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远知骥，世伪知贤
--回忆我的英语老师丁原骥
我读中学时，大概是64,65年吧，学校有一位英语老师叫丁原骥，当时我们不太认识“骥”这个字，读成翼。现在我查了一下百度，《说文》：“骥，千里马也”，骥，好马，喻贤能。
丁原骥老师是山东人，身材高大魁梧，宽皮大脸，声如洪钟，他发出的英语，我总觉得有浓厚的美式英语的感觉。他在矮小的四川人里一站，四川人会显得十分萎琐。
同学们之间神神秘秘地流传说，他是大学教授，英语水平十分了得，因为乱说话，成了右派份子，被配到邛崃教书。同学们的流言，也不是空穴来风，我看到他极少与其它老师面对面打堆说话，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到教室，回寝室，回寝室，到教室。周而复始。很多的时候，他会提把锄头去学校的地里，挖地培土，点些二季豆，栽些包菜之类。学校的粪桶，是学生用的，同他高大相比身躯，完全像个玩具。即使桶里装满了粪，他也不会弯腰，而是挺着直腰板，直接用双手把扁担放到自己肩上。但他挑粪的时候，总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走着，他怕那些粪水溅到他身上。
那个社会好像没有容纳他。他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很多时候，从教室的窗外望出去，他埋头在地里劳作，他的身边，密密麻麻飞舞着，旋转着，几十只黄色和白色的蝴蝶，形成一个大大的花环。
他教课时，对同学们也没有什么交流，进教室后，与同学们完成“老师好”，“同学们好”的例行公事后，就直接教课了。他从来不批评学生，也不表扬学生，学生们也好像不怕他，所以他上课的时候，课堂秩序比较差，有时候，会发生起哄和打闹的现象。这时候，他一言不发，把粉笔头狠狠地压在黑板上，粉笔头被压碎，变成粉末，飒飒地落了下来。他用上牙咬着下唇，咬出深深血痕，他眼神无奈望着窗外，看着那地下那两只麻雀叽叽喳喳，欢快地跳跃着。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老师们响应号召，开始互相贴大字报。我的作文，因为写有小伙伴在镇江塔游玩，打闹时喊了“鬼来了”，我的语文老师，也被批判，说是，教的那个姓杨的学生，有满脑子的封建迷信。有的老师因为住医院期间，与护士开玩笑，也写上了大字报，有个老师说，他刚分配到邛崃，觉得邛崃的女人太丑，他走路都只是看着电线杆子。也被批判为资产阶级思想，要斗倒斗臭。把那个老师，搞得好几天，都是埋头走路，不敢正眼看人。现在想起来，真是匪夷所思。但当时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着。
但是，当老师们之间战火纷飞的时候，丁原骥老师好像受到冲击不大。除了刚开始遭了有两张记不得内容的大字报以外，他算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我想起来，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上牙咬着下唇，经历教训了他，祸从口出，他聪明了。他是在强压迫自己不说话。这救了他。
他仍然一个人继续打理学校的菜地。那些蝴蝶仍然围绕他飞舞着，构成一个花环。但有一天，在学校卢沟桥的地方，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政治老师，端着茶杯，气势汹汹地在训斥丁原骥老师，我不知道训斥的内容，丁原骥老师挑着粪桶，站在那里。他用上牙咬着下唇，咬出深深血痕，他的双眼斜望着天空，天空是蔚蓝色的，只有几片薄薄的白云，还有一只白鹭正展翅飞过来。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我发现，他看的，正是那只自由翱翔的白鹭。
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我也离开了学校。然后为生活奔波，很多年没有听到丁原骥老师的消息了。本世纪初，我在机关工作，有一位同事在谈到邛崃的那块金字招牌《中国白酒原酒基地》时说，丁原骥老师为邛崃白酒走出邛崃，为邛崃的的这块金字招牌，功不可没。他说，邛崃王先生的女儿刚在山东开拓市场的时候，困难重重，一筹莫展，没有想到，偶然遇到了已经调回山东大学任外语系任教授的丁原骥老师。丁老师得悉情况，热心帮忙，利用自己的关系，与孔府家酒厂挂上了钩。于是，王先生的原酒成了孔府家酒的主要供应商。王氏也成了邛崃首富。王氏的示范作用，使邛崃酒家，纷纷效仿。邛崃原酒，占领了中国大半壁江山。邛崃，成了中国白酒原酒基地。
邛崃是丁原骥老师的流放之地，伤心之地，他还为邛崃的发展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百感交集。
丁原骥老师，山东日照人，抗日战争时期，曾经随父亲丁履观到四川。其父丁履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山东大学的著名教授，学识渊博，著作颇丰。丁原骥老师到邛崃之前，他的经历是怎样的，不得而知。在他回到山东大学任外语系教授之后，十分受学生爱戴。有一个学生写到，“我还要感谢本科时期曾对我耳提面命两年的丁原骥先生。我曾为找到理雅各的《论语》译本而费尽心思，但都无功而返。是丁先生将其父亲丁履观所珍藏并传给他的译本无私地借给了我，从而解决了我的大难题。”在《大学汉英翻译教程》（山东大学出版社）书中，作者表达对丁原骥老师无私帮助的感谢。
那天，我和一位朋友在文君井喝茶，谈到了丁原骥老师的经历，他说，丁原骥老师回山东大学时，学校考察了他，怕他的专业丢生了。 用英文版的《红楼梦》，让他读，他流利地朗读下来了。我们唏嘘不已，如果没有邛崃这一段的折腾，他的学术事业可能远不至此。
由谈论丁原骥老师，我们谈到了原邛崃一中的黄绍祥老师，原邛崃师范学校的何砚耕校长，他们都是知识渊博，聪明绝顶的人物，是人才，人中骐骥:，我小时候听传说，外国人还预约了黄绍祥老师的脑壳，说是要以后进行解剖研究为什么那么聪明。但可悲的是，他们又是“愚蠢”的。他们与丁原骥老师一样，“没有用上牙咬住下唇”，直言不讳说了对当时当权者逆耳话，于是遭到整肃。何砚耕校长尤其惨，家破人亡-----虽然，后来证明，他们说的话是正确的。 在现实中，聪明一词，往往被那些趋炎附势，卖身求荣，出卖良心的人物所拥有。为了投权贵者所好，为了名利，昧良心把黑说成白，丑说成美。甚至助纣为虐，就像那位政治老师。
我尊敬丁原骥老师，黄绍祥老师，何砚耕校长，不是他们的学问聪明，而是他们的气节，面对真理，名利，威胁，他们选择了真理。他们是真正的贤能之士，中国之骥。
我一直在寻找丁原骥老师的资料，但收获不多，后来，终于看到了他的一张照片。我努力与他过去的印象相比较。除了身形与过去相似外，变化太大了，他已经80多岁了，他已经满头的苍苍白发，他真的老了。他原来好像没有眼镜，现在有了。但是，最使我感动的是他脸上洋溢的笑容，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他不会想起我这个平平常常的中学生，但我永远记住他，丁原骥老师，骥，千里马也。
祝老师安好！
右起第三为丁原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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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7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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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30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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