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曾在出肥猪和泡菜坛子的荣昌居住,单位租的川煤留守处的房子,我家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苏联专家住过的那排平房,原为三间前厨后寢的那种,只有两家住进来,老王和我便把中间那套房子瓜分,栽了几根木桩,用芦蓆两面钉成间隔。这样,他家算是有两个门,而我家还是一门关净,隔的半间由后房墙壁上临时开个门进出。那时,周围都是田土,满眼青葱翠绿,空气也很新鲜,平房少了爬楼梯之苦,算是不错,叫人抠脑壳的就是耗子多。
一到晚上,夜深人静,就可以听到先有一阵很轻的悉悉索索声,之后是沉寂,估谙有打前站的在观望。过一会儿,一只半大耗子紧挨着墙边探头探脑,走走停停,似乎感觉没得事,便迅速回头。接倒,另一只耗子出现,它两个尖尖的嘴儿碰了碰,像是在传递信息报平安,才慢悠悠地一前一后按走惯了的熟路巡游,一般是灶台上下,装垃圾的撮箕周围等等。
耗子是家鼠,但与家禽家畜不同,主人家并不情愿养它,偷吃的,乱啃东西,害怕它咬电线惹出大麻烦,又怕它传染病;当然,耗子对主人家的印象也不好,在它的记忆中,可能更多的是大爷太婆整的耗子药,打鼠板,拌起油油饭,挂个鸡翘翘,你切吃哇,弄不好就喊遭起。
耗子的诡谲人所共知,打洞藏身,走背静的卡卡角角,即所谓鼠道,而且原路切原路回,风险小。不到逼慌了,不会在房圈儿中间穿过,也很少见从大打开的门那儿钻进钻出的。
关于耗子的奸狡有很多玄龙门阵,其中之一是据说它听得懂人话。有一次,我奉命买了一包”三步倒”回屋,正向太婆汇报,她连忙示意我住嘴,拉到坝坝外头多远,太婆才压低声音抱怨说:”光晓得呱呱呱,耗马儿听得懂,你一说它就不吃咯。”耗子到底听不听得懂人类语言,我不大信实,老外恁门精灵,都说汉语学起恼火,它咋个浪得行,太婆的南路腔口儿都整得醒豁?硬是有点儿日怪。
由于平房老旧,鼠患常有,老王弄了些水泥回来,调成高标号砂漿,我们把屋头的洞洞眼眼都堵死,有点儿幸灾乐祸,心头想,看它咋个安身?哪晓得过了不到半个月,装向二葵的麻袋又遭咬个大口口,葵花籽一路撤起,目标直指芦蓆夹层。
原来它们在这儿赶坝了窝,说不定耗儿些正在吼头,跷起二郎腿,很休闲地嗑瓜子嘞。老王气腾咯,我们把双层蓆子拆为单层,敞起,没法躲藏,逼倒它们夹起勾子搬家。
说耗子通人话过于夸张,但它在某些方面却很惊人,感知重大灾害能力比人强,爬高走险技巧很高超,对于空间位置与利害关系的考量,好像很有些研究。例如,在有家鼠的老屋里,耗子与人共居一室,白天你是房老板儿,夜晚该它装大爷,因块头差距悬殊,耗子当然怕人,即使在暗夜掩护下当撬杆儿,也要悄悄迷迷地搞整,生怕惊动了人,翻爬起来,拿小板凳儿给它焊起切。
但是,在它们盘踞的顶棚上,因为人难于上切驱赶,就很放肆。有时候,它们像喝麻咯的醉酒汉儿那样,风胀起,大白天,耗儿些敢齐铺铺地在上面狂奔,天花板发出一阵阵卟卟卟的响声,实在是对主人家一点儿都不尊敬,甩都不甩你。这个时候,人也没法,只有无奈地骂几句:龟儿简直不怕人,跑圆咯!
在人方便的场所,耗子懂得起,又变得很猥琐,很小心,出于对危险的防范,哪个沙发角角,厨柜底下可以藏身都很了解,而且有经验感觉你进不去挨不到,表现得异常沉着。假如你恍眼看到有个耗儿钻倒泡菜坛子后头藏起得,任你咋个轰吓咋个吼,拿竿竿打得周围团转夸夸响,它都很淡定,稳得梆老,毫无声息;人鼠之间若有十个瓶瓶罐罐隔倒,你移动第八个,它盯都不盯;辗第九个,它筛都不筛;直到第十个动起来,它开始沉不住气了:耶也,今天硬是安了心的嗦?这才黑起屁儿一飙,在人们的兴奋与呐喊顿脚声中,敏捷逃掉。
前几年在成都建设路,也是平房,有一天,发现一只耗子,我两个猛追,它被追急咯,飞快地拱倒连二柜下头,整死不出来。我们用扫把在底下乱扫,空捞捞地,咋个哩喃?僵持一阵,并无动静。那柜摆放离墙有一寸多,我伸起脑壳从顶顶上朝夹缝头一望,哦,原来那耗子不在地面,在半腰,两只前后脚撑倒墙,另外两只脚撑倒连二柜后背,罕见地露出灰白的肚皮,像一个”大”字悬空吊起,撑倒两边,做了个造型。这仅在一瞬间,被看破后,它立即身形一收,跌落在地,一翻滚,不要命地直奔门外,逃之夭夭……
去年在城南六楼上,屋头也偶尔钻进一只耗子,估量它是不小心撞进来的,未必想在这儿安家落户,似乎也没想好往哪儿切,有借房子躲雨的意思。屋头杂物多,难清理,我们费力折腾都设有把它撵走,买了两次粘鼠板也无效。
其后,女儿把同学家的猫笼提来,猫要叫,有气味,耗子应该晓得。由于猫儿初来,怕过早敞放不落屋,跑到外头去野,前几天,仍然装在笼子里。那耗子也老练,看到”警长”笼起得,不得怕,照样操它的。几天过后,放猫儿出笼。耗子也懂窍,招呼都不打,阴梭梭地溜掉了。
耗子智商应该不低,十二生肖竟排第一,外国有米老鼠,鼠小弟,我国有老鼠嫁女等民间趣闻,都有些人情味,但那是搞起好耍的童趣形象。真实生活中的耗子德性不好,偷偷摸摸,不守规矩,稀脏邋遢,传播疾病。我曾臆想,能不能把它良化,使其像猫像狗,在屋头喂起,让它有一席之地。不过,它很可能起疑多心,并不领情,也有违生物进化规律:几千年来,它就和我们打丝绞,并没有成为人类有益的朋友,估计今后也不会。
它的危害罪责不能豁免,若仅从生物的多样性以及民间文化所涉的另类趣味来说,这类品质不良的啮齿类动物,或者稍微有点儿存在的理由;也许,更由于它自身特强的保护和繁殖能力,耗子还会与人长期纠结,相伴相扰,直到地老天荒,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