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20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38.穿木头跷鞋,学小脚女人
睡到下半夜,“当,当,当,当,当”五声锣响,把雷面人敲醒了,看窗外漆黑,说声“打球啥五更嘛!哪个要你半夜报时?”翻过身,又睡着了。
当外面街上响起“买麻辣萝卜干”,“买大头菜丝丝”,“买菜豆花”的吆喝声时,只听院内一道门吱呀一声推开,有踢磕踢磕的怪声气在走路,好像是谁穿的木头鞋子。雷小茵起来推门一看,两个小年轻人都穿着木制的“三寸金莲”在走路。
大一点的徐清水,那三寸金莲像是已经穿熟了,飘风似的随便走,走路的姿势,比自己这个真资格的女人,还妖冶!他先把自己屋里的马桶提出来,又到师父何金枝房里去提马桶,然后一手一个,穿过瘦长的天井、通道,到外面的公用茅房去倒。小些的李玉笛,出门还在揉眼睛,三寸金莲穿在脚上,像喝了半斤跟头酒,走起来偏偏倒倒,手里拿个大斗碗,去买菜豆花。以便一会儿何金枝早餐的时候,要吃。两个娃娃,雷小茵都在“铲戏锅巴”时,看他们在台上演过扒扒生。都还是有几句台词的。明明是男的,却要穿着这么小的鞋走路,是有点遭孽!
住在三洞桥沙河边,两爷子平常是不吃早饭的。但雷小茵早上要起来烧柴涳饭,是带到戏园外,做中饭吃的,早上最多啃点锅巴打尖。看见小戏娃去买菜豆花,雷小茵心里一动,也在屋里拿个大碗去买:自己不吃早饭,不等于柳师傅不吃噻!
那卖菜豆花的,挑两个漆成黑得发亮的木桶,桶端却又漆成红色,让人一看就是个饮食挑子。那红黑桶内,绚白的豆花里,加入了绿色小白菜,看起来,豆花很成形,小白菜也嫩蒜。
雷小茵跟着李玉笛买了一碗,对李玉笛点头一笑,算是招呼。李玉笛说,我晓得了,你是昨晚上搬来的。雷小茵说,我看过你演戏,扮的梁山伯的书童四九,还对梁山伯说过“你好痴啊”。李玉笛没想到演这么点角色,还有人记得自己在台上说了啥,也对雷小茵报之一笑。
刚走到院门口,踩着了一块石头,埂痛了穿跷鞋的脚掌,一护痛,桩子不稳,一扑爬跌倒,那碗豆花就甩出去,土巴碗拌烂了,豆花摔碎了,也把李玉笛摔哭了。
雷小茵看他穿着跷鞋,老是爬不起来,就把自己的菜豆花敦在一边,帮他扶了一把。
李玉笛说,背时的跷鞋,屁点点大,穿在脚上,汗水十颗八颗的滚!白天穿了,也就够了嘛,师父非要叫睡觉也穿,哪是人过的日子?跟囚犯一样。
雷小茵说,我搞不懂,为啥好端端一双脚,要穿这么一双尖尖鞋?
李玉笛说,我还搞不懂呢,女人们都裹成粽子一样的小脚,走起路来,像个木杵杵。要好难看,有好难看!偏偏那些有钱的男人,就喜欢小脚,脚大了还嫁不脱。弄得一条街上,不是张小脚,就是王小脚。世上有,戏上就要有,旦角也跟着穿小鞋。大脚女人嫁不脱,大脚男旦卖不脱。师父说了,不会踩跷,等于瞎闹。
雷小茵说,那还是为你好。让你吃得稳戏饭。现在发天爆气,总比将来发天爆气好!
李玉笛说,可是这日子难熬得嘛!
雷小茵说,你师兄不是就熬过来了?看他走路,像仙子一样,好看得很。在戏台下都这么好看,上了台,当然好看了!
说师兄,师兄徐清水就倒了马桶过来了。李玉笛紧张地说:“拐了,今天要挨!”雷小茵赶紧把自己买的那碗豆花给他交差,自己再跑一趟拿碗,又买一次。
这条街商气重,雷小茵发现还有卖牙牙饭、蒸蒸糕的,就去那敲得“梆梆梆”响的小摊上,买了几个黄糕。
柳乘风刚起床穿戴好,用铜盆在屋里的水缸里舀水洗脸,雷小茵就把菜豆花、黄糕给摆在桌子上了。柳乘风还没有这样享过女人的福,都是早上想起了就吃,想不起就不吃。虽然他自己也可以去买菜豆花和黄糕,但雷小茵这么一弄,心里十分了然,感觉非常温馨。正要道谢几句,雷小茵一溜烟跑了。
柳乘风用过早餐,自己去倒马桶回来,雷小茵已经拿起叉头扫把,在洒扫庭院了。那瘦天井里长的一些野草,也被拔起来,连草带泥摆了一地,再用扫把逐一扫拢。
何金枝出来漫步,看见雷小茵这么理事,很高兴,问她:“今天不去摆摊啦?”雷小茵说,住得近了,出摊就不用那么早了。何金枝爽快地说,我看你两爷子就不要住三洞古桥了,住这儿多好!我也不收你们房钱。
小茵给父亲一说,雷面人求之不得。说今天就不用出摊了,到沙河边把一些东西搬过来。
39.大杂院里小日子
雷氏父女的入住,不知不觉改变了小院里的生活。首先是何金枝的用水,基本上雷小茵包了。院内有口水井,平时都是穿着跷鞋的两个徒弟,轮流到井里提水,装到房檐下的水缸里。有一天,李玉笛走着“醉步”去拿水桶,发觉水缸是满的。雷小茵看不得他一颠一簸地去提水,就代劳了。一个拴了长绳的木桶,被她玩熟了,手一松,一把绳子就唿哧地随桶而下,桶一碰水面,雷小茵只消左右摆两下,桶就装满水了,左一下右一下换着手拉上来。井口离水缸还远,雷小茵不是死提着走,而是随着脚步,让装水的桶划着弧前行,轻松多了。
两个男徒弟料理师父的生活,难免很粗。要踩着跷上街买菜,踩着跷井边淘洗,下锅蒸炒,饭菜做出来,只能说可以吃,赶口就谈不上了。有一次何金枝让李玉笛去买“灰末儿”,也就是豆腐,李玉笛跑到猫市,买回一条灰猫。令何金枝啼笑皆非:“你弄不懂灰末儿就是豆腐吗,就多问一句嘛!哑起个嗉嗉就开跑。”拿起手上的道具马儿,就给了他一鞭。
每次做饭的时候,雷小茵只要在,经常跑去看一看,指点指点。有一次李玉笛嘟豆腐,刚要把醋当成酱油下锅,就被雷小茵吼住了:“正做不做,豆腐放醋!做出来酸的,师父还以为你买了馊豆腐。”李玉笛说,幸好有你这一句,不然我就又要多挨一鞭。
柳乘风的房里,更是大变样。到处码得整整齐齐,桌子板凳,窗子款款,到处擦得一尘不染。那些乱扔的衣裤袜子,都被清出来洗净晾干,折成方墩墩。柳乘风唱戏回来,累了,往桌前一坐,一摸桌上的青瓷茶壶,茶水是满的。这个雷小茵,卖一天糖画下来,她就不累嗦?
当雷小茵早上再给他端菜豆花来时,柳乘风就把她叫住了:“明天别给我买早餐了。”雷小茵问,为啥?柳乘风说,我不是你家老太爷,你把辛辛苦苦卖糖画挣的几个钱,用来给我办伙食,我吃得下去吗?雷小茵大大方方说,好吧,你把钱拿来,我帮买,这总可以了吧?
柳乘风给出一个银元,雷小茵也不多说,洒脱地揣进口袋。
这里离东门城门洞不算很远,每天清早,都有个牵花花奶牛的农民,从城门洞过来。雷小茵原想买菜豆花的,一下改主意了,让那人现挤了一碗鲜奶端回来,看柳乘风很喜欢喝,她就干脆天天买鲜奶。
下雨的时候,雷氏父女不出摊,雷小茵在家里练糖画,总想能画柳乘风演的戏中人物,老画不好。叹口气,把铜勺收了,上街去割肉。这院里的人,吃肉时间都不多,该打打牙祭了。结果,满院子都闻到炒回锅肉的香味,杂院里的婆婆大娘都说:“雷女子,要吃嘎嘎了!”雷小茵只割了一斤肉,烩了半斤蒜苗,香遍全院,惹一身骚,就端着炒好的回锅肉,家家拈两片,挨户尝嘎嘎。等柳乘风、何金枝他们回来时,仅剩小半碗了。徐清水、李玉笛把回锅肉汤汤都弄去拌了饭,恭维她是“饮食娘娘”。
雷小茵人是端庄的,说不上是美女。刚来时,谁看都觉得她相貌平平;过了一阵,发现她是有姿色的;而今,觉得她简直就很漂亮。雷小茵耐看,属于越看越顺眼的女人。她的秀美,是含蓄的、藏着的。美,在健康与阳光气质里掩着,关系一热络,就一点点散射出来。她的刘海和两根搭在胸前的细毛根儿,有点像舞台上的闺门旦,使她很有女儿家家的媚气。她不施脂粉,但只要她擦身而过,就能嗅到一种淡淡的皂香,又像是刚刚晾晒过就穿上身的太阳的气息。
雷小茵不仅走进了柳乘风的生活,还走进了他的梦里。第一次梦见她时,两人走过一处弯弯拐拐的路,路边有个楼阁,他和她居然牵手上了楼,并排坐在扦栏子上。后来,那地方在柳乘风梦里,成了很熟的去处。白天无论如何想不起成都哪里有这地方。难道人真的活在晦明两个世界,夜间的就是夜间的,白昼的就是白昼的?奇了怪了!
偶尔,院子里也能见着一个穿学生装的小青年,是何金枝的独子何岭。雷小茵从来没见他高兴过,回来就阴着一张脸,像谁借了他谷子,还他的糠。
何岭上的是官方办的将弁学堂,里面都是官宦、绅商子弟,只有他出身戏子之家,在学校很自卑,从不让人知道他的家世。现在行将毕业,要到清营去当一个书吏,生怕自己的出身暴露,误了前程,就回来和父亲作一次摊牌。
“爹,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何金枝见他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以为是又回来要一笔钱:“啥事?你说。”
“能不能,你就把艺名作为本名?”
何金枝艺名金盏花,曾经两名并用,但行内叫本名多些,金盏花倒少用了。何金枝早就知道儿子心事,嫌他是戏子,所以宁愿多花钱,也要送他去读将弁学校,将来谋个前程。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要老子改名换姓,从此不姓何,简直太过分了。
“你是我的儿,跟着我姓,继承何氏香烟,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我倒不能姓何了,有这个道理吗?”
何岭说:“这样做也不是说不过去,伶界早有不成文的规定,男旦是要卖姓的。何氏宗祠也早就把你排除了。我还是记录在上面的。这样做,只不过是反映了宗谱记载的事实。”
何金枝气得脸都青了:“我唱戏,还不是为了挣钱供你读书。现在倒好,供出了娃娃,自己名字都耍脱了。”
何岭说:“你用艺名,本来就是伶界通行的事,对你有啥损害?如果用本名,你名气那么大,我们父子关系一戳穿,我在军界还混得下去吗?”
话不投机,两爷子就吵了起来。何金枝拍桌子,何岭就打板凳。最后,何岭气呼呼摔门而去。何金枝说:“你看我贱,瞧不起我,你就不要回来嘛!”何岭在天井里边走边说:“我要是再回来,我就是龟孙!”
何金枝抓起一把火钳,就要追打那贱视父亲的不肖之子,被柳乘风一把抱住,拖回屋去。何金枝气咻咻地对柳乘风说:“艺人就贱到这程度吗?过去,大唐盛世,诗圣杜甫还写诗称赞过优伶,唐明皇也善待梨园,亲自演唱。怎么到了现在,艺人就跟娼妓并列,甚至还排在娼妓之后?”
柳乘风直叫他息怒,说一朝一风,一世一格。屋檐高矮还不一样呢,何况世风!现在我们的屋檐只有这么高,硬要把脚打伸,不是就碰在瓦上了?
何金枝大喊一声:“玉娃子,把烟枪给我端出来!老子把钱都抽完,不给他留一文钱。”
李玉笛与徐清水正在对《白蛇传》里白娘子的唱词,见师父喊,赶紧从那边屋里跑过来。进屋,就挨了何金枝一篾片:“你为啥把跷鞋脱了?唵?”李玉笛说:“脚上打了个泡,穿不住。”何金枝又举起篾片:“屁大点点困难,就克服不了?成得了啥子器?”李玉笛见又要挨,一下躲到桌子后面,何金枝拿着蔑片要过去打,李玉笛绕桌而逃,让他始终打不着。两人围着八仙桌,追的追,逃的逃。何金枝见几次没打着,就隔着桌子打过去,李玉笛毕竟人小灵活,身子退开,还是以桌子为屏障。何金枝骂骂咧咧:“打你,是为了啥?为你娃娃好呀!要不是为了你有‘买米’的本钱,鬼大爷想打你!”
柳乘风劝道:“他如果不是那个料,你打他,也等于圈圈。他能成器,你又何必打他呢?”
何金枝说:“柳师傅,我晓得你从来不打徒弟,徒弟也说你好。但是,我只怕他吃准了你,就学油了,将来唱戏没有几把弯刀,反转过来恨你。”
柳乘风说,黄荆条下,就尽出好人?恐怕不尽然。能不打的,还是不打的好。
徐清水把李玉笛的跷鞋拿过来,过门槛时,不是迈过,而是踩着跷,站到门槛楞楞上,轻巧地一跳,才进屋。何金枝看他已经练到这程度,心里窝的火,就散了好多。李玉笛躲在师兄背后穿跷鞋,徐清水也替师弟求情:“他真的打起了血泡,跷鞋上都是血。”
雷小茵一阵风进屋来,帮端出烟盘子,在床上摆好,何金枝这才息怒。
一会儿,那闷头香的气味,就弥漫于室内。
柳乘风想起前两天,已经有绅商模样的人到院子里来看房子,不管哪间,只要门开着,就探头去看,不像是来租房的,倒像是来看货的买主,他就怀疑何金枝又在打卖这院子的主意了。抽大烟,抽得箱箱柜柜都空了,虽然现在又恢复了唱戏,但是九个班子轮流唱,何金枝又能挣好多钱?恐怕烟钱都不够,所以打起卖房子的主意。
何金枝抽了几口,精神、心绪都好多了,又喊柳乘风:“呃,你来两口嘛!”柳乘风当真在他的烟榻上睡了下去,何金枝把烟枪递给了他。
柳乘风接过来,并不在火上点烟泡子,而是顺到了一边:“何师,你能不能听老弟一回,把这大烟戒了?”
“鸦片烟害人,这我清楚。”何金枝说。“你以为我没有戒过?起码戒过不止十回!鸦片戒得脱,伞都栽得活!结果烟瘾越戒越大。不戒还好些。”
“但我还是要劝你戒。”柳乘风万分诚恳地说。“像你这样的艺人,好不容易修炼成正果,响当当的‘五匹齐先生’。尽管社会轻视艺人,歪人恶霸,也要欺负艺人,但只要好好把持,还是能平平安安,终其一生,就像我们川戏界的岳春老前辈一样,年近八十,还高卧林泉。怕的是自己打倒自己,像这鸦片烟……”
何金枝说:“我已经到了这程度,一戒烟,鼻涕眼泪呵嗐一齐来。”
“那又算啥?呵嗐就呵嗐,流泪就流泪。”
“最恼火的是,全身的骨头,都像有毒虫在咬。以前想起剐刑,可怕得很,千刀万剐,一点一点痛死。这戒烟,比剐刑还痛苦,刀子不是剐肉,是在刮骨头。关云长刮骨疗毒,还只是右臂上一点点,我这刮骨,是全身的骨头一齐刮。这样一说,你就可以体会,戒不戒得了?人到了这份上,也就只能等待……某个时候。”
柳乘风听不得他这种等死的口气:“我就不信这个邪,戒烟成功的人,有的是,为啥你就不能是其中一个?”
何金枝说:“像你我唱戏,已不单是为了钱,还追求艺术,痴迷于艺术。如果有人按月给你生活费,不让你唱戏了,你行不行?”
柳乘风说:“还真不行。”
何金枝说:“我要是不抽两口,上了戏台,精气神都要差一截,嗓音都要孬三成。抽了,我还是大家熟悉的何金枝。不抽,只怕就是另一个何金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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