心知道,非此不可。有一天,但我们的平淡衣服掩盖不住豪华需求而渴望赌一把的时候,我也想到了荣归故里,想到了飞黄腾达,想到了鸡犬升天,想到很多很多不可告人的梦想,然而,我不会那么冲动,在黑夜里,我会看见赤裸的自己,一个人沉寂,一个人舞蹈,一个人张牙舞爪,一个人迎向黑暗深渊,在那个地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真实,可以触摸骷髅,可以触摸毁灭,即使冰冷,但不会害怕。毕竟,所有的路,只能一个人走一条。我的那条路,在黑暗深渊里蜿蜒,我知道了,我不会奢求了,而只努力的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自己。
  写这些,我只是希望某些时候,一个人绝望,一个人孤独,一个人烦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挫折,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放弃自己,就像每一个人都扛着一颗别致的脑袋只用来沉思默想一样,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2014/11/26


  

 楼主| 发表于 2014-12-1 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与鬼处

  在广州,这个时候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看看时间。有时候用手机看,有时候扒开窗帘看天色。科技进步,时间显示器无处不在,想在半夜或者凌晨两点听到钟声——那真是撞鬼了。鬼在哪里?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朦朦胧胧,衣柜衣架之外,就剩自己一个活物了。而冥思刚才梦里,却是梦见了死去的人。有的是我在场,比如我奶奶,木刻一样仰面朝上,看着顶上的瓦片。盖上棺材板,就与黑暗融在一起,不用分辨四方了。她拿起我臭烘烘的皮鞋,变戏法一样,把皮鞋变成了电话,要我打电话给千里之外的我的妈妈,她要问问家里的情况。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我妈真接了。我把电话递给我奶奶,她竟然亲了亲我那只臭烘烘的皮鞋,然后说话,随即把鞋扔在在柜台上——我妈妈并没有接电话。我出去找我妈妈,找到了凌晨两点醒了过来,睁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责问自己,清明节为什么没回去,七月半为什么没回去?奶奶的生日忌日为什么没回去?奶奶在那头,什么信息也收不到,怎么能放心这一头呢?天亮打电话回去,妈妈说远居长沙的弟弟也求她买一把纸钱,到屋后念奶奶的名讳,烧了。这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再打电话给弟弟,觉得这事荒唐的没有必要。
  又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醒了。好像有人在提示,或者自己就是鬼,到了这个点,自然就醒了过来。凌晨两点,汇侨新城静得我住在八楼,也能听到一楼商店排气扇的转声。偶尔能听到有人在楼下水泥地上走路的声音,脚步沉重,每走一步,就像竹枝扫把在地上杵一下。然而,听得两三下即消失,四处皆寂然。过不久,就会听到野猫的叫声,像剪刀裁布一样,把醒着的人的思维一剪裁开。我什么也没想,把脚举起来顶在墙上,把脖子扭弯像半月形的泥鳅一样躺着,或翻过身趴着,看着衣柜,脑袋里都空荡荡的,没有悬念,没有想法,没有欲望,什么也没有,像个复活的稻草人。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觉得做点什么,从地上拿起一本书,湖北作家黄叶斌的《为文学鼓与呼》,又立马想起下午在网络上看到的卡夫卡奖获得者阎连科写的《背对文坛面向文学》。我不能鼓也不能呼,除非是这个时候爬起来站在床边向窗外呐喊一声,惹起灯光一片。不能面也不能背对,那些事关我什么事?上厕所,挤出几滴尿水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做完动作又滚回床上,看朦朦胧胧的光,像精致的尸布,披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间上,也披在我身上,让我安静的麻木。
  一个星期之后,我明白了,我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但想想这一个月、几个月、大半年的生活,又觉得这状态很正常。一个是我老了,四十几的人,不惑了,通透了,无思无想了,所以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或者是乱了,或者是自然了,都无所谓了。一个是生活平平淡淡,像大多数人一样,把所有的想法浓缩到三点一线里,只希望孩子的学习成绩不太在班级里落后,也就可以安安稳稳继续与世无争下去。一个是再呆几年,广州对外地人一天一登记的时候,我就回乡下老家去,种几亩地,养几只鸡,养几垄花,过自给自足的日子。我应该是一个人回去,除我之外,他们都有广州户口。户口是个什么玩意?这把年纪了,不用再去考究深究做功课了。户口就是一把没上锁的枷,一个形式,带着些许利益或嘲笑而已。不去争,不去躲,做个坦荡荡的弱者,也会相安无事。
  明白了我这半夜醒来是正常的状况的时候,一些人却不习惯我这快要成为习惯的习惯,要送给我一些安眠药或者安神药,我拒绝了,我的神不需要安抚。需要帮助镇压的,或者是隐藏或深藏在我内心里的鬼。我心里有鬼吗?我爸年轻的时候常教育我,活人怕死鬼,死鬼怕活人,活人不搞鬼,朗朗乾坤任我行。按照经验人士的说法,鬼都是人做的,活鬼死鬼都是人在搞鬼。经过人类社会的文明教化以及装扮工具的多样性便利性,鬼要做人越来越难,看看香港电影界的鬼片就知道,除了翻拍《聂小倩》之外,没有任何新的发展。而人做鬼却鲜有人听说,现在的隐蔽手段太高明了,任你有电子眼测谎器红外线,人做的鬼仍然可以挖地三尺,贪婪欲望罪恶一纸一隔就可以在黑暗里冠冕堂皇。我心里的鬼,哎,卑微渺小无能,也就出不来,只能藏在心里,并且每天都要教化他,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一冲动就成魔了。读书、写字、跟文明人交往,叮嘱要做孩子的榜样,在半夜里睁开眼睛,也只能是这样,绝不出去吓人。
  星期六,几个人聚会,我一转身,他们就说,哎,你看欧阳,头发都要掉光了。一个女的就疑问,未老先衰吧?一个大哥解释,欧阳那是少年老成;另一个很直截了当说,我看不对,欧阳心里有鬼。一个女人记下了,嘱咐我初一十五买点纸钱烧一烧,买个平安。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居然是微笑。宴席散后,却记住了要买点纸钱,回家,到了楼下,特地走进潮汕人开的民俗店,买了一包手工做的纸钱。我想,我要坚持,不管初一十五,只要记起了,就烧几张,并且默念自己的名字,这样积累下去,等我到了那边,就不会缺钱了,什么牛头马面,都得听我的,这边找不到鬼推磨,那边想必是不缺推磨的鬼的。想想,笑笑,心安然了一些,却并没有想今夜会不会睡得安稳,或不安稳。要来的会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什么也没有,就典当自己那副小身板,这小身板迟早都不是自己的,何必那么在乎?
  午时过后,我依然按时醒来。我在回味刚才的遭遇,我居然碰到了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运生瘸子,一个高大却瘸腿的男人,只要农闲,就会操起柴刀进山砍柴的一个邋遢的奋力养家男人。在刚才,我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居然开了饭店,我带着东杰四处找饭店吃饭,走过了一个寂寞无人的巷子,看到了摆在门前的卤肉,黑黑的几块肉上,绿头苍蝇那绿头闪闪亮,起起落落,东杰一看见苍蝇就跑了,我却走了进去,拍了一把正在生炉子的人的屁股,回过头来,居然是邻村的穿着灰布衣服的运生瘸子,看了看我,相视无言。我有点讶异,是不是这年头做鬼也肆无忌惮,可以随便找人消遣了?也不对,是我去找他们的,我心里的鬼——那个需要温饱与美食,需要传承与保护的鬼,在岁月催动之下,寻找着可以借鉴的经历?
  现在,我日渐明白,午夜之后醒过来的那个人,不一定是我,有可能是鬼。不陌生,不嚣张,不无力,不消极。离现实很远,远到只愿意呆在黑暗里,却并因此而放纵或行凶作恶,不考虑,不去争,也没有规划,勤力谋生,就像一面镜子,因为黑暗,所以也照不到白天的我。只是静静的,呆呆的,守着这份平安,迷恋这份安静。
  2014/11/27
  

 楼主| 发表于 2014-12-4 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凌晨两点的你和我和广州

  近来,在你睡得很香的时候,我就睁开了眼睛。第一个动作是伸出手摸摸你,摸你的头,然后摸你的肚皮,看你是否把被子蹬了,衣服是否滚凌乱,露出肚脐眼了。奶奶曾说过,那地方可不能着凉。很奇怪的是,奶奶说的很多话我都忘了,而这一句却记得很牢固。是因为你吗?我自己也会注意保护这个部位,睡觉的时候,露手露脚露胸,也不会忘了在肚脐上搭上一条被单。这么多年,一个人过,一家人过,带着你哥哥过,还是带着你,我们的肚子几乎没闹过事,盖因奶奶这句真理。你睡得很踏实,偶尔会打鼾,偶尔会磨牙。我想,是不是睡成弯弓十八桥,又因身体里有了蛔虫的缘故?但我还是没忍心动你,你睡你的,我不能打扰你。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耳朵自然而然的竖了起来,像开动的雷达的一样,在捕捉所有触动神经的信号,从房子里开始搜索,然后又去侧耳搜索大厅。这是一个值得重点关注的地方,今年,我已经在厨房除掉了四只老鼠。还有两个月才过年,还留给老鼠两个多月的时间来找机会,蹭到我家白吃白住。现在的老鼠很厉害,八楼也能进来。好莱坞若知道广州的老鼠有如此武艺,估计不会推蜘蛛侠,而推老鼠侠了。仔细听了半晌,听到两次冰箱的变频声之外,没有任何发现。但不想就此罢休,爬起来轻手轻脚,开了廊灯,战士一样的大步走进客厅,开亮吊灯,果然,地上十几只蟑螂因为我的脚步或因灯光而惊住了,我在储物柜里找出杀虫剂,神情凝重的在厅里追杀这些小生物。把它们喷得四脚朝天,然后才关灯回房间。收拾蟑螂的事,早上起来再做。
  回到房间,你仍在睡梦里,偶尔会砸吧嘴。看着你的脸,我只能亲一下。这张泛黄的脸,这张稚嫩的脸,这张纯洁的脸,这张代表我的脸,我看着就觉得心里踏实。我从遥远的地方来,把你带到这里,很大程度上,你代表了我一生的成绩。你不用再回乡下种地,你不能像父亲那样拥有养鸡放鸭的童年,你的人生完全不同与父辈。而你的父亲,这个广州城里的农民,此时却正在失眠。我并没有去刻意追求什么,户口,保险,幸福,生老病死,孩子的教育(如果我可以主导的话),我都不会去考虑。每个人都有自己一条路,天生的,但现在的人陷入了攀比和竞争,把所有的秩序打乱了,痛苦不堪,却拒绝悔改。这不关我的事,我们已经走在了一条拥挤的路上,被世俗或潮流推挤裹挟着,已经身不由己,那就顺其自然,顺着各种传闻走吧。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像下雨。爬起来,扒开窗帘,外面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这是一个干燥的秋天。那声音,或者只是风过榕树。在广州,秋天跟夏天一样暴爽,适合人类在这么一个地方垒房为城。汇侨新城,像一个古堡,除了偶尔一两个窗户射出灯光,更多的,都是一面一面的灰墙。空地上、过道上,都空空的,白天见过的老鼠,现在也都找地方休息了。好不容易在林立的建筑中找到一个缺口,却看不到天,光线太暗,或者还有灰霾,只能看到汇侨新城——不,只能看到楼下空荡荡的过道。很多人都在想着住在这样一条过道边,并且在努力,广州之所以房子越盖越多,就是因为像我们一帮从农村出来的人想在这里置个窝。这个想法很美,我们用很多的虚幻的花边去装饰它,而一旦实现——通常这想法只能实现一半,银行会保管一半,才逐渐明白,身体是当钱来花的。而远方的故乡,像坚实的盾牌,支撑我们在这个城市应付下去。故乡日趋冷落,城市日趋冷漠,我们只能自己温暖自己。
  刚爬上床头去,又听到了海鸥在浪花上的尖叫声。这并不陌生,凌晨两点,屋外的烧烤摊要收摊了,歌厅也要关门了,饭店早打烊了,而年轻的人咋呼着,发出的声音很有激情,甚至接近肆无忌惮,步态也许很从容,踩出稳当的踢踢踏踏声,但这只是猜测。在灰蒙蒙的光影里,我总觉得他们像一群被追赶的鸡一样,在惊慌失措的发出声音,把这安静空旷的凌晨搅翻了,把人心搅烦了。我真想爬起来,用薄膜袋装几袋水扔下去,让他们成为落汤鸡。然而,我有理智,也并不狂躁,即是此时我想骂娘。想想人家说的广州的包容和宽容,其实很大成分是不懂和误解,其实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造一团和气。而心底里,却塞着很有个性的选择和判断,只是没到发力处。
  当年,我也曾经有那么一帮走马灯笼似的朋友。为什么这么说?在广州,换一个工作,就换一茬朋友。换一个地方住,也换一茬朋友。十几年换下来,关系本来就不紧密的朋友,随着生活的变化,联系方式的变化,就像大海里的鱼一样游散了。我知道,对方也知道,可已经没有工作关联,也没有了利益关联,没了关联,彼此的联系也就无足轻重了。大家又来自五湖四海,完成了任务的,没完成任务的,留了下来的,没有留下来的,都像鱼儿,忙于在自己的领地追逐了。我们为什么会冷淡?为什么不再去牵挂?盖因我在广州,在这么一个环境,除了追逐,——也许偶尔在凌晨醒来检讨,我们已经无力去经营那点略浓于水的感情了。我们在退缩,也在明哲保身,也更看清了自己,所谓的激情飞扬,也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的需要而已。
  昨晚吃素,好像这次是饿醒的。爬起来,去翻你的零食,居然没有饼干。而我素来就不喜欢牛奶——尤其那种带包装贮运的,也不喜欢苹果和桔子,我想的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杯温温的红薯酒,一盘剩菜,那也是足以“聊慰平生”的了。可是,冰箱、厨房、饭桌上,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想,此时的黄沙岗,河南人的烧烤摊应该还在等人来消费,潮汕人开的夜店应该还有红烧的非洲鲫鱼。套上一条长裤,摸了摸裤袋,钱包还在,很踏实的出门了。
  凌晨两点的广州,像个巨大的停尸房,灯光黄黄的,在半醒半寐间。车子在榕树下像一块一块砖头,像一副一副的棺材。收车位费的中年男人,用军大衣覆头盖脸的把自己包裹在了一个破旧沙发上。他已经睡去,我从他脚边走过,他也没有动一下。而公交车站,白天塞满了的公交车,此时见不到一辆。灰灰的水泥地,像一个水塘。马路边上停着几辆的士车,司机打开了车门,亮着灯,枕着头枕,仰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睁着眼在强打精神。而黄沙岗那头,烧烤摊的灯火仍在,桌椅凳板铺在那里,却见不到人。我走过去,想起床上的孩子,打了个激灵,要了一瓶啤酒,一些猪头肉,打包之后,又三步两步的往回赶。若在十年前,一个人,一张桌,一盘猪头肉,两瓶酒,是多么富有江湖气息浪漫气息的场景啊。而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安稳重要了。
  广州仍是如同跟当年的广州,而人变了。回到家,一个人默然的喝着酒,回想起前程往事,犹如在冰河里游泳。让人略微安心的是,我不在屋檐下寄身,在屋子里享受这么多年奋斗的结果。我得接受现在,或不是最好,但最真实。
  2014/11/28
  

 楼主| 发表于 2014-12-15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海珠桥

  广州最有故事的地方,过去是最古老的番禺,那里的故事,无论现代人怎么去挖掘、发扬和传播,番禺仍然被广州收编了。番禺有什么?至于莲花山什么的,都快要被世人忘记了。当然,广州的白云山也强不了多少,顶多是一个老年人健身的地方。小蛮腰、西塔、中信大厦、万达广场,无论是什么噱头,带来的或者散发的,更多的是商业味道。商业味道是什么味道?花露水掩盖下的腐尸的味道。年轻的人们迷恋的是花露水,至于死尸,大家都装作看不见。即使是南越王墓、越秀公园、或者中山路,这几个地方凑在一起,可以连接起一段历史,但现代建筑之上演绎的,仍是勾心斗角,一直没有来得及更替。麻木的人,对斗角更乐此不疲。某些清醒的人,即使有了痛感,但只要面对错综复杂的现实,就装糊涂,一边去醉生梦死或设陷阱算计人生了。
  我的影子——或者我的思维,在这个喧嚣又冰冷、热闹又僵硬的城市里,一直找不到能让灵魂感觉到赏心悦目的地方。黄埔大道,中山大道,环市中路,在午夜黄色的灯光里,车就像打水漂的瓦片一样,划过夜的疲惫的脸。那些无脚之树——榕树或者木棉,像太监一样顺从的立在路的两边。没有检阅者,没有命令,月光很远,风都没有,它们立在那里,木乃伊一样,在黑洞一样的街道里传递着神秘的气息。公交车站的冰冷的长凳上,空着,空着,一个一个又一个。那些经常在公交站边搂搂抱抱的年青学生,躲在黑暗的被窝里,忘了身边这个世界,在个人的梦乡里沉浮,家国往事,跟他的书包有关,跟他的梦——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或有多少距离。城市需要的是稳定和秩序,需要的是红绿灯,才不管你脑袋里装着什么。
  这个时候,海珠桥,广州珠江水上一座古老的桥,像一具巨大的尸体散发出逼人的凉气,所有的钢,都像冰一样,粘着两头的河岸。水,生命之水,珠江之臭水在桥下面无声的流动着。灯光,灯光的反光,让黑水像一个大花脸。在这个夜静人深的时候,我不再有白天的冲动。而是依着桥栏,紧紧的,想跟这桥融为一体。这是一座连接历史的桥,一座有故事的桥。每隔一段时间,在你经意不经意之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总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或带着绝望,或满怀着希望,或麻木的来到这里,以水为镜,以桥为台,以铁的支架为树,然后俯视珠江,俯视广州,让人家看见自己的决心和毅力。求死的,毅然决然,不管人间有多少是非。只要他求的温暖不再,他的心冰凉不暖,他就如铁入水。而带着希望的,用各种诉求支撑着,跟各种人讨价还价,僵持,僵持,无论是笑柄,还是一片唏嘘声,只要双脚落地,他们都成了自己的赢家。这座桥,上演了多少回生死之变,或多少地方的人来这桥上演生命之不可怠慢,没有人统计。只是经过这桥的人,往往会想起一个模糊的镜头,忘了年月,忘了容貌,忘了籍贯,都在用弱小的肉躯和一条贱命在向铁的世界宣誓。惊心刹那,就像一页本土出品的漫画书一样,被扔成垃圾。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求一种错误的姿势来舒适的走一种正确的路。颈椎痛,需要扭着脖子;腰椎痛,连累了左腿。在路上蹦,在花基上斜着身子坐,在路边蹲,在过道里一扭一拐,没有人在乎,更没有人在意。陌生人,熟人,都不是热心的人。他们的眼神是逃避的。但有一种情况不一样,只要我在海珠桥上一靠,局面完全不同。桥上的车会减慢速度,司机握着自己的方向盘,在揣测我什么时候跳,完全不会想那个人出了什么状况。人行道上,那些行人也放慢了脚步,好像是疑问,也好像是欣赏。这个世界,别想旁人会平白无故的出手相助。大家最喜欢做的,筑墙,保护自己。挖墙脚,也是保护自己。其他的,都是戏。人生如戏,每天都在看别人演戏。看的人多了,没角儿了。海珠桥上来这么一个,就像一根针扎在他们心窝子一样,忘了痛,涌出来的都是兴奋。我没有鄙夷的眼神,我的眼睛有飞蚊症,去中医学院找专家看过,也没有改变那只蚊子的大小。我没有麻木的脸色,我的脸一到冬天就起皱掉皮,一抹雪花膏就显得红润。我只是靠在桥栏上,直到警察走过来。我一点也不奇怪,在这么一个地方,无论是谁,只要呆上两分钟,就会引起强力部门的注意。
  我只是看着那水。珠江水,珠江流域里的母亲河,今年与往年比没有什么不同,浑黄,平静,偶尔有水底潜流冲撞纠缠在水面留下浅浅的漩涡。水到桥面,100米?我不敢肯定。我只是痴痴呆呆的看着那水,像被什么磁力勾引着,内心里有种力量在撕扯,是尝试还是逃避?我无法选择。水是柔软的,柔软的东西一样可以要人命。那布匹一样的江面,不会因为我的跳入而撕开一个大洞。也不会有一朵浪花因为我的投入,而将我轻轻托起。没有浪漫可言。只是这么路过,沿河而上,会看到解放桥,甚至白鹅潭的一角。水边上的建筑美仑美妙,任灰霾淡淡的笼罩遮掩。沿河而下,看到的江湾,就像一条破裙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海珠桥,不是我的舞台。我什么也没说,诡秘的一笑,故意的,又扭了一下脖子,朝着解放路那边看了几眼。世界上赚钱的人很多,想赚钱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想赚钱的人,我是我,扭着自己的脖子,走自己的路,广州就格外的美丽。
  一个人心无旁骛的走自己的路,就像一个揣着人间故事的人过海珠桥,大江大河,并不时时都有大风大浪。平静的过活,犹如海珠桥,将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死别离都照单全收。如果海珠桥可以立起来,就是广州的碑,历史的碑。但这不可能,不合逻辑。我们的心也太大,海珠桥,只是一座桥而已。
  2014/12/12
  

发表于 2014-12-15 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读到你的文字总能让游浮的心沉静会。
只是为什么是卑微呢?

 楼主| 发表于 2014-12-15 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蜀三 发表于 2014-12-15 10:51
每次读到你的文字总能让游浮的心沉静会。
只是为什么是卑微呢?

俺是农民工,多年了,都是民工呗。

发表于 2014-12-15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4-12-15 17:32
俺是农民工,多年了,都是民工呗。

俺也是农民工!多年了!只是觉得努力不足能力渺小从不因身份感卑微!

 楼主| 发表于 2014-12-16 12:09 | 显示全部楼层
蜀三 发表于 2014-12-15 23:47
俺也是农民工!多年了!只是觉得努力不足能力渺小从不因身份感卑微!

俺内心卑微。:)

发表于 2014-12-16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吧。这我也有,发觉再强劲再欢愉总也挣不脱深入骨里的自卑。像魔影伴身不及极乐。

 楼主| 发表于 2014-12-19 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蜀三 发表于 2014-12-16 16:27
是吧。这我也有,发觉再强劲再欢愉总也挣不脱深入骨里的自卑。像魔影伴身不及极乐。

呵呵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6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繁华深处

  在二十一楼,我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前,望着对面的广州体育中心的足球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十一月了,足球场上的草绿茵一片。旁边的几排白色塑料椅上,空无一人。铁栏杆外的绿树林里,营造出一些休闲情调,水泥长凳上,却没有一个坐着的看客。天河北路边的人行道上,拎着包的男女头也不回,一直朝前走。而四周,远一点的天河城,近一点的中石化大厦,以及可以看到一面青色玻璃幕墙的维多利亚广场,在下午的阳光里,干干净净的,闪烁着冷的光芒。马路边的树,榕树,却营造出了河流的感觉。虽然没有多少野性,甚至呈现人工修剪出来的整齐,空气也没有泥味,但在玻璃窗后,仍是感觉出荒野的味道。
  我身边的白色牛皮沙发上坐着的几个青年男女,一边弹动着笔记本电脑的按键,一边在讨论业务开展计划。在天河北,每一座笔挺或庞大的建筑里,都有这么一群人,通过精心的构思和电脑精致的技术呈现,把未知的事而表达得纤毫毕现。而要把蓝图落在地上,或者在行动中贯彻,比爬二十一层的楼梯还艰难很多。推演一次,再推演一次,大家在评议审核几次,臻于完美了,交上去,我就开始心酸,或者哭笑不得,我们算来算去,最后只是给投资人看。投资人跟我们一样,算来算去,按自己的思路提炼出模式,又去卖给市场上的投资客。道貌岸然的,高深莫测的,西装笔挺的,唾沫横飞的,还是口若悬河的,都把这环境做了装饰,把自己也做了招商计划或项目的装饰,尽可能华丽,尽可能美妙,尽可能的打动人心,一旦项目启动,结局怎样,我想,那些装模作样的工作人员是不怎么去关心的。
  有时候,我不得不反思,我们在这里活着干什么?其实,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了。在这里的人,路上的,办公室的,家里的,还是在公园晨练的老人,只要活人,都在想着赚钱。除了钱之外,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在这里坚守的理由?我是不是忘本了?当年义无反顾的跑出来,不就是为了追逐钱?在失业就业,在痛快煎熬中,我们也积累了一些财富。却并没有——也不能停下来,城市的血液不是我们,是钱。如果没有了钱,我们将像荒草一样自然生死,城市像废墟一样失去灵气。钱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将我们的灵魂吸附住,而忘记了岁月。然而,在这繁华深处,每天却又有不同的故事像针一样扎我们一下,去感受各种不同的追求,却又像墙头草一样摇摆,没有主张。
  一个陕西黄土高原上的年轻男孩,在网络上——或者百合网,或者珍爱网,或者QQ,或者微信,或者同城交友,在虚拟世界结识了一个在中信大厦上班的女孩,聊来聊去,距离产生了美,也掩盖了真实,乘火车一路南下,出站的时候,还折回火车站的商场,买了一大束花,风尘仆仆赶到接头的地方——体育中心边的榕树林里的时候,女孩毁约了,死不露脸。男孩子坐在林子里的水泥凳子上,望着对面深青色的中信大厦,深信不疑的以为坚守,会等到那个女孩的回心转意。夜黑了,灯亮了,人来人往到夜深人静,车来车往到马路空旷如河,玫瑰花瓣枯萎变色了,干净油亮的头发夹杂了粉状尘埃,脸上沾上了都市污迹像个挖煤工人了,他仍是没有放弃,仍是相信真情能感动天地。然而,路人开始把他当风景,城管把他当盲流,城市把他当谈资,他浑然不觉,而是一直相信,这么一个繁华地方,这么一个文明地方,怎么会有人把誓言当儿戏呢?
  一个星期之后,那个男孩消失了。人们在批判那个女孩的时候,也开始同情自己。我身边的老张,额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刻。四十好几快奔五的男人,一个孩的爹。这些天一直受到困扰和压力:在某国领事馆做翻译的老婆,开始把离婚日程提了出来。老张怎么也不明白,当年在水边吧的浪漫相识,演变成今天老婆的一张冷脸,究竟是什么原因?房子租了两间,彩票一直在买,收入一直在中等以下徘徊向前,梦一直在,却在这个时候,生活开始折腾。老张百思不得其解。在老张心里,活着就是一个旅程,到了终点自然结束。而年轻他十岁,当年欣赏他长得英俊,又有幽默语言的太太,不知道从那天开始,却接受了蝴蝶理论,哪怕是活一天,也要活得精彩。车、房、首饰、衣服、吃饭……只要是消费,就要长得起脸!
  老张没有叹息,只是在一有空闲的时候,就走到窗边,一边抽烟,一边看外面,远远的地方,楼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光影变幻,像是一面迎风飘卷的旗帜。我怕他撞开玻璃,直接回到地上去,而一直在关注着他。我跟他几乎同一时间来到广州,从石牌的阴暗的民居到房改房租屋,从路边的大排档吃到食堂的大排档,从爬楼派宣传单,到今天在天河北路一个豪华的写字楼谋得一个位置,我们在坚守着什么——来自乡村的古老又朴素的价值观念——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快乐的人,做一个坚强的人,现在,正在面对生活变化所带来的冲击,像我们这种人,无论怎样都是做社会发展铺路石的人,所谓活得清醒又能找到自我的人,却正在路上迷失。
  一个人把钱作为生活的全部意义并不可怕,一群人把钱作为生活的唯一目标也不可怕。当初,我们把钱把这群人并没有当作唯一当作伙伴。而现在,这群人的一份子是自己的亲密爱人或许你的亲密爱人的时候,爱被钱切割得七零八碎,爱还在吗?而放眼这个城市,地王、首富、豪车、别墅、会所成为成功的标签的时候,我们身在这繁华深处,感觉到的只是凉意。我们不需要花边新闻,不需要炫富故事,不需要明星做第三者的消息,而我们接触到的,却是这些令人哭笑不得东西。我们相信纯粹的信仰,正被钱所包围着,久而久之,几乎不再相信,这里还有真诚的笑容!
  老张最后同意了女人的要求,在离婚纸上签了字之后,什么也没要,请大伙儿喝了一顿告别酒之后,独自一个人离开了广州,像一只没有方向的鸟一样,一时苏州,一时北京,一时丽江,一时又音讯全无。身边的同事也在走马灯笼的换,我也发觉在这衣冠楚楚的地方生活上班都慌张的时候,二十一楼在心理上,就成了我一个需要逃避的地方。我不能没钱,我又不能全心全意去追逐钱。我该怎样继续?望着窗外的广州,窗外像泊着千艘巨轮,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我都像喝醉酒一样。只是我太轻微,没人去注意。然而,却并没有找到一个属于小人物的快乐。广州在意这些吗?不会,它正像一个人一样算计着,只是,像忘了我们这些外来工所需要的幸福。也或者,我们是错的。
  2014/12/26
  

发表于 2014-12-26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宁静的文字中看到一颗扑扑直跳的心。
好文字演串出好文章。

 楼主| 发表于 2015-1-2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2015,一个人的时光

  说2015,就得说2014。2014年像一盆浑浊的水,沉淀了一年,也没有完全清澈见底,2015年就来了。以前经历过那么多的崎岖坎坷与无关紧要,加起来,不如2014年一年的遭遇那么猛烈。年初的规划,第一个季度就被修改。重新规划,整合资源,还没有用起来,就耗去了一年。一年,在谈判、失落、兴奋中悄然失去。盘点起来,除了一声叹息,一根烟,一杯酒,一个噩梦之外,更多的,带入到承前启后的2015。
  2015,365个日子,跟我一岁、十岁、二十郎当岁的时候,没有区别。时间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内容。而像我们这个群体,或是历史中的我们,注定是一个活得不轻松的群体。我们不是垮掉的一代,不是享受的一代,不是担当的一代,我们注定是要被牺牲的一代。如果牺牲是担当的话,我们就是勇于承担个人使命与历史使命的一代人。90年代后离家谋生,在流水线、建筑工地、他乡路上、灰霾尘埃里寻寻觅觅,没有多少思考,也没有什么创造,只是一个劲的希望用自己的身体、时间和毅力,换取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存机会、岗位或者角色。在这个新旧交替,社会变化空前的时代,平平淡淡中煎熬的度过了大好青春,到今天我们突然发觉,我们有些力不从心了,我们老了吗?四十好几的年龄,按照某种定义,我们还是青年。然而,我们已经在失去拼劲,能清醒的感觉到痛,感觉到失误,能分辨是非,但似乎已经无能为力,我们正在被忽略,或者在选择被忽略,退无可退,两难之境,2015,就成了一个人思考、沉淀、总结、奋斗的年代。
  元旦这天的阳光非常好,一扫几天前笼罩在广州城的阴霾。气候回暖,却是告别。本来的好心情,被年终的盘点冷酷的击毙的时候,更坚定了选择。前途迷茫,生活在担忧与等待中悄然向前。马路上的人,孤独行者,家人出行,还是工友结伴,在阳光里看起来,都有一种雕像般的沉重。走累的,还是不想继续走的,还是希望休息一下继续走的,在阳光里,都是那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生活没有改变,需要改变的,是个体的人。曾经的梦,身边的高楼、小区、花园、绿地,距离很近,伸手可触,抬脚可进,但不能改变我们过客的身份。我们可以行动,我们可以喝彩,我们可以叫嚣,我们可以歌唱,都是自己的,在广州,在北京,在乡下,在山地里,没有什么区别。而真正让自己恐惧或兴奋的,是退路,或者已经陌生了的那个叫故乡的地方。
  我穿过人流,很多年前以为是陌生的人流,现在仍然是陌生的人流,我已经不会慌张,已经没有孤单,也没有了期待。当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在人流里穿越了二十年青春,已经对希望失望追求等待习以为常,麻木与无奈淹没了个人的传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野马脱缰、患得患失的心绪仍在,对自己的信任却增加了很多。一个人,面对窗外的楼,面对几只巨大刺猬凑成的广州,面对世界,面对这个地球,孤单与欲望只是乡村清晨里,门口树枝上,老鸦与喜鹊之间的挑战或对唱罢了。一个人,最难的是面对自己。一个人的世界,旁人无解,需要个人去梳理、调整、妥协、进击。而时机在哪?时机无处不在,你能把握吗?你能掌控吗?当然可以什么都不操心,也不用放下身段,随波逐流,也可以快快乐乐。这不是我需要的生活形式,现在我需要的,是一个人的非常纯粹的时光。像阳光一样干净,像阳光一样温暖,像阳光一样带来希望,像阳光一样,只做自己,而置万物于不顾,却又让万物受到恩惠与照顾,却不拿不取,彼此衬托,彼此拱卫,心照不宣,和谐生辉。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也必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个机会就在我面前,摆在2015年的入门处。我看到了,我知道了我的需求,我也下了决心,就这么跟随,跟着自己的心愿,坚定前行。你可以冷酷,你可以一以贯之;你可以潇洒,你可以谈笑风生;你可以残忍,你可以一意孤行;你可以选择,你也可以忽略我。这是一个伟大的世界,或者这是一个包容的时代,无论怎样,只要不去伤害,只要对未来还抱有期待,只要够坚定,那就各玩各的,各自精彩,各自担当。我们本是路人,曾在路上有无数次交集,仍是老死不相往来。然而,正是我们这种各不相干,又相互否定,不断挑战,成就了这个繁华世界。既然这样,那就彼此牺牲、忍耐,或者斗争,把能留下来的,留下来。
  伸手,阳光温温的,感觉很好,心里虽不透亮,但已经坚定。2015,崭新的,也是迷惘的,我把自己从梦想中抽离出来,再一次认识自己,肯定自己。在新的日历中,我要远离诱惑,在压力、观望、彷徨与现实需要之中,把所有欲望的枝枝叶叶削掉,把自己固定在个人的框格里,在既定的规划路线上,做一个孤独者,做一个快乐者。从今天起,一个人,每天都要警醒自己,剥削自己,忘记未来,甚至推翻固有的常识,早起,晚睡,多思考,认认真真生活,不要被诱惑,每一天,都将烙上自己的价值观念,虽渺小,也光荣。
  2015/1/1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时间这块石头

一点点大的时候,我们盼望长大。一直在念想,长大了,所有的困难都可以解决了。打架打不过人家,长大了就可以把对方踩在脚下。吵架吵不过人家,长大了自己拉帮结派自立门户不理他。长大了不再受穷,还可以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房子不漂亮,长大了盖一个宫殿。没漂亮衣服,等长大了,自己想买什么衣服就买什么衣服。只要长大,芝麻开门,阿拉神灯会满足个人所有的愿望。
一点点大的时候,时间就是一块石头,压着所有的愿望。而那些愿望,像小草一样,不因为现实的一切压力而放弃生长。反而会寻找空隙,在黑暗里,在哭泣里,在悲哀里,在沉默里,在失败里,在压迫里,在呼喊中,避开所有的阻力,一点一点向地面靠近。甚至自己给自己营造起一个美好的乌托邦,自己鼓励自己,自己相信自己,总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但并不快乐,生活并不因想象而改天,但会让一个人充满斗志,为了一个漫无边际不着实际的梦想而顽强。
一点点大的时候,顶在头上的石头,也是一点点大。有时候,只是一颗糖的重量。得到了,就是一颗糖,得不到,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失望。如果潇洒,还可以把这种失望转移到一块小小的石子上,用力掷出去,在平静的水面上,飘出一串水花,然后数出来,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七朵!七朵水花,就像七个仙女下凡,瞬间把心里的那点阴霾消除得一干二净。即使以后再跟小伙伴们比赛的时候,再也没有掷出七朵水花,那也无关紧要了。那些不快乐,我们忘记得起。能记下来的,寥寥,在时间里几乎不留痕迹。而刻骨铭心的,只是一段时光,一段懵懵懂懂飘飘忽忽快快乐乐的时光。若要完整,还得找齐当年的伙伴,每个人回忆一点,每个人补充一点,还要向大人求证,而获得的,只是一片笑声。
笑过之后,是不自由!
在成长之中,我们有如戴着石棺前行。
回头看这一路行迹,从一个苦涩的童年,到压力山大的少年,再到闯荡生活的青年,每一步,都是带着血迹与泪水的。我们用肉拳头赤博这个荒唐世界的时候,我们的血肉在智慧的引领下,披荆斩棘。我们一心一念要远离现实,去到梦境。梦在哪?在父母那里。而我们当时不知道,总以为梦想在远方。读书、工作,看起来很平凡,而过程之中,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生死,只有你知道了。即使知道,也不会认。而是给自己鼓气,再前进一步,再前进一步,进了不知多少步,才明白,我们回到了前辈生活的轨迹上。买房,结婚,生子,倾心在孩子身上,努力维系自己的家庭,一步一步深入,又没了自己。这不正是父辈所走的路?只是没发觉,这一路,我们已经把自己置于石棺之中,在向死而生。只是,发觉这情况的时候,已经挣脱不出来。无论是继续在尘世里滚打摸爬,还是隐居深山修行,无非是想淡忘一件事——把我们身置石棺的事给忘了。无论把自己当做什么,都想自己不当人。
人难做。一点点大的时候,父母就告诫,披上人皮,一辈子就别想轻松!我们当时的反应却是,不当父母那样的辛苦人。为人不自在,自在莫为人。到了中年,到了异地,到了自己独立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才发觉,前辈的话是真理。远方与脚下的大地身边的生活并无二异。若你的心里一片荒凉,世界就是一片荒凉。若你逃避,生活却在劈头盖脸的追击。若你不放弃不抛弃,那就要承受得了孤独寂寞。若你想轻松,那就把自己当作武器,很厉害的武器,粉碎现实,爆发自己,在漫天飞花的境界中,无论在哪,都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成功就是自己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其他的,只是包了糖衣的谎言。
在困境中相信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上帝——他只有一双手,在忙着给成功者加冕,哪有空闲给求救者恩赐?即使你幸运,那是因你个人努力,也因你被这个时代接受。改变的很多,甚至达成了原来所有的愿望,或者超乎想象。但别得意忘形,时间这块石头,仍是你头上的达摩斯克利剑,随时都会让所有忘乎所以的人命丧当场。做一个清醒者吧,很累,很累也要坚持,我们都是生命意义的修行者。在成功之后,漫长的仍是重复成功之前的失败与挑战。拯救你的人就在那里,一支针,可以延续生命,也可以要命。而我告诉你,忘掉这些,从容面对时间这块石头,别无选择,无法侥幸。
忘了时间这块石头,它就是你的墓碑。墓碑上的文字,非你能左右,后辈人自会评说,按照他们的意思,你会被定义成某类。而在生之年,我们只有征程。你是西西弗,你是程咬金,你是孙悟空,但别忘记你在生活中,你只是你自己。一个凡俗的人,一个沉默人群里的人,一个时间过客,只是等待那块石头尘埃落定,也不要悲观,走到终点,神将不请自来,拎走我们背负的使命,为踏实的人生祈福。我们将在另一个世界,重复今生。
时间这块石头,等同于我们的骨头。
2015/1/19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 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忆舂陵

  他们不知道我是一个坏蛋,如果知道我小学读了两次三年级、两次四年级、两次五年级,才勉勉强强考上舂陵中学的,他们一定会对我另眼相待。这只是我的猜测,老父亲光着膀子顶着八月的太阳把我送到瓦盖的舂陵中学,期待和迷惘像两只被揪住尾巴的老鼠在他眼里蹦跶。我也忐忑,舂陵中学,又叫柏家坪区中学,是柏家坪乡、清水桥乡、上龙盘乡、晓睦塘乡、双井圩乡、桐木樏乡六个乡的最高学府,刚刚创立,我在三班,现在可说是前辈。那时没这么想。父亲走的时候,留给我五块钱。当时时五块钱,可以买五本《红楼梦》。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柏家坪区唯一的书店。我在家放鸭子的时候,把鸭子抛在五里之外的舂水河道里,一路奔跑来过。我爱看小人书,认多了几个字后,又爱看各种话本和章回体。只要是有故事的书,能得到的书,除了课本,我都爱不释手。父亲恨铁不成钢,抓到我看书,在河边,就抢过我手里的书扔河里;在田边,就抢过我的书扔田里,更为可恶的是,还要踩上一脚。如果是在灶边,就会毫不客气地抢过书塞进灶膛里。我看书,一边还要留心鸭子是否窜上河堤偷吃人家田里的谷物,一边还要防备父亲的突然袭击。即使这样,也不知道累,《水浒传》、《杨家将》、《说岳全传》、《醒世恒言》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情况下读完,并向书主人完璧归赵。我曾经痛恨这个家庭,但比起读书,都算不得什么。父亲前脚走,我后脚跟上,把五块钱都买成了书,《铁流三千里》、《十里洋场》什么的,只要有,一概不拒。抱着书进学校的小拱门,遇到隔壁班的何姓女生,很美丽的一个女孩,惊奇的问我:你领书了?弄得我不知如何作答。但我记下了她,并且婉转的打听到了她是我隔壁村的。在学校的时候,她并不是我追求的对象,等到毕业,一片声名狼藉的时候,我没想过。N年后挑着担子到清水桥卖白菜路遇,她丰姿窈窕,美丽动人,再问,已经嫁给一个台湾佬了!
  开课做的第一件自豪的事,就是班主任解老师拿着报刊征订单,在帮里组织学生订阅报刊。我毫不犹豫的在征订单上的《作文通讯》、《作文》边上划了勾,订阅费用才四块多钱。我想,我父亲给的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就够了。我家是东干脚的养鸭专业户,一个月有几百块的收入,区区五块钱不在话下。我五块钱已经花没了,我言明周六回去拿钱,解老师帮我垫了款。但情况却发生了变化,我父亲为了实现他盖“豪宅”——东干脚第一座红砖瓦屋的愿望,不仅把积蓄花光了,还举了债。我的零花钱数量急转直下,每次回到家,母亲只能给我五角、两角,我耍赖、扯谎、威胁,最多也只给我一块钱。除了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除了父亲那张笑不出来的紫色脸膛,我什么也拿不到。两本杂志到了学校,解老师每次拿给我,都问一下钱什么时候还。解老师身材单薄,就是单高单高,脸型像一块红砖头,嘴上胡子拉碴。他的眼光很犀利,但我没钱。没钱只能干一件事:撒谎。解老师一要钱,我就撒谎。撒了一个月谎,解老师都没兴趣问了。解老师不问,我也抬不起头来,怕触到解老师的目光,并有意回避。直到有一天,解老师告诉我要家访,我带着一帮老师到东干脚,父亲咧开嘴,母亲忙开了,好在有个好邻居查叔,没酒没肉,就到查叔家借。在酒桌上,解老师提了我订阅杂志的事,却没提钱。解老师本意是说我热爱学习,我父亲开口就骂:这个鬼崽崽,从小就不正经读书,被我打了多少回。他现在是你们的人了,天地君亲师,老师和老爹一样亲,他不听话,你们就打,打了告诉我,我不生气,还数手工钱。老师们一听这个大老粗的话,一愣一愣的,我父亲还以为自己水平高,得意了好几个月。
  读初一的时候,我就欠下了债。这个债我至今都背着,不知道怎么去还。读初二,我们搬到了新学校,就是现在的舂陵中学。以前我们是借读在开花小学。开花小学原本是一座庙,一个正堂,两边厢房。尿尿要走出来,到学校后面的坡坡上的厕所去解决。厕所后面有一块大草坪,柏家坪的民兵集训的时候,就在那块草坪上。坡边有水塘,水塘上还有一户人家。每次去尿尿,我都会逗留一下,站在坡坡上,看看柏家坪烟熏火燎的街,又看看水塘边一块一块不规则的稻田。白杨树哗啦啦的响,秋风却并没有吹出几许惆怅,反而让我觉得秋天的辽阔高远。好像有了点什么感触,写了作文,教语文的张老师不仅当范文念,还用毛笔抄写出来,张贴在黑板报边。受了张老师的赏识,虚荣心极度膨胀能够,几乎天天在想着写作文,遇到上作文课心里就特兴奋。张老师也把我当小弟看,只是好景不长,新学期开学,张老师走了。没有任何信息,就像秋天的一枚白杨树叶那么消失了。我问过其他老师,说调到潭边中学了。问潭边中学的同学,没有张老师。张老师压根就没去报到。那些日子,我特别失落。
  故事并没到此结束,只是正式展开。初三,欧阳蓝星喜欢上了一个转学来的女孩,文文雅雅的一个女孩,永远一副羞涩的样子。但她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在班里成绩并不出众,一个双眉紧皱装深沉的男同学。为了引人注目,我在学校里创办了舂陵文学社,借着文学社,还举办了两场周末晚会。她却回家了,两次都没参加。失落之中,总想制造一个大事件,吸引她的目光。同学一个姐姐嫁在学校边的谢家村,闹离婚,鸡飞狗跳。同学邀我们几个高大个去为他姐姐撑腰,还给大家伙起了一个外号“七金刚”。去到村里架没打成,还被他姐夫告到学校,学校领导大怒,让他姐夫去我们班,逐个逐个辨别出来,也没批评我们,而是在周一早会的时候公布一个结果:三个同学开除,四个留校察看。我是留校察看。多亏了我一个远方亲戚白水先生调到我们学校做教导主任,把我保了下来。可在上周会课的时候,解老师在班会上说:我们班有的同学,蛋蛋还是绿豆大,就想早恋了。如果不打消念头,一定开除,谁也保不住。不经意间,解老师还看了我一眼。这可能也是我的错觉。但我瞬间就崩溃了。反正我是破罐子,又临近初三毕业了,谁怕谁啊。第二天早操,我跟一个同学说了一句话。解老师路过,把我说的话听成了“我要一凳子挖死他”,马上把我叫出了队列,带到空荡荡的课室,一边给我上政治课,一边警告我。我不以为然,否定了他,说:蓝星若那样说,就狼心狗肺了。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但那以后,看到解老师,还真想揍他一顿。打老师是不对的,但我鄙视他。
  更出奇的事儿发生在初中毕业考试成绩上,我觉得考得不怎么样,不敢回学校看成绩。我的父亲——这个倔老头憋不住,戴着一顶烂斗笠跑到学校,找到我的远房亲戚白水先生,白水先生毫无保留地说了我的成绩,安慰我的父亲:蓝星这次没考好,了不起再读一届。校长恰好走进来,知道那个老头是我的父亲,居然说:蓝星?蓝星再读三届也没用。一句话,几乎把我老父亲当场噎死。太阳落西的时候,父亲才颠颠簸簸的走回家来。一进屋,我就浑身冒冷汗。虽然那时父亲已经不再吊打我,但有时候什么也不说,比挨打的滋味更难受。两人沉默以对,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冷冷地说:你这混蛋,考这里考那里,你知道你的生物考了多少分?17分!!我一听,也懵了。如果说我的数学考17分,我还能接受。我最拿手的生物才考17分,打死我也不相信。我说肯定搞错了。但这话苍白无力。我家最大的官,就是我三叔,在平田村当民兵营长,要去教育局查卷,简直是荒唐。父亲无力的坐在木条凳上,我无力的坐在石门坎上。我觉得我的身体被这个消息掏空了,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一样浮在水面上。七月的阳光惨烈的照在门口的石板道上,而门口外的田野,跟我的心一样空荡荡。父亲坐了好一会,站起来说:我不能把精力耽搁在你身上了,你还有弟弟妹妹,他们也需要我。父亲说完就颤颤巍巍的走了。我坐在那里,直到奶奶走过来开导我:崽啊,莫愁,做农民也要为人的。
  我不知道怎么办,想哭,却哭不出来。奶奶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石门坎上,像一条使用了三五年的烂抹布。想想这三年,进学校的时候,我是一颗谷粒,还有可能是瘪谷。而我的心却是一颗玉米,三年时间,这颗玉米成了爆米花。我不知道,竟然还用一粒谷壳包着这颗爆米花一路狂奔,中考把这粒谷壳也扯掉了,才恍然发觉,我一路是在裸奔。每当路过舂陵中学,我就是一个裸奔的疯子,我看见自己蓬头垢面,他们也知道,那就选择隔离,为自己披上皇帝的新衣,在这个纷扰的人世继续闯荡。舂陵中学就像一个墓室,那里存着我无知的尸体。
  2015/1/21
  

发表于 2015-1-22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5-1-22 11:37
忆舂陵

  他们不知道我是一个坏蛋,如果知道我小学读了两次三年级、两次四年级、两次五年级,才勉勉强 ...

好文!

 楼主| 发表于 2015-1-24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潮水岩里的情种

  潮水岩在宁远是一个传奇,神秘得了不得,现在,是一个湮灭的传奇,眼睁睁的看着湮灭,却不知道原因。湮灭了,仍是传奇。我父亲十八九岁,是个勤奋又脑筋活的青年,为了贴补家用,跟着我那个身材魁梧英俊潇洒的大伯伯,从清水桥挑鱼苗到永安墟卖,赚个差价。鱼桶大过脚盆,东干脚那户屋里有务农的男人,几乎都有一担。我有点懂事的时候,贪玩,跟弟弟妹妹一起,还把放在楼板上的鱼桶弄下来,灌上水,捉几条泥鳅回来,把鱼桶当鱼缸。看着自己的设计,满心喜欢,哪怕把脸弄花,把衣服弄湿了,都满不在乎。而父亲在饭后茶余讲的事,却让我们提心吊胆又心向往之。那是傍晚,天刚煞黑不久,我父亲的鱼桶里,还有卖剩的几尾鱼,翻过桃花井的山头,沿着小路跌跌撞撞的下来,到了潮水岩,坐下来歇气,抽杆烟,给鱼换点水。父亲拿起水箪,在潮水岩舀了一箪水,就听见潮水岩里的水哗啦啦响,然后就是峰耸峰耸(轰隆轰隆),水从泉眼里涌出来,一瞬间,就从岩洞里溢了出来。看着潮涌,两个人吓得不敢出声,以为遇到山鬼了,呆在那里,不敢动,大气不敢出。父亲讲的绘声绘色,我在一边听着,也不敢动。
  三叔当年在潮水岩读过中学,跟平田院子的欧阳维西、欧阳志敏是同学。三叔那时怎么读的书,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三叔难忘终身的曲折经历,他的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三叔读书是否优秀——即使他说优秀,我不敢信,他在高考的时候,考上了北京的体育学院,上面来人调档,教育局一个何姓领导把他侄女的档案交了上去,瞒天过海,冒名顶替,我三叔得知后不服,去学校声讨,仍是因为我爷爷被打作“黑五类”的历史给截杀了。潮水岩成了我三叔的伤心之处,至今耿耿于怀。我奶奶说起这事来,也是声泪俱下。经过父亲的奇遇和三叔的遭遇,潮水岩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但是,我一直没能前往一探究竟。潮水岩离我家十二里,在那边无亲无故,一个懵懂少年,也就没得缘由也没得胆量去了。
  一九八九年秋,我在九嶷山学院民族班——它还有一个称呼叫九嶷民族中学,实质上,是九嶷山学院的附属中学。九嶷山学院是乐天宇老先生退休离京回家创办的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在宁远那个地方声名显赫。我从舂陵中学出来,在清水桥中学又混了一年,毕业后就跟一大帮平田子弟投奔九嶷山了。在美丽的湾井镇,认认真真读了一年书,第二年,在街头遇到一湾井女子,被她的宁静的面容迷惑,一个高中生就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追求。她姓范,家中独女,长得出尘脱俗,只是在她还没长大的时候,她做裁缝的爹便帮她物色好了男人,并收为养子。我到湾井,那个男的已到部队服役。我跟小范有接触,也有单独约会,我们没有卿卿我我,但她举着一把红色小花伞,穿过湾井的石子道,穿过曲曲弯弯的田埂路,到泠江畔跟我约会的情景,就像一幅画一样镌刻在了我的脑子里。瓦屋、春天、细雨、一树梨花、绿茵茵的大地、一个窈窕姑娘穿巷而出……正是我想要的美,却没有缘分。我无聊到极点,于是转学去潮水岩中学。对我来讲,读书是我父亲的事,而我自己,读书只是一场游戏。读不读得好,只是在考试那瞬在意,更多的,是在有意无意间,我把读书当作了一场生活体验的过程。
  潮水岩,我终于来了!
  跟我一起来的,有一大帮从九嶷中学转学来的同学。欧阳俊钦、李俊红、李国波、李犇……潮水岩中学敞开怀抱接纳了我们。其时,潮水岩中学已更名为宁远第四中学,是完全中学,有初中、高中。校舍依旧像当时的舂陵中学,由庙房改建。在宁远,所有有点名气的乡村中学,莫不是用庙房改的。平田院子的龙溪完小,原来也是一座庙。没人去可怜和尚,但庙的庄严与宁静,却让我们铭记于心。或者正是如此,通过环境的熏染,使得宁远乡民具有了一种近乎与生俱来的善良。潮水岩中学环境优雅,西边是山、北边是山、东边是油茶林,南边是白花花的水田,水田之上,是个绿树掩映的幽雅村庄,村庄背后,仍是怪石嶙嶙的山。那个充满传奇色的潮水岩,就在村东头。初来乍到,我还没有闲心去寻找父辈的足迹,而是忙于安顿,也交了第一个朋友——郑星,他爹在清水桥乡当过乡长,他家跟东干脚或多或少有点渊源,就是这些因素,我们成了兄弟。还有我在清水桥中学的同学雷小辉,我们叫他眯子,他有一双眯眯眼,又叫眨眨眼。接着认识了黄河,郑星的兄弟,他哥哥在柏家坪舂陵电影院工作,买电影票可以走后门。黄河是个全才——除了读书,写字作文唱歌,样样都拿手。然后,我看到了她——一个让我的心立马抽搐的女孩子。只是我不知道,她是全校男生中的女神。从她那里,我只是看到了范的影子。就是这样,我开始了单相思,或者叫胡思乱想。
  说说我当时的家庭情况,我在潮水岩中学,我妹妹在清水桥中学,我弟弟在平田完小,我们三个像三座大山压着我的父亲。而我父亲除了养鸭子,我母亲喂猪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收入,生活过的很苦逼,甚至到了没油下锅的窘境。我父亲憋着经,仍不屈服。我从舂陵中学开始,就是从家里带咸菜到学校当伙食,到了潮水岩中学,其他同学在食堂吃公餐,我还是从家里带咸菜。感谢郑星、黄河、雷眯子,他们不嫌弃我,吃完我的咸菜,就跟着他们吃公餐。在学习方面,我仍是死不悔改——除了课本,我什么书都读。学校里那个简陋藏书又不多的图书馆里的书,我喜欢看的,几乎都借了。看了沈从文的《边城》,我开始练习写小说。一天七节课下来,我可以写两万字。写完了,就拿给郑星看。郑星看了,就在班里宣传。而宁远文化馆编的《九嶷山》,偶尔发表一篇我写的文章,就像打气筒给我打了气一样,让我出人头地的梦无比膨胀。在潮水岩中学一个学期,我几乎一个劲的写了半年。现在看来,其实我没有写作的天分,我最初写作的冲动,只是因为虚荣,因为女人。这些虚荣让我把写作坚持下来,无非是我继承了我父亲的秉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撞到南墙头破血流继续往前走。这幅臭德行,为我日后闯荡生活带来了很多苦难。
  我跟她一个班。不写作,或者故作思考的时候,我不盯着黑板看,而是盯着她的背影。耐不住冲动,还写了小纸条,要不自己挑选机会夹在她的书页里,要不叫郑星当信使。她看见了我的纸条,只是红红脸,而什么也不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以说,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引人注目,就更疯狂的写作。我父亲拿我写的文章给我三叔看,这位经历曲折的小学老师——当时我三叔在平田完小做代课老师,看了我的文章几乎不屑一顾,对我父亲说:写这种狗屁文章的人一抓一大把,不好好念书,专搞这些歪门邪道,没出息。我那一直忍受打击的父亲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倒是鼓励我了:崽,不要放弃!家里已经到了砸锅卖铁的境地了,父亲还这般坚定,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匆忙之中,我做了一个荒唐又现实的决定:闯荡广东!国家搞改革开放,广东作为桥头堡,一片兴旺发达的样子,宁远很多青年都选择离家南下,到广东打拼。我对闯荡抱着信心,我不怕吃苦。我对未来抱着期望,等我荣归故里,她还能对我这么冷漠?为了她,我得拼死拼活一把,壮烈了,也值得。
  潮水岩中学到底是个乡村中学,不把高考列为教学重点,把教书育人倒看得很重。每当穿过新建的教学楼,走到旧庙房,在宽大的石板道上,一级一级往庙堂走的时候,我甚至生发了几许留恋,一个隐隐的声音在心里响起:我要回来,我要回来。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潮水岩是个做学问的地方。安静,优雅,接地气又远离尘世。滚滚红尘里,有这么一个地方,也是宁远文化发展的福根。但是,喧嚣的红尘里,大家都在追逐经济利益,哪有人会想到学问?再者,潮水岩有一个天大的缺陷——潮水岩的水——学校里的井水大肠杆菌超标四十几倍,不能直接饮用。附近没有工厂生活区,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至今是个谜。而父亲当年有奇遇的潮水岩——那个村子东头的水井,仍然汩汩的流。我和郑星、黄河、雷眯子脱了鞋,挽了裤脚,在水里闹腾,井水也是十分安静,并不见奇迹发生。井头之上有一个敞口岩洞,据传,只要往岩洞里扔几块石头,就会引来峰耸峰耸的潮水。我们站在岩口,看着岩底的细流和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石块,搬来了十几斤重的石头扔下去,咚咚响,也没有激起泉水喷涌。坐在山坡上望着对面的学校,他们谈论,我在想着她。班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她也知道,只是做了隔离。越是这样,我越放不下,放不下,就开始放逐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喝酒,喝得一团糟,却苦了我的兄弟们,经常为我“料理后事”。尤其是郑星,这个热心的小矮子,在我难受的时候,就会招呼一帮兄弟把我搀扶到医院,给我打点滴。他离开潮水岩中学后,在东莞打拼,事业有成的时候,中风了,现在重新练习走路……
  我是在七月末离开的,热火七月,我独自上路。我在心里反复的吟哦“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 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啊……我的梦和遗忘的人 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终日我灌溉著蔷薇 却让幽兰枯萎”。一个人心里有苦有甜,有失望和梦想,孤独出门,我知道未来是苦难,但我铁了心,我拿青春做赌注。别了,潮水岩,别了,我满心喜欢的脸孔!现在,我把所有一切都扔进潮水岩里,去和明天战斗!
  2015/1/2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7 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猪头山上的猪

  在猪头山上的日子,好听点说是彷徨,不好听的说,是鬼混。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是完全不着地的日子,就像只无头苍蝇。猪头山在宁远县城东边,光秃秃的山上有个九嶷学院。这个九嶷学院可不是九嶷山学院,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九嶷山学院是乐天宇老先生退休离京回家创办的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九嶷学院是宁远师范及一帮退休高中老师创办的民办大学。当时,宁远还有九嶷山学院、九嶷大学,还有宁远卫校、宁远会计学校、宁远工业学校和宁远职业中专几所大中专学校。当时的宁远,教育就已形成产业。可终究是宁远,弹丸之地,在九嶷山学院迁往冷水滩办学后,宁远的教育业就像白杨树遇到了秋风冬雨,凋零殆尽。我到九嶷学院的时候,宁远的民办高等教育已到尾声。九嶷学院是敞开门办学,交学费就可以进去读书。拿的文凭,一个是九嶷学院发的,另一个参加自考,拿自考文凭。进去的学生,几乎都是混文凭来的。这么多年来,从九嶷学院毕业的学子,能在各自行业里出类拔萃的,几乎为零。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想混个文凭,然后南下广东,在“三来一补”的工厂里,找个工作,远离东干脚。
  在东干脚,我可谓是声名狼藉。务农,懒,早上通常十点还没有起床。我父亲经常站在窗子外是扯着嗓子喊:你这头猪,还在贪睡,这辈子怎么得了啊!这么一喊,巴掌大的东干脚就通透了,没人不知道我是个懒汉。东干脚那些当家长的在教育孩子的时候,都说:学什么都好,不要学春红!春红,已经成为另一类人的代名词。我却无所谓,做农有什么稀奇的呢?我有一对隐形的翅膀,他们看不见而已。在东干脚混了半年,等到九嶷学院开学,我就跟父亲商量,我要去九嶷学院读书。父亲没有犹豫,即使当时家里境况不好,父亲还是同意每年为我拿出一千二百块钱的学费来。在读书这件事上,父亲从不含糊,我打小时候他就在教育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何况,我那高不成低不就不读书就没出路的窘境,父亲也只得一搏,权当死马当活马医。我得感谢我的父亲,无论在我少年时代他对我怎么严苛,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好人,一个能光大门楣的人。这又是父亲的一个弱点,他为了他的这个梦想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艰苦,只是希望我们能给他换回一点颜面。然而,我不理解他,我像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怪物。
  去了九嶷学院,我又改变了初衷。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者是担心,读了半年,父亲撑不下去,我又得回东干脚种田吧。莫名其妙,我交了报名费,却留下了学费。在蹭课的时候,一个铁路中学的干瘪瘪的退休语文老师讲《中国文学史》,谆谆教导,唾沫横飞,我却听得十分乏味。进而想,交六百块学费值吗?而原来宁远四中的同学郑山夫、平田村的欧阳金辉也进了这个学校,对于学习,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放眼看去,在这里求学的,都是一帮苦逼青年,希望拿个文凭改变命运。命运是那么好改变的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却在改变命运的途中,却没有发觉。我兜里有六百元巨款,父母的血汗,我没有珍惜,却拿去挥霍了。下午下了课,我就约几个同学到县城车站边的冷水饭店大吃大喝。现在看来,是充大款,非常荒唐。而当时全然不知。而只是觉得,饭店那个唯一的服务员江姑娘长得好看,不去那里表现表现,就没机会接近她。我的那帮所谓的同学,在吃喝之后,从不提醒我。我们完全是酒肉之徒,为了口腹之欲,完全不计后果。江姑娘也不理我们,只是按照流程尽她的责任为我们端茶斟酒。我也不在乎了,沉浸到了兄弟们虚构的美景中,不管明天,反正过一天是一天。
  猪头山是一个小山包,像不像一个猪头,没人去考究。创校者把猪头山顶推平,建了三栋楼,一栋教学大楼,一个教师楼,还有一个是院长住的小楼。进学校三个月,我连院长的面都没见过。有各种传闻,但没一件是真的。我也不去想,我只是暂住借读。猪头山边,仍是山,种着枞树,密密麻麻,神神秘秘,同学们很少进去。下了课,教室里也见不着几个热爱学习的同学。我们像一群麻雀,只要笼门打开,没有一只麻雀会留恋笼子而留下来。我们多想成为美丽的孔雀,雀与雀,在这里却没有界限。我会去胡功达的小屋子,他是九嶷学院的团委书记,东安人,英俊潇洒,却是靠关系进来的。他有一个收录机,我们却谈文学,谈泰戈尔之类,找不着重点,却兴致勃勃。一个广西来九嶷学院求学的女孩听得一惊一乍的,竟然喜欢上了胡功达。每次去他那里,都能见到那个瘦弱又活泼的女孩,她的眼睛大大亮亮的,很疑问的盯我,我就不去了。
  我喜欢文学,报的中文系,却听不进去《中国文学史》、《文学概念》、《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我有一个小本本,坐在课堂里,我就写诗,有时候,一节课写三首诗。当我兜里还剩下不到三百元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跑。再混下去,三百元融掉了,我就会成为猪头山上的死猪,东干脚的恶人,父母的不孝子。或者不仅仅这些,屎盆子我已经自己戴上了,只是,没有一个知心的人点出来,我是一个坏蛋。父母也不问我,东干脚的人都以为我在九嶷学院好好学习,务正业了。想起这些,我就害怕。为什么非要给人一个定义呢?我不管这些了。要离开了,前路迷茫,我还是把那帮兄弟请到一起,到汽车站旁边的冷水饭店聚了一次。冠冕堂皇的话,两肋插刀的话,奉承的话,我已经听不下去。我看到了黑夜,也看到了黑在我的胸膛里弥漫开来。我感到了悲凉,却在笑。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拿性命去搏。而现在要笑,即使我完蛋,也是笑着完蛋的。酒足饭饱后,我们踩着宁远县城昏黄的灯光,踩着一片宁静回到猪头山的校舍。这里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东西,我需要的是一个人的征程。我仓皇的准备,像一个出逃的囚犯,却很坚毅。我所要面对的荒原,已经成呈现诗意。这是假象,但猪头山上无人可解。
  离开了,我把能送的,能留的,都给了那帮兄弟。他们要上课,我一个人走下了猪头山,走到官府街,我想到了父母,想到了他们的苦难,甩甩头,继续走,走到车站,买了票,又去旁边的冷水饭店门口晃了晃,然而回到车站,梦还没有醒,我还在想,到了广东,我就会忘了家乡,一个人来面对生活的优待了。我不愿把自己当猪头,其实,那时候,我就是一只猪,没想到是一只野猪而已。
  2015/1/27

  

 楼主| 发表于 2015-1-30 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家的路朝天

  离家难,回家更难。
  对我来讲,只有出发的路,没有回家的路。当汽车穿出宁远县城的夕光,一路驶进黑暗的时候,我的心就开始发凉。车里塞满了人,嗑瓜子的、抽烟的,剥桔子的,聊天的,一车宁远土话,我却找不到共同语言。除了看他们一眼,虽熟悉却认不得,就只能看窗外。冬天的白月光把车窗外冰凉冰凉的南岭照得更为冷清、模糊和神秘。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东干脚的家。父母或者已经进入梦乡,在温暖之中,忘记了谋生的艰辛。更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子留下了多少苦累后,已经不辞而别。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扯开一条窗缝,冷冷的风噗噗的吹在脸上,我木然着,我不知道未来怎么样,甚至不知道明天怎么样。回头路已被我掐断,从此我属于自己,面对生活,独对天涯,或落魄,或流浪,或露宿乞讨。一颗心悬着,我尽往死里想。下了大岭,暖风吹来,不知道怎么会从心里升起一股豪情,在喊“广东,我来了!”而看到连州路边浑黄的灯火,我咬着牙,刀山火海嘛,我来了。
  在广东,我有些熟人,或者同学,或者同乡,却没有联系。我也不想见他们,不能把我到广东的信息泄露给他们。要死要活,我一个人担。到了广州,天已大亮。我憋着一泡尿,在广东省站门前混乱的人流里穿来穿去,最后急急忙忙进了省站,尿了尿,也买了一张去潮阳的车票。我不知道潮阳的情况,但那边有两个通过信的文友马东涛和郑少华。我没他们的电话,只有他们的地址。不管了,有,总比没有强。奶奶打小就教育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父母我不能再靠了,就靠朋友吧。我也安慰自己,只要他们两个是人,就不会拒见我。我是一棵草,只要给我一块泥,我就能落脚生长。无论环境怎样,我都要自己长大。我的身后已是悬崖,而我不会去跳。我要挑战一下自己,也期待一片阳光照耀。那一片阳光就在潮阳。掖好忧虑,定下心来,上了车,在一车的鸟语中,我找不到一张可以亲近的脸。我想我就是我,注定孤独。看着窗外的广州,那些披满灰尘的建筑,在夕照中,像荒凉的古堡。我没想过我要在这里停留,或者这是一个乡下青年固有的思想,想当然的以为大城市会对我们这般人冷酷地拒绝。我,我宁可在一个偏僻的山头饿死,也不会在人海里流落,颜面扫地。
  我没有行囊,只有一个塑料袋,红色的背心袋,里面装着一套换洗的衣服。我一无所有的来,相信自己,也相信广东,不会让一个充满理想的青年人绝望,流落街头。而当时的情况,却是十分凶险。每个城镇,都在查暂住证。没有这个证,有时是要丢性命的。我不知道,真是无知者无畏,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空着双手来了。到了潮阳,先到沙陇找到教书的郑少华,然后到和平中寨学校找到马东涛,再由马东涛介绍我到谷饶路口上面的一个建材厂。期间费过一些周折,都有惊无险。进了厂,才知道广东工厂没有以前在湖南听到别人讲的那么美好,流水线上更没有传奇。但我动心的是,一个月有300元工资!钱,我终于能赚钱,能自食其力,每一个月能挣母亲养一槽猪赚的钱了。我却并没有写信告诉他们,我想,我得赚一大笔钱,买一大堆东西,风风光光地回东干脚!
  在工厂,我是一个抬片工。把马赛克捧到一个方形塑料筐格里,筐里有四四方方的小格子,筛米一样,反复筛,筛到每个格子眼里都有马赛克了,然后刷浆,覆上一张纸,放在一边,又去筛下一张。一天下来,两条胳膊酸胀酸胀的。工友们都是当地的老大妈,叽叽喳喳,我一句也听不懂。厂长说,中国最难懂的,就是潮州话,周总理来了都听不懂。而我渐渐明白我身边为什么尽是一群老大妈了,有本领的潮汕人,不是自己办厂,就是跑出去打拼了。道听途说在东莞深圳,干我们这个工的,月工资都在450以上。我更明白了,为什么一个厂,只有我一个外省人了。我有些失望,我就这样耗在这里?天天这样煎熬着,反问着,受不了了,请了一个下午假,说是去看东涛,其实只是走出厂门,走下山坡,就转进了坡下面种满潮州柑的林子里。坐下来才恍然发觉,已经是深秋了。潮州柑挂在枝头,稀稀拉拉,小路上的草长得跟人一样高。我找了一个向阳的地方坐下来,看着工业区洁白的厂房,又看看身后盖着黑色油毛毡的建材厂,吹着微凉的秋风,又仰头看天,高高的天,没有一丝流云,齐刷刷的一片蓝。有些惊心动魄,我却无力反应,像一只断翅之鸟,与这一方天对峙着。
  几天后,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离开建材厂,跟一个贵州佬——一个身材像篮球运动员,还有一头漂亮卷发的小伙子名叫邓高的人去梅花石场打石头。他是跟着拖拉机送土到我们厂里,我们厂长叫我去帮忙时认识的。忙活之间我们交流了几句,他在梅花石场装土,一个月还能赚600块,而打石头的,一个月的收入都在1000块以上。而我每天站在这里摇啊摇,筛啊筛,手动肩膀动腰动屁股动的,一个月挣300块!他说他那里要人,我几乎是义无反顾的跟着走了。到了石场,才傻了眼,灰尘多,还容易受伤,三天下来,两手血泡,终于体会到了“发财要命交”这句话的真意。邓高无所谓,说过年就回去,把街上的女朋友迎过门,明年一起出来。看到他一脸的幸福和满眼的憧憬,我自愧不如。可没过两天,黄昏下班前,石场放炮,我们跑着躲进放发动机的小铁皮屋,看着满天飞洒的石头,他侧着头,说:你看,飞着的石头像不像回家的鸟?话没落音,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脸上。他倒在地上抽搐,两分钟不到,流了一滩血,魂魄就飞到了贵州的大山了。是夜,邓高一直在我梦里,以各种形象出现,让我醒了又醒。我决定拿到工钱离开。还没等拿到工钱,我就被石场辞退了。石场不欢迎外省人。
  我离开建材厂的时候,舍了一个半月工资;我离开石场的时候,只拿到两百多元工钱。没工作了,我去找东涛,他一时也帮忙不上,我自己去找,在和平北面的练江边的一个沙场找到一个挑沙的活。时值冬天,运沙船少,我干一天耍两天,没钱赚,就吃方便面。华丰牌,一包七毛钱。没有宿舍,老板在桥下的江堤上用油毛毡张罗了一间床大的房间给我住。没事做,我就趴在床上,看滔滔的江水。练江水时黄时绿,时而江面上漂来一大片水浮萍,时而空余江流。目光沿江而下,就能看到江天一色。天色清淡,偶尔的那一抹橘黄,就像一封家书一样,让我扭过头不忍看。未来怎么样,我不知道。现在,我要忘记所有,对路上的人视而不见,不能想家,像江边的芦杆一样,泡着江水,它在随风摇摆,我想什么,一片空白。想无可想,就用我这卑微之躯,来应付生活的沉重吧。我苦着脸,望着天。天对着我,等着除夕之夜的烟花。我只有选择忘记,忘记一切,静等一个遥远的春天到来。
  201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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