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23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装船停当,班主邹水牛偕夫人来了,朱儿带陆会芸去拜见,邹水牛见陆会芸年方二八,眉清目秀,上场穿一个兵卒、家僮,或没两句台词的三小生,都是满好的,又愿意自付饭费,哪里不好哩?就一口答应。
两艘大木船,衣箱和几十个科生,十多个老师,加上班主夫妇,真是装成“幺姑娘的妹妹,满满”。船到了一个码头,邹水牛就带上外堂管事鲍艺上岸去拜袍哥公口,人家说声“不行”,二人归舟,又开船跑下一码头,很舍得跑,不怕碰壁。结果一连七八天,都没得着。
朱儿对陆会芸说,这叫“放神船”,有点像在花花滩上钩鱼,鱼钩上什么饵料都不用,就是几个大空钩,不停地在滩上刷白钩,专钩那些冲滩的鱼。
船上呆久了,尿胀了,一船的半截子幺爸,捞起裤子,小雀雀一翘,就往江里撒尿。陆会芸只能憋着,泊船的时候,才能上岸,在茅草丛里小解。
船在江上走,就有很多时间。陆会芸问朱儿,当初是如何能死里逃生的?朱儿说,秦墩子派人请的船工,本来就是水匪,最初是想打那几个清兵的枪支武器的条,后来在船上听朱儿说在树下埋了黄货、白货,就想一遍手把这单“生意”做了。船底下本来就藏着几个同伙,把那目长和两个清兵弄死在水里后,缴了枪械,顺水冲到下游把朱儿弄上岸,押着去挖宝。朱儿埋宝不是扯的垛子,确实是把大小二棠给他的钱财用个瓦罐装了,埋于树下。水匪先得枪械,后得钱财,自然很高兴,黑林巴煞,量你朱儿也认不出他们,就放了他。除了唱戏,朱儿还有啥别的谋生手段?只有到处搭班。脸上姜疤这么重,戏台上的小生脸上又不大抹粉,出场就有观众吼黄,喝倒彩,称他为“鬼脸小生”,只有改行演丑角。武丑是很犯工的,跑乡场,武戏也最受欢迎,跑滩的班子还是愿意接纳他的。尤其这大华班,更是把他当箱钉子。
船到白鹭场,终于逮着了机会,场上同意大华班在此演出。
刚上岸,就听到川戏锣鼓的声音,已经有一个班子在场上演戏了。原来这白鹭场分上下场,有“义”字和“礼”字两个袍哥公口,也各有一个戏台。正演戏的,是“义”字袍哥请来的云台班,在上场口的戏台唱戏。“礼”字袍哥不甘寂寞,也想请班子唱对台戏,刚好大华班来联系,邹水牛在“礼”字旗茶铺拜了顾舵爷,顾舵爷很爽快,一说一个哈哈:好事!戏,尽管唱;场,一定捧。有啥事,给你们捡顺!
顾爷派人把那边班子当晚唱戏的戏码抄了,亲自拿过来,班主当着顾爷的面,请朱儿、鲍艺一起商量戏码。对方的几个折子戏,武戏居多,文戏只有《评雪辨踪》等一两个。顾舵爷发话说,既然唱对台戏,你们就拿一两个相同的剧目来演,看哪个唱得好!最好也唱《评雪辨踪》。
原来,那边“义”字袍哥的舵爷,早年落难,曾当过几天讨口子,《评雪辨踪》里的吕蒙正,就穷到跟讨口子差不多了。顾爷要他们把角色中的“抖餸像”演够。邹班主心领神会,决定让朱儿演。朱儿奇怪:“我已经改演丑角了。”邹水牛说:“你是生、丑不挡。以前演过这戏的。”“朱儿说:”我脸上这姜疤,演文小生怕不合适!”顾爷说:“有姜疤好,更惹人看!”那边云台班的前半场戏是武戏,《评雪辨踪》是排在后面的。大华班决定将其往前排,列在第二个。
结果,朱儿一登场,那付“抖餸像”,就引人发笑。只见他头上的软巾,里子翻出来反戴,烂襟襟衣服,一些草纸,吊在丝绦上,脸上乌猫皂狗,抹了瓦灰油彩,还用白油彩点了眼角,权作眼屎。加上脸上那大姜疤,说生不生,说丑不丑。观众还以为姜疤是故意作的一种“丑扮”。脚下草鞋,后跟都没登上,趿着就出来了。最令乡下人发笑的,是一支毛笔,夹在耳朵上,就跟乡巴佬夹叶子烟卷儿一样。那一连串“讲小话子”般的讲口,也穷酸到家了:“嗨,不提唐七、唐八则罢,提起唐七、唐八,我的气就上来了。今天我去赶斋,你知道,木兰寺是有常点的:先鸣钟,后吃饭嘛。今天,唐七、唐八这两个秃驴,把吃饭的字头改了,他先吃饭,后鸣钟,等我去时就落了空!”当女旦刘翠屏将一碗自家的稀饭给他,朱儿端在手上,只顾在那里穷叨叨:“唐七、唐八起去满咚咚倒了一大碗茶,早不倒,晚不倒,刚刚走到红炉面前,就是这样一倒——”他手上一泼,就把刘翠屏给他的稀饭当成所描述的茶水倒了,“哎呀”一声:“我,我倒了饭了!”
朱儿讲口紧凑,声调顿挫,台下乡民看得开心,轰然发笑。马门边的邹水牛看他把一出很冷的两人“对对戏”,唱成了这样,很有几分得意。
朱儿退场后,卸了妆,就去了上场口,要看看云台班的《评雪辨踪》是咋唱的。
当吕蒙正登场时,朱儿大为吃惊,大感意外。吃惊的是,那演吕蒙正的,不是黑儿是谁?意外的是,云台班完全不按常规路子的“丑扮”,居然来了个“俊扮”,头上一片方玉的黑色方巾,戴得端端正正,黑色褶子,也穿整齐了的,褶子里的白色汗衣,抄齐颈口。脸上干干净净。自己突出的“抖餸像”,一点都没有,倒是“酸气”、“书卷气”满台。吕蒙正在归家途中扔掉所捡的柴禾,一声“哎呀呀呀”:“我将木柴抛了下去,竟至架了一个‘十’字!‘十’字?倒引动吕老爷我的诗兴来了。我就以这‘十’字为题:十谒朱门九不开,满头瑞雪转归来。素手难解饥和冻,愁容相对实可哀。”饿肚皮作诗,真是书生气十足。归来,冷得清鼻涕长流,妻子刘翠屏把罗裙解下,披在他肩上,吕蒙正说道:“你呀,你呀,罗裙乃下体之物,你怎么拿来搭在我读书人的体上?真是有辱斯文!哎呀呀呀!”真是酸得哒牙齿!
孰高孰下,乡民不尽看得出,内盘却是有打米碗的。这折戏一完,朱儿就要去后台找人。却见邹水牛气喘吁吁找来:“朱师傅,你让我找安逸了!鲍艺的晕病发了,倒在后台动不得,要请你赶快去救场顶角。”
等朱儿演完戏,又到云台班来时,黑儿已经不见。
有人告之,荣县的一个戏班子,已经派人在客栈里等了几天,以每月一百块银元的包银挖角,早付了定钱,戏一完,就把他的网巾、靴子拿走了。生怕黑儿反悔,雇了滑竿,打起火把,连夜走了。
陆会芸听到这消息后,冲动地说:“我去荣县找他!”
45.开红山,雷面人衙门中枪
保路风潮,如干柴烈火,在全川燃烧,大有十天十夜滂沱大雨都难浇熄之势。连有“屠户”之称的川督赵尔丰,也暗自吃惊:“川耗子”成了“川蛮子”。
尺把长的黄表纸印的“德宗景皇帝(光绪帝)牌位”、“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的单子,满街贴得是,颐喜茶园门口,也巴了好几张。街头巷尾,到处摆一张方桌,有保路同志会的人站上去慷慨激昂演讲,把向清廷上奏章将川汉、粤汉铁路由民间集资商办,改为国办的大臣盛宣怀、端方骂得狗血淋头,也讲得听众热泪盈眶。
罢市!这是群情激愤的成都人的一个杀着。到处的铺板都关得梆紧,闻不到一滴滴商气。连小摊小贩,都像死绝了。
颐喜茶园也停了演戏。每天都有人上台演讲,把几千万川人如何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如何一耙一锄做,一针一线缝,一碗茶一碗茶地卖,好容易攒了一千五百万两银子修路,那盛贼、端逆,见钱眼开,眼睛红得像兔儿,想打来吃起。连先皇准予铁路商办的上谕都不顾了。最后由两个大贼,直骂到高头,简直不把几千万四川人放在眼里,硬要“阃吞”路款,出卖路权,是他妈个“清快丸”。又大声疾呼:“路存,省存,国存;路亡,省亡,国亡!”
每次,柳乘风都听得肠内生热,眼眶发湿。要是有人新打一个本子,把这编成戏文,重新开锣后,他都愿意站出来演。想当初,宣传修川汉、粤汉铁路富国裕民、改变蜀道之难、防止列强瓜分时,川人踊跃认购铁路股权。虽然每股需五十两纹银,他和师兄佩兰还是一火色拿出了小半个月的包银,各自买了一股,艺人争相传看,慨叹伶人也能持有铁路股份,好像文士考中了功名。嗣后包银不多的艺人,也有不少三三两两乃至五人合买一股的。现在这川人视为家产般的铁路,几个贼臣一奏,朝廷照准,就“国有”了?咋不遭千人恨?万人骂?风潮一起,佩兰师兄义愤填膺,将一曲一曲唱出来的辛苦钱买成的五十亩田产,全部捐给保路同志会作为活动经费,豪爽之举,瞩目全川。保路同志会在大庭广众中,唱名感谢时,竟想当然地将他说成“佩兰女士”,一时传为笑谈。
七月半,鬼叫唤。各家各户,都买了黄表纸,裁成一方一方的,用打钱纸的铁戳子,在纸墩儿上比好,锤子一敲,黄表纸上就是一个圆圈儿钱印子,连着打上几排,纸钱就做成了。外面行道树下、锦江河边,都有点香烛、把纸钱封成“袱子”来烧的。那些袱子上都是纸钱加了封套后,写了“故显考(“女”旁加“考”)故显妣”某某收的字样,即是写给阴间的亡人点收的。
也就是这些日子,赵尔丰也在酝酿杀鸡儆猴、添几个新鬼的文章。保路同志会大会小会开了一络儿胡,股东大会吵翻了天,闹震了楼,形势越来越凶险,大有“天下未乱蜀先乱”之势,“屠夫”准备给不怕辣的川人,来点猛料。新军不听话,就悄悄把自己在打箭炉训练的青头黄服灰裹腿的巡防营,星夜调来八营。这些死歪万恶、唯赵尔丰马首是瞻的边兵一到成都,赵尔丰脸一马,眉毛一立,就不认黄了。
七月十五当天,保路风潮的领袖人物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等人还没有认到秤,接到通知,说上方有新精神,请到制台衙门议事。一到衙门,就被巡防军用粗麻绳通通绑在树上,上身光董董的刽子手,手持牛耳拨风刀,一对一侍候,只等大帅一声令下,颈后插上画了红笔的令箭头的标子,就要行刑。蓦然间,情况急变,有大人物高喊“刀下留人”,这些闹“路权”的祸首,又被请到花厅里喝茶软禁。
大街上,得到消息的人已是群情激愤,大家都像吃了火药,一见有人举出光绪皇帝的牌位,带着小股人群往制台衙门走,便聚集追随,大街小巷,如条条山溪,汇流成河,很快成了洪流。
虽不唱戏了,柳乘风还是爱来茶园坐坐,恰好碰见雷面人,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见人流席卷而来,吼着“救蒲先生”、“救罗先生”的重皮子话,柳乘风才晓得官方下黄手了。
狗娘养的!烂心烂肺,鬼节做鬼事!几千万川人,没有打上他们的眼,再多都是草芥,川督认得的,只是一个宣统皇上,是个跪在金銮殿只晓得喊“喳”、只知道遵旨的奴才。
雷面人参加了同志会号召的罢市,十来天没有摆他的面塑摊儿了,今天来街上走动,见人潮涌来,怕柳乘风被冲撞,就把他往边上一拉。
殊不知,柳乘风反倒朝人潮里去,雷面人也就跟着走。
戏园里的茶客,也一窝蜂按了出来,一听抓了保路的头头,肺都气炸了,也都加入进来。真是越走火气越大,越走人数越多,足有一两千人。
川督没料到民间这槽水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以至督院街制台衙门大门外没设几个卫兵,人流一来,大潮般一涌,就像沙滩孤螺似的,把卫兵抛在后面,把端着光绪牌位的人推上了阶梯,推过了仪门,上到大厅。也把“救蒲先生”“救罗先生”的吼声,灌进了督府。
乒!枪声响起,那端先帝牌位的人被撂翻在地。柳乘风的前面,好几个人像面口袋似的重妥妥倒了下去。
柳乘风万万想不到市井之中,堂堂制台衙门敢这样“开红山”,一时惊呆了,一群青头包帕、冷面生番般的边兵,又放出了新的一轮子弹,青烟和红火,在偏暗的大厅里看得清清楚楚。人群如垮山一般,掉头就逃。
柳乘风演戏很敏捷,反应也不笨,很快就退到仪门外。大厅里的巡防兵见还有几个瘟得痛的、撞枪口的,也就不客气地大开杀戒。
仪门外,早有巡防军抄过来,将逃出的一批人放翻。雷面人本来就掉在人群后面的,已经跑出了衙门,见柳乘风处境危险,又折回来,几步抢到他身后,将他一推:“柳师傅,快跑嘛!”
两人跑到大街上,那些鹰犬般的边兵,枪子追着打,把后面的人又丢翻一批。雷面人背上挨了几枪,还能像墩实的蒲包一样不倒,半推半靠地和柳乘风跑出小半条街。雷面人狠狠一推,便将柳乘风推进一扇虚掩的门里,两人一起跌倒在屋里。
柳乘风将雷面人背回水井街院里时,两人都成了血人。
全院如蜂子惊巢,将雷面人屋里塞得满荡荡的。雷小茵忙着打水擦血,柳乘风托着雷面人上身,让她脱血衣。
何金枝一看:“嚯!中了六发子弹!”
柳乘风说:“他是为我挡的枪子。”
何金枝破口大骂“狗日的赵二疯”。
一个抱娃娃的邻居来看时,手中的娃娃被吓哭了,拍着哄着出了屋。那小孩在外面不知何故,又哭闹起来,大人诓不住,突然灵机一动:“再哭,赵二疯就来了!”娃娃就噤了声。
何金枝让徒弟徐清水赶快去请医生。徐清水脱掉跷鞋,正要走,雷面人突然睁开眼,声如蚊蚋般说,不用了,我不行了。
柳乘风眼泪巴煞地说,你行,肯定行!我请人算过命,你命硬,阳寿八十八,日子还长。赵尔丰咋打得死你呢?
雷面人说,你骗我。
柳乘风说,我啥时候骗过人?我找尤半仙算命,就附带让他也帮你算了一算。说着,手一摆,徐清水拨开人群就跑了。
雷面人看见柳驭风也在场,就说,柳大哥,你喜欢捏面人,今后我那面塑担子就送你了。
柳驭风近来病情大为好转,是因为弟弟柳乘风少小学医,学戏前本身就是中药铺学徒,现在又对症看了些医书,坚持给哥哥开了多副草草药,柳驭风很喝了一阵,明显见效。
雷面人见他平时像大孩儿一样,爱跟着捏面娃娃玩。见这玩艺能让他安静下来,也就由他去捏。这柳驭风毕竟是艺人,有那么点儿细胞,居然能捏得像模像样。雷面人把他捏得好的,摆出去,还真卖掉了几个。就开始认真指点他。
雷面人精神突然好起来,眼睛也有了些神韵,对柳乘风说:“我生来是穷命,没有金山银山好交代的,只有一个小茵,放不下心,柳师傅,我想把她托付给你。你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好人,托付给你,我就一百个放心了!”
柳乘风一个劲点头。雷面人叫道:“小茵,你把手伸过来!”雷面人捉住雷小茵那小巧的手,直接放到柳乘风手上。然后眼巴巴盯着柳乘风。
柳乘风过去唱戏唱哭了多少人,今天频频被雷面人说哭。现在,他那刚刚收泪的眼睛,又不争气地下泪了,将血糊糊的手,握住了小茵的手。这是雷面人的血,而这一握,犹如血誓。在场的人,都看得热泪盈眶。
雷面人交代完毕,那双眼睛就像燃干了油的灯草,又如干辙之鱼,一点光泽都没了。医生跟着徐清水赶来时,雷面人已闭上眼睛,像要补一次永远都没有补够的瞌睡。
46.总罢市,艺人又断炊
经历了赵尔丰开红山、辛亥革命、尹昌衡杀赵尔丰成立大汉都督府等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变之后,生活还是以它非同寻常的惯性,磨励着人间。
颐喜茶园还没有恢复唱戏,成了一个纯粹喝茶的地方。这天,茶客们出门就发觉:门口几十个统一着装的天府学堂的学生,把外面夹道成“火巷子”,每人手里一把剪刀,见人就剪辫子。很多人魂头都没有摸着,就失去了留了多少年的“吞狗儿尾巴”,成了散趴趴、不伦不类的“一片瓦”,怪不顺眼的齐颈披毛儿。
柳乘风喝罢茶出园,学生里有认得他的,叫一声:“柳师傅,现在是民国,辫子不能再留了,要剪!你自己剪,还是我们帮你剪?”
柳乘风拿过剪刀,克察一声自己解决了。心里几分痛快:大清国?狗屁!早就不想留这吞狗儿尾巴了!
回到水井街院里,听到哥哥屋里呜呜的哭声,柳乘风进去一看,是柳驭风在嚎,嫂子手足无措地端着一杯水,直是叫:“喝口水,你喝口水嘛!”柳驭风把头埋在床铺上,像没听见一样,婆娘似的只管哭。
柳乘风发现,他的辫子也没了,跟他一样,成了齐颈散发。那条粗黑发亮的辫子,被他抓在手里,像抓命根子似的。柳乘风叫他,他把头往被褥里扎得更紧。何金枝闻讯,也进屋来劝,柳驭风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嫂子说,他平时最稀奇他那根辫子,经常梳得光光生生,不时还抹点油,养护得亮光光的,有一根白发,就赶紧拔掉。梳头都是自己来,不要我帮忙,生怕手重了,给他弄断几根。辫子后来长得打齐了后脚弯,洗头都很麻烦,还是舍不得剪短。一下子让学生娃娃剪了,跟要他的命一样!
当时,柳驭风觉得停了那么久的市,卖点面娃娃不算个啥,挑起面塑担子上了街,雷小茵也去。一看要遭剪辫子,准备回家。那些学生发现了他那油亮的大辫,像撵山狗一样追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辫子。柳驭风气急败坏,将挑在肩上的担子一横扫,就打翻了两个学生,担子上做好还没卖完的面娃娃,噼哩叭啦掉了一地。雷小茵怕把整个面塑摊儿打坏,在旁边直是喊:“柳叔,通街都在剪,你就让他们剪嘛!”柳驭风说:“你不懂!”学生们锲而不舍,抱的抱人,拉的拉担子,非要把这封建顽劣的辫子拿下不可。最后,柳驭风的摊子散了架,人也被按倒在地,听学生的剪刀声在他那宝贝辫子上克察地响,一下剪不断,又重复运剪时,柳驭风哇一声就哭出来:“小狗日的,我日你的先人板板!日你的祖宗八代!”学生们要将剪断的辫子拿走:“老封建,老不胎害的!辫子留给他,他还会接起来,继续当满清的奴才。拿走!”柳驭风像疯子一样从地上爬起来,追着抢回辫子:“棒客,大白天抢人!脑壳上的辫子都想拿去卖几个钱吗?咋不把你爹的毬毛剪下来卖钱?”
雷小茵帮着他把地上的摊子整理过,一起狼狈而归。回来,柳驭风就一直哭,妻子肖秀珍说,一辈子都没见他流过这么多眼泪。
柳乘风、何金枝都劝道:“剪辫子是大势所趋。我们和你一样,也被剪了。不信你抬起头看嘛。”
柳驭风仍是掩面哭泣:“我说话不好听,男人不就是一根辫,一个毬?剪了辫子,男人还是男人吗?男不男女不女的,跟阉了一球样!”
柳乘风说:“我们唱唐、宋、三国的戏,都是要把辫子藏起来的,不然就要‘漏黄’。为啥呀?因为古来男人就没有这根大辫子。是清军入关后,强加给男人的。现在是民国了,讲‘五族共和’,还留它干啥?就是督院街里的大汉都督,也都不留辫子了。倒是留辫子的都督赵尔丰,被砍了脑袋。”
柳驭风说:“反正我这鬼样子,出去见不得人!”
何金枝说:“那你就在屋里不要出去嘛。”
这一次,停止唱戏的时间,又变得遥遥无期,三四个月过去,都还不准开锣唱戏。艺人家里,箱箱柜柜都抖空了,耗子都逮来吃了,旁边槐树叶子都被捋下来,和着玉麦面做了馍馍。不晓得要停演到啥时候。
柳乘风家里,倒是经常人来人往。他是多年的名角,工价一直高,日子过得些,就有不少人来蹭饭吃。“后台公爷”嘛,有口皆碑。伶界的“柴大官人”,还会对艺友黑嘴打脸?不找他找谁?所以都爱来打旋旋。
雷小茵虽然不是小家八适的人,也受不了。有时候就只煮两个人的饭,多一点都没有。食客还是在来。柳乘风一看饭甑子里东西不够,就留客吃饭,自己去外面馆子吃面。雷小茵只好妥协。心里埋怨:先生的毛病,就是太好说话了!当好人当得太“滥”,就成了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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