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26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50.赴成都,师徒扮夫妻
自从陆远舟在成都陷入赌局输钱后,办班已是力不从心。请夏征辔过府商量,能不能由他来顶起,做这个班子?夏征辔说自己年岁已大,没精力做好,而且,他这人也只适合唱戏,不是做班子的料。
回到住处,夏征辔心里清醒白醒:希声班办到头了。
有人带回一张成都的《蜀报》,夏征辔读到上面艺人大联合、成立“三德会”的消息,喜上眉梢,一拍椅背:上成都府!
素儿端着一小簸箩薄壳核桃进来,见夏征辔喜形于色,将核桃簸箩一放,倒了杯热茶递给夏征辔,也拿过报纸来看。问夏师为啥这样高兴?夏征辔说,希声班办不成了,我正愁又要重入江湖、跑滩唱戏,尝那凄风苦雨,好消息就来了。
素儿把两棵核桃一齐捏,那薄壳儿克察一声就破了,拈出两瓣放在夏征辔面前:“艺人成立三德会,难道就不献艺江湖了?”
夏征辔说,三德会这种艺人自治的方式,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实现了从乡村万年台跑滩唱戏,到城市固定剧场的转换,是了不起的进步!加之是艺人自治,更使人心情舒畅,可以安心唱戏、精研演艺了。
素儿说:“师父,我跟你走!”
素儿能和师父一起远赴省城那繁华世界,还可以见到老舅钟鼎盛,开心得很,头得意地几摇几晃,眼珠儿也跟着转。
夏征辔看她眉眼灵动,要惊有惊,要嗔有嗔,脸上很来菜,是演旦角的好料子。唉!这旦角,过去一律由男人来扮,实在是不得已,真正受看、好听,还是女角来演的好!自从希声班组班演戏,有素儿这样的真资格坤旦登台,现场气氛都不一样,受欢迎程度都高得多。本来女人演旦角,是正值正的,结果倒被当成稀奇事了。加之素儿文武不挡,演《白蛇传》那样的大本戏,都可以通唱,下半本《水漫金山》都不用武旦来替。不出几年,必成大器。
然而,夏征辔又很担心:世道凶险,嫖旦、玩旦的风气那么盛,没有女的,男旦都被当成佳人陪玩、喝花酒,要是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美貌女旦,还不知是啥结果呢?
夜里,散戏后,素儿当真就被一个鲁豪绅和新军的呼延统领,争着请去喝花酒。夏征辔怕有不测,也跟着入席。席间,鲁豪绅把素儿捧成了月宫嫦娥、广寒仙子,拍着胸口说,只要素儿小姐一声吩咐,鲁某人一定两肋插刀,效犬马之劳。此人又会搅酒,眼屎大的理由,也成了敬酒的由头,半斤酒一下肚,就要以“干爹”自居。呼延统领见鲁豪绅风头出尽、独占花魁,心里很不舒服,也就不甘寂寞,争着向素儿敬酒,你鲁豪绅敬一杯,我呼延敬两杯,而且用大杯。素儿不胜酒力,推托不饮,那“干爹”就要代饮,呼延统领说,我敬的是素儿小姐,谁要你插一杠子?见素儿不举杯,就把自己那杯,直送到素儿嘴边去灌,素儿一推,酒打泼了。呼延统领脸一下就涨红了,太不给面子了嘛!已经喝起血丝的眼睛,盯住素儿雪白的颈项,突然抓住领口,一撕,嗤拉一声,那旗袍就撕开了一条大口子。刚好待者上汤,还没在桌上放稳,素儿就接过汤钵,往呼延身上一淋。一扭身,就退了席。半夜,夏征辔听见动静,开门去看,素儿的房门洞开,空无一人。穿衣出门,赫然看见,一个穿女装的和尚倒在大街上。细看,不是素儿是谁?一头秀发,竟然被野蛮地拔光,血肉模糊……
夏征辔一梦醒来,身上已是汗涔涔的,周遭一片黑暗。夏征辔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幸好是梦!
第二天夏征辔要素儿和他以夫妻身份上路,让外人觉得她是有主的,可免去人家纠缠。素儿觉得把戏演到台下,也很有意思,就同意了。
51.假夫妻被强留唱戏
夏征辔、素儿以夫妻身份,乘坐两架滑竿离开临江镇,前往成都。抬滑竿的夫子为了避开罗阎王、老鹞子的匪棚,宁愿绕道走商帮和行人较多的通衢大道。但走到甘露镇,就不得不停下,商帮和很多行人,都说前面有棒客断道,只有停下来等待,等啥呢?等新军一个旅移防经过时,给他们贴起,以便随军通过匪区。
甘露镇上大小栈房,差不多都住满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在镇口上,找到了个价钱较高的客栈落脚。两位夫子很懂事,只在他们外面的屋檐下安了两张铺。抬滑竿的久走江湖,说住在这镇头上,新军一到,满镇跟着走的人,成千上万,挤都难挤,住在镇口,是很好的出发点。
客栈掌柜看过夏征辔演戏,热情招呼,安置了一间楼上的栈房。又告诉夏征辔、素儿,新军旅要过三天才能到甘露镇,只有耐心地等。
两人放好行李,出去压马路。走不远就有一塔,可供人随意攀缘楼梯,登塔敬香。从塔孔中望出去,只见房舍之外,全是铺天盖地将收的菜子,大风一吹,菜子的荚实和秆儿,一齐向某个方向飘拂,好看得很。鸟瞰镇街,瓦屋连绵,甘露镇是个大镇,不是那种面临独街的“蜈蚣场”,而是横街纵道,人烟稠密。
二人出塔,场街漫步。街边,有老人用花布条在竹竿上斜缠,将竿儿缠成红绿两色的彩杆,两头是垂着的毛束儿,一边绿毛,一边粉毛,原来是边走边舞的棍棍乐具柳连柳。老头胡须皆白,一笑,满嘴焦黄的牙齿。
一个穿襟襟、挂柳柳、脸上脏得起痂痂的男人,围着老头转,问多少钱一根,老头盯也不盯他一眼:“不要钱。”“那我要一根。”“你拿嘛。”那叫花子取了一根,眨脚舞爪地在手臂、小腿上边敲边舞,走到一个在屋檐下推石磨的老太婆旁边,念道:“走一步,跳两步,一跳跳到豆腐铺,你的豆腐白如玉,吃到口里妑兮兮,吞下肚皮好安逸。”那老太婆推的是一副长柄石磨,柄长三尺,柄上拴了绳子,悬于梁上,没那个技术,真玩不转。老娘子正劳累,很烦他:“另外走一家。”叫花儿还是舞他的柳连柳:“张家推李家,都不帮一把,饿死可怜人,未必就好耍?”老娘子咬住嘴唇,尽量不笑:“我还可怜呢,做一点小生意,哪有钱给你?”叫花儿又随机应变:“没有毫毫儿,总还有豆渣。”老娘子缠不过他,进屋用土碗舀了豆渣,又舍不得碗,就让讨口的把衣服下摆提起来,一下给他倒在衣兜里。讨口的抓起豆渣就吃,还不忘嘴里念几句:“一没有钵钵,二没有罐罐,全部喂脑壳,装进肉坛坛。”
素儿看得扑哧一声笑了。夏征辔说,川戏丑角里的“襟襟丑”,就是从他们这里来的。不要小看了乞丐,他们居然创造了一个丑角行当。演襟襟丑的人,如果没有观察过乞丐,是演不像的。除了一个“厚”字,一个“缠”字,你看他们还有一种讨技。这几个字,可供在演襟襟丑时,推敲“戏胆”。素儿笑道:“师父是台上演戏,台下看戏。逛街都在‘韵’戏!”
夏征辔说:“艺人之师,除了人师,还有世师。只晓得跟着师父唱,不留心世态百相,就容易把戏唱呆。”
一个青砖大宅前,有背梆梆枪的团防队员,这大概是土匪不敢轻易来场上洗劫的原因。经过这青砖大宅时,夏征辔往里瞅了一眼,里面左边一堵青砖高墙,主体建筑,都集中在墙对面的丁字区域。天井很有韵味,中间放一方桌、四根条凳,方桌上除了一个小桶大的陶茶壶、一副盖碗茶外,就是一支三尺长的弯头烟杆,两端都是铜头,烟杆上吊了一个装烟丝的小烟罐。坐在那里抽烟的一个眯眯眼的汉子,一见夏征辔,就高声大气地喊:“那不是夏师傅吗?”立刻吩咐团丁搬两把椅子:“快快有请!”
这人夏征辔在陆团总处见过,应该也是一位团总,好像姓谢。当夏征辔一口喊出“谢团总”时,那眯眯眼高兴得很,觉得夏征辔很瞧得起他,一口就叫得上来,当即把两人迎进堂屋。
堂屋正中除供“天地君亲师”主牌位外,还有“太上三元三品三官”牌位,“甘露求财有感四官尊神位”,“南海岸上救苦观音菩萨位”,“北方镇天真祖师上帝位”,“忠孝堂历代昭穆神位”。下面的长形供桌,故意做成浪形曲腿,香炉、磬边,又贴了“春夏进财”“秋冬进宝”“求财大吉”的红贴。
这是很庄重的场合,谢团总请二人落座、献茶后说:“夏师傅来得正好,今年菜子开榨,镇上油帮正在举办‘清油会’,请了戏班子唱戏,但像夏师傅这样的名角,一个都没有,真是遗憾得很。夏师傅来了,喜从天降!我这里郑重恳请夏师傅帮唱几天戏,这清油会的猫猫才画得圆。”
夏征辔说,这次出来,就是“赶路”二字,只想早一点到成都。没想过在途中唱戏。
谢团总说,本来大路朝南,各走半边,通衢大道,人流不断。但现在连油帮准备运往省城的几十驮货,都没法动身,棒老二太凶了。我们民团本来在前面区乡设的点,怕被土匪吃掉,都收缩回来了,以加强镇上的保卫。夏师傅未必还不晓得吗?你一定也在本镇陷起了。
夏征辔点头说,已经写了客栈。谢团总说,这就对了!与其在客栈坐等,磨皮擦痒,还不如就地演几天戏,也算给我一点面子。说着又看着素儿说:“这位小师傅是否就是演过《凤仪亭》里貂蝉的呀?我在临江是很看过几场戏的。”夏征辔原来想坐一屁股就走的,没想到一坐就是个坑,只好把素儿介绍给谢团总。谢团总抚掌大笑:“师生之恋,人间佳话,我更要留你两夫妻在甘露镇住几天,以尽地主之谊。你们也可同台演出,让甘露镇的人领略名家伉俪的风采。”
夏征辔对这位“粘粘草”算是服了,名曰“帮戏”,实为强留。只好答应下来。
谢团总立刻叫人通知油帮,在粉牌上将夏征辔夫妻挂为头牌。戏码就写《秋江》,夏征辔是川中名丑,素儿是少有的女旦,这台戏就精彩了。
两人回到栈房,去取网、靴。就听见楼板踩得咚咚作响,只见黑儿一脚迈进门,大喊一声:“师父!素儿!”黑儿是看到粉牌上挂了夏征辔的名,才知道师父来了,一径赶来。
黑儿先对素儿一笑:“哦,应该喊你师娘了!还真不习惯。”
素儿一下扑上来,大大方方抱住黑儿:“黑哥吔,你跑得天花板上都是脚板印!跑得人花花都见不着!今天还算有一点良心,晓得来看一下师父。”
“还有师娘。”
素儿悄声告之,夫妻是假的。
黑儿说:“那就还叫素儿吧!”
夏征辔也敲了黑儿一下:“人变伸抖球!”又拍拍他肚皮:“到处‘装肚皮’,你凶呦!没有装成死肚皮吧?”
黑儿说:“先装死肚皮,再来慢慢揉。”
夏征辔说:“这叫先刻模子,再去凿痕。我看你娃娃能成正果!”
黑儿这一段时间,频繁搭班,就为的是装肚皮。
开玩笑!四条河道,各师各教。同一出戏,四条河道,演法不同,唱法有异。要是只懂一条河道的水性,到别的河道,又玩不转了。搭班如投胎,摸到又重来。装不完的肚皮,学不完的技艺。这块黑料,见菩萨就拜,见炉子就钻,见铁匠就挨,倒于千锤百炼中,很有点钢火了。
目前正在演出的这个戏班,本来没有大名鼎鼎的角色,但里面有个叫乌梢蛇的,能演功夫戏《盗银瓶》《盗冠袍》《时迁偷鸡》这“三盗戏”,黑儿想学,就来搭班了。
因为来了一段时间,摸到了这地方一点水性,特别叮嘱素儿小心:“这里的油帮倒还不错,但他们的子弟,组织了个‘幺帮’,都是些半截子幺爸,有些人没长醒,做出吃铁吐火的样子,经常到后台来肇,我们看在油帮的份上,都忍了。素儿是女角,我担心这些青勾子娃娃要肇。事先‘上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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