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四之陈万能
更新以来,前面三篇讲的是各种酒,较为枯燥,今天改一下路子,讲点喝酒的人,放松一下。讲故事我不在行,写上个把小时就得跑阳台上抽根烟,所以写的断断续续,一篇看下来若有不通顺的地方,那一定是我中间去阳台吐纳风云了。虽然都是平铺直叙,没有跌宕的情节,好在没有虚构,都有所闻有所见,诸位酒足饭饱后歇歇神,抽根烟看看权且消遣吧。
不在室内吸烟,这个习惯虽是被迫养成,但觉得这个习惯也挺好,也就不再纠正。现在很怀念最初在阳台抽烟的那段日子,说来都十几年前了,依稀年轻时的我,夜晚、阳台、香烟。凝视满天星斗,呼吸之间享受烟草的醇美,而身后的房间里,崭新的小生命正在慢慢孕育。很美妙。
有句话说“烟酒不分家”,意思是说烟和酒是绑在一块的绝配,现在超市里经常有品牌酒搞促销,买瓶酒送包烟,估计也就是这个意思。小庙看来,烟,能不抽最好不抽,尤其是喝酒的时候,一但有烟味,酒的味道就跑偏了。
酒友之中,烟酒不忌的占大多数,有一位陈先生是高人,人称“三根火”,意思是一天只用三根火柴。陈先生早上醒来点上烟,抽到走出门;走出家门点上火,晃荡一天直到回家,期间烟不带灭的,一根接一根的续着;回到家洗把脸,再点一次就直到安歇。是否真是如此,无从查考,但这个绰号起码说明此人烟抽的厉害。
屈指算来,陈先生如今也该60多岁了,据说身体仍很健朗,依然每天三根火。我就奇怪这烟怎么就没要他的命!
有些人,刚认识时泛泛而已,交往时间长了却成了知心好友;而有些人,初次见面很是钦佩,相逢恨晚,时间长了却不厌其烦,甚至躲之不及。恰巧陈先生就是后者。
陈先生酒量奇大,酒风尚可,就是一样很讨厌,喝多了爱吹牛,而且吹的大,不知根底的乍一听就给整懵了。
例如一次酒宴,在座的有位挂子行的前辈,很是令人敬仰,话题自然围绕着他聊。咱们外行人在行家面前就想探听点稀奇,所以尽聊些南拳北腿内外家的皮毛引老先生的话头。聊着聊着聊到了太极拳,斤把酒在肚的陈先生,听了半响,扬起半红脸插了一句:那个陈氏太极,其实是我创造的。
陈先生若有其事,侃侃而谈:文化大XX以后,太极拳已经绝迹,只剩下个名字,其实是个空壳。伍主任(貌似当年国家体委主任,他称呼起来跟老表似得)找到我,却不过情面,我写了一套拳谱给他,唉,我也记不太全,中间有些招式是我当时现编的。。。。。。。
这当着行家现编瞎话,你说大嘴巴子是该抽他左脸呢,还是右脸?!
还是人家江湖人有涵养,老拳师听完不说话,跟没听见一样,置若罔闻,神态安详。酒宴散后,一一握手道别,不显露丝毫不快。
陈先生的职业与爱好有关系,他天生爱热闹。爱热闹就得往人多的地方凑,哪里人多呢?婚丧嫁娶的人最多。陈先生也是热心肠,谁家有事,他是忙前忙后迎来送往,不辞辛劳,再加上能吹好说,又天生的大嗓门,逐渐的成为红白事上有名的“大总”。
“大总”是个俚语,具体是干什么呢?大家看红楼梦有一章,《秦可卿死封龙近卫,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王熙凤当时干的事就是大总的一个部分,总揽一切内务;大总另一个部分的工作我觉得应该是“祭司”。不管红白事都会有祭祀活动,大总在总揽内事以外,还得负责安排指挥有关祭司的事项,也就是负责礼仪活动。这个祭司部分也是大总最出彩的部分。
祭司又是什么呢?据说上古时候负责祭祀活动的术士叫祭司,后来演变为一个专门的职业,这个职业叫“儒生”,起初儒生这个职业专业性很强,后来因为民间祭祀活动的需要,儒生也逐渐的世俗化,成为谋生的手段。
例如至圣先师孔子名丘字仲尼,据说也曾是专做“相丧”的儒生,放在陈先生这里做个比较,孔子也就是专做白事的大总一名。不过孔夫子道高一筹,搞出了学说称为儒教,被尊为“至圣先师”。而陈先生的同行们,一代代衍生下来,连儒生二字也不敢自居,只以大总自称了。
以上是玩笑话,但因为这个玩笑,陈先生被小城百姓称为“陈孔子”。叫了一段时间的孔夫子,陈先生觉得孔子也不能比拟他的多知多懂,索性自封了一个绰号叫“陈万能”。
陈万能喝多了吹牛原本也不是大毛病,说大话吹牛的人多了去了,很多人酒后吹牛是管不住嘴,酒醒了一回想,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第二天见了人惭愧的不行,这种吹牛的兄台不算吹牛,最多是个不严谨,无伤大雅。
最可恨的酒后吹牛是嘴忒损,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以诋毁与己无关的一切为能事。
陈万能一次酒后,躺在澡堂子里捏着脚,悠然自得。听得旁边有几个人在说闲话,谈到城中有个很著名的两口子的离婚事件,大家替女方委屈,一致谴责男方。这就是说闲话,扯闲淡,这种蜚短流长到处都是,某个人想添油加醋现编点佐料,都会从“我听说”这三个字出发。“我听说”作为谣言的开始,鲜明的代表了传谣人立场:造谣可以,但要先把自己摘出去,以免把谣造到自己头上。
陈万能是奇人,只要能显摆自己,引人侧目,不惜自我牺牲,但凡有几声赞叹,简直是无上欢愉。
听到大家聊得差不多了,陈万能坐了起来,喝杯茶漱漱口,作势给隔壁的众人敬敬烟,然后盘好腿摆正坐姿,小烟卷猛吸几口,开腔了:你们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两口子离婚,不怨男的,也不怨女的,其实都怨我。
满座皆惊,人家这城中巨富的两口子离婚,怎么会怨你这个胖老头子呢?人在感觉离真相很接近的时候都是按捺不住的好奇,七嘴八舌的追问,怎么怨你了呢?!
陈万能续上一根烟,满腹心事,一脸愁容:唉,其实吧,我都这个年龄了,她别说离婚,就算没结婚,我也不能娶她呀。最近我都不敢回家,只能在澡堂子躲躲。
说完这段话,陈万能陈情圣丢下一圈目瞠口呆的围观群众,趿拉着拖鞋,肩膀搭着破毛巾下池子又去洗一遍。这一遍洗的舒坦,全身泡在温汤里,闭着眼睛一想,自己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中的神秘形象该是如何高大完美,乐的酒糟鼻子直哼哼,欲仙欲死。
陈大情圣池子里泡了一会,意犹未尽,琢磨着还得再添油加酱一番方能过瘾,连忙爬了出来,嘴歪眼笑的又朝大厅里去了。
未及走到大厅里面,刚到门口,满堂喝彩轰然而起,陈大情圣很得意,很亢奋,顾盼群雄舍我其谁之感油然而生,咧着臭嘴正要亮嗓,突然面前一黑,一把大茶壶连汤带叶的就劈头砸了过来。澡堂子里的瓷茶壶,足有两斤多重,再加上满满一壶水,这一家伙,把陈万能砸的咣当就倒下了。从里面蹭蹭冲过来俩小伙,作势还要打,被热心群众给拦了下来。
陈万能看有人劝架,也不怯场,嚷嚷着要给这个局长那个市长的打电话。呸,人家也得认识你。
劝架的一打听,打人的俩小伙是闹离婚的那家女方的本家侄子,来洗澡听一群人正叽叽喳喳的传陈万能的艳情故事,虽是离陈大情圣造谣伊始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已被演绎的香艳露骨。谣言一旦出生,成长的特别快,尤其是闲人扎堆的地方,顷刻间故事结构丰满,细节刻画传神。一众闲汉说的眉飞色舞,不料主家俩小伙听得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虽是远房亲戚,但事关家门清誉,士可忍孰不可忍啊。
听到陈万能还在池子里,俩小子就沉着气等上了,定要等他走上来,在人多的地方打。及至老陈一露面,满堂喝彩声起,小伙子一跃而起,抄家伙吧。。。。。。。
隔着劝架的人,俩小伙问陈万能,你服不服?老陈理亏,长叹短吁的不再言语。相熟的街坊了解陈万能此等闲人外厉内茬,劝解一番,给老陈架起来送到了里间,俩小伙出了恶气,也撂开手,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顷刻消散,可惜没见陈万能施展陈式太极,算是一憾,深藏不露乎?!。
兴之所至,无所不为。因为喝多了吹牛挨打,在陈万能的履历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就是忌不住嘴,油嘴滑舌,讨厌至极。好在有副热心肠,真是谁家有事用得着他,还真是尽心尽力。毁誉参半吧。
像陈万能这样的兄台,社会上真真的不少,亦正亦邪。但别以为莽汉就一定浑浑噩噩,看似没心没肺,不经意的被什么蛰一下,立即原形毕露,直面真心。温情起来,也细腻的令人唏嘘。
距老城三十里,某个乡村办了个土菜馆,传说很是正宗地道,一时间食客趋之若鹜。酒友邀约,且是要验证土的掉渣的老传统,结果也确实名符其实,大快朵颐不亦乐乎,宾主尽欢。席间除了陈万能高谈阔论以外,众人酒都喝的很温和。这也算陈万能的长处吧,一斤酒下肚,飘飘然的就兴致高涨,随便起个话头,陈万能就滔滔不绝,有时也妙语连珠,让人忍俊不住。
因是中午,都没闹酒的意思,消消停停的喝的差不多了,让老板上主食,主食品种还真不少,陈万能听完老板介绍,不假思索就点了炒面。
顷刻,炒面端了上来,出乎意料,炒面竟然不是炒面条,而是炒面粉。
在面粉里掺上芝麻、白糖,用炒锅干炒,把这面粉炒的脱了水,炒的熟了,然后冷凉,吃的时候用开水一烫,搅拌的粘稠的一碗,是谓炒面。炒面这个东西有个作用是易于存放,因为脱了水,所以不容易坏,在原来最是适合出远门的旅人,如今基本绝迹,因为真的是不好吃。
陈万能抄起炒面吃了几口,就唏嘘不已,而后借着酒盖脸,居然嚎啕大哭。
陈万能小时候在农村,家庭条件普通,能吃饱但吃不好,用老话说有点“缺嘴”。上面有几个姐姐,陈万能是唯一的男孩,万里良田一根苗,很是受宠。
那时候家家都烧的土灶,本地话叫“地锅”。在靠着锅沿略高的地方,会系一个铁皮做的大肚窄肩的“燎壶”,燎壶的燎字就是烟熏火燎的意思,做饭的时候,灶膛里的火苗窜出来正好燎到壶底,一顿饭做好,这燎壶里的水也就被燎开了。向智慧的劳动人民致敬,啥叫充分利用能源,燎壶就是一例。
燎壶也能热酒,酒徒冬天想喝口热酒,把酒灌在燎壶里,然后款款坐下来,在灶灰里埋个玉米或是一把蚕豆,帮着添柴拉风箱。妇人做好了饭菜,他把棉袄一脱,扒拉出下酒的小菜,趁着灶灰的余温把燎壶稍烫一下,仰身朝柴堆上一倚,慢腾腾的就是一醉。
陈万能家的燎壶自然是陈万能的专用,陈妈妈贴出几个杂面饼子,再搅上一锅玉米粥作为一家人的晚饭,然后把燎壶取下,给陈万能烫上一小勺炒面,至高享受啊,不仅是白面,而且里面还有糖。很甜很甜的糖,白糖。
陈万能有时一觉醒来,夜半三更的吵着饿了,陈妈妈就得起床去烫一碗炒面来。陈万能说,整个童年,最惬意的就是老母亲把炒面端来,陈万能趴在被窝里吃的时刻,陈妈妈坐在床头,一手扶着油灯,一手端碗热水,又怕儿子冻着又怕儿子噎着。但凡儿子能抬头一看,油灯光定是映照出且怒且喜的慈爱光辉。
陈万能泣不成声。五十多岁的老汉,想妈妈了。
或许也是自责,十六七岁进了城,先顾自己,后顾老婆孩子,然后还是顾自己。终老在女儿家的陈妈妈,临走时只埋怨儿媳妇不好,没让儿子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人间至憾莫过于此,伤其心,痛其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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