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场 受伤害与负责任——尴尬午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静的父母反对我们相爱,我就要亲自去跟他们好好谈谈。
1991年春节,我决定趁假期去探望静的父母。
静的家就住在临高县城的干部一条街,我与她约好了时间。那天,我穿了一套崭新的西装,买了一大包礼物,那时我刚刚学会开摩托车,为了提高身份,还专门借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车开过去。
在此之前,静一直不敢告诉妈妈她恋爱了,她担心妈妈反对。而我不想偷偷摸摸来往,要求她趁春节家里气氛好的时候,跟妈妈坦白。
果不出所料,静妈妈不同意她和我来往,大学生女儿是静妈妈的骄傲,她要亲自为女儿选一门最好的亲事。
我同静商量,春节我去拜年,在父母面前表现一番,保管消除他们的成见,但一定约好父母在家里。
我来到静家,首先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比我自家春节开门时放的那挂鞭炮还要长。按我们海南的习俗,春节放鞭炮代表喜庆,鞭炮长短代表着排场,尤其是除夕之夜,当新春的钟声一响,炮竹声此起彼落,通宵达旦,一个个小镇、村庄笼罩于浓浓的硝烟中。而春节拜亲访友,也要买鞭炮、放鞭炮进门,客人越重要或越重视,放的鞭炮越长。
可我的鞭炮放完了,静的父母也没有出来。
静迎出来低声告诉我,爸爸妈妈刚才出去了。静为我倒茶,拿瓜子给我吃,眼睛里滚动着泪花。
我对静说:“没有关系,你叫他们回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回来了,干部模样,高高大大,静向我介绍,这是爸爸,我赶紧站起来向他鞠了一躬,叫了声:“叔叔!”
静又向爸爸介绍我,我必恭必敬用双手给他递上名片。
静爸爸一看名片,不冷不热地说:“哦,是个业务员,靠嘴巴吃饭的吧。”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凉,转而又想:说的也对,不靠嘴巴吃饭,难道用屁股吃饭?
不管那么多,自己请自己赶紧坐下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是沉默。
静最后说:“爸爸,我同学来了,就在家里吃饭吧。”
静爸爸说:“家里没有什么准备啊。”
我一听,心想,春节期间谁家客人来还要什么准备,分明是借口罢了。但还好,他没有赶我走,就赶紧说:
“没事,我带阿静一起去买菜,我有摩托车。”我趁机想拉静走。
“你留下,他一个人去就行了。”静爸爸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拦住了正想动身的静。
“谢天谢地,最起码还有希望。”我一边想,一边跨上摩托车,来到当时最好的餐馆——春临酒家买外卖。
我很快买了最有名的临高烤乳猪、蒸乳猪和大墨鱼。“临高乳猪”是当年海南四大名菜之一,与“文昌鸡”、“嘉积鸭”、“东山羊”齐名,后来流行吃海鲜,海南四大名菜才加了“和乐蟹”。而墨鱼在临高话中与“通”同音,寓意“路路通”,春节期间是最贵的。
再次回到静的家里,静妈妈也回来了,一个冷冷的、傲傲的女人。
当静给我们做介绍时,她眼睛看都不看我,只是微微点点头。
我心想:还好,最起码她点了头,并没有把我买的东西扔出来。
我鼓起勇气,热情地对静的爸爸妈妈说:“菜买回来了,还是热的,在春临饭店买的,可以现成吃。”
静妈妈还是一声不吭。静赶紧摆好菜,把煮好的饭端上桌来。
席间,静的爸爸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静只好不断地给爸爸妈妈夹菜。静正想夹菜给我时,她妈妈咳嗽一声,她赶紧把菜放进自己碗里。
外面鞭炮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而这顿饭除了静默就是沉默。
没吃完饭,静妈妈先走了,随后她爸爸也跟着走了。我心里凉透了。长这么大,那是我平生吃得最尴尬的一餐饭。
吃完饭,静叫我再多坐一会,我说我要走了,我要去还别人的摩托车哩。
当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静很内疚的样子,我也很失落,我的心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难道我真的比不上别人吗?静送我出来,我跨上摩托车,不知因为什么,踩来踩去好不容易才打着火。
静默默注视着我,我鼻子酸酸的,扭转头就不忍再回头。
不知骑了多远,突然“呯”的一声,我突然偏头痛发作,天旋地转,连人带车撞在路边花基上,等我爬起来,自己的西装弄脏弄破了,更倒霉的是借来的摩托车后视镜也摔烂了……
我几天都没有同静联系,我想,既然你们看不起我,我就要证明给你们看,我决定先跟静分手,等我自己做出一番成绩来再说。
假期要结束了,在回海口前,我去临高县城再次找静,向她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父母反对。
静一向不太会言语表达,她一急起来,就变得有点结巴,她说:
“你……你要娶的是我,又……又不是我妈,是我要嫁给你,又不是我妈嫁……给你,不管我爸、我妈他……他们怎么样,我都会爱……你!”
“现在我们谈婚论嫁还太早。”我说,“我不想别人看不起我,也不想别人看不起你,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吧。”
静涨红了脸,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鼻子一酸,眼前随即浮现出,在顺德糖厂莉莉向我提出分手的那一幕,以及锦在晚风中伤心地离开我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差点流了下来,我赶紧转过身,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静再没有说话,也不拦住我,只是骑上她的单车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
小镇的夜晚,灯光很昏暗,我抬起头看到天空上只有稀疏的星星,没有月亮。这又跟顺德糖厂的情景一样。
海南的春节,气温虽有十多度,但还是挺凉的。我感觉稀疏的雨点打在我身上,也不知道是雨滴还是泪滴。
静一直跟着我,她没有追上拉我,也没有叫我,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何如此绝情。只是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其实,当时,如果我能为静多着想一下,如果我能跟她父母再好好沟通,如果我的事业能表现出色,如果我能与静再认真准备而不那么莽撞……这结果肯定不一样。如此看来,造成这样的结果,责任完全在我。如果没有我的莽撞,就不会造成静受到如此大的伤害。
当我负起责任,归因于己,我就会觉察到我可以做得更好的可能性,觉察越多,新的选择也就越多,内在的自由感越多,自己也就越有力量。
当然,负责任不等于负罪责,不等于自责、内疚、后悔,而是通过找到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让自己进步成长,变得有力量。而自责和内疚,或者后悔,其实也是受伤害,是自己受伤害于自己。
一直走完县城郊区,接下来是一段进入乡下的土路,静下了单车。
她无法跟上来,土路很烂,没有灯光,她怎么走得了?我想:
农村跟县城就是有很大差距,如果她跟我走这样的路,有那么多的坎坷,那么多的坑洼,她受得了吗?可我出生在农村,难道一辈子就只能走这样黑暗的坎坷路吗?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飘落在我身上,也飘落在我心里。
我知道,静的天空也飘着雨。
心灵感悟:我是一切的源头。我的生命100%属于我,我要为我生命中发生的一切负100%的责任。我之所以受伤害,是因为我不负责任。也就是说,没有人能令我受伤害,除非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