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去都市村庄找老乡阿东,我们都是流浪到这座城市,靠打工出力谋生的漂泊者,好长时间没见面了。顺着拥挤街道拐了很多弯,来到阿东租住的那座居民楼前,墙上写满了画着圆圈的“拆”字。我仰起脸喊了几声却没人答应,沿着又陡又窄的楼梯爬到五层,在他房门前敲了敲还是没动静。 正在我踌躇的时候,阴暗的楼道上走来一个小女孩,看样子顶多七八岁,短头发大眼睛,脸上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瘦瘦的象是有点发育不良,手里拿着几本书,大概是刚放学。 她看看我带着警惕的神情问道:“你找谁?” 我指了指身后的门。 她问:“是不是找阿东叔叔。” 我点了点头。 小女孩转身走了,过一会儿她搬了个凳子过来:“叔叔,要不你先坐在这里等一会吧。”走廊尽头是个楼顶平台,我拿着凳子走过去。 平台空荡荡的,扯着一根长长的晒衣服的铁丝。隔着附近高高低低的建筑和树木,我看到远处绿色的田野。雨已经停了,本应是很清新的空气里却闻到一种刺鼻的异味,大概是附近工厂飘来的。 “你是阿东叔叔的朋友?”身后那个小女孩站在墙边问我。 “我们是老乡。”我回答道。 “阿冬叔叔给我买饼干吃。” 我笑了:“你们家是房东吗?” 她摇了摇头:“不是,俺爸爸在那边的工厂干活,我们也是租的房。” 这小女孩不怕生人挺爱说话的。她姓陈叫陈娅娅,已经十一岁(看上去不太象啊)。半年前从老家安徽来到这座城市。我随口问她:“你妈妈呢?”她沉默了很时间才说:“俺妈在姥姥家。”她凝重的脸色让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她又说:“在老家俺姑最亲我,一到过年她就给我买衣服还买点心。”接下来她的话让我心头一沉:“俺姑死时才35岁,是得白血病死的,听说村里有七八个人都得了这病,俺爸说是因为喝了有毒的水。家里没钱了看不好。姑姑死时我的小表弟才一岁多,她死时还一只手抱着她的小孩。”说着,她还用手势比划着,娅娅的眼里似乎有泪水在晃动,却没有流下来。 我换个话题问她:“老家好玩吧?”她又摇摇头:“不好玩,没城里好玩。我在家要干很多活。”我有点好笑:“你这么小能干什么活啊?连锄也拿不动。”她生气地说:“我会放牛、放羊、割草、还会拉水车。”我说:“你爸爸忍心让你干活啊?”娅娅说:“俺爸爸早就把我丢到老家了。我是跟着俺三叔过的。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对我不好,俺爸看着难过才把我接来的,我有两年没上学现在才上三年级。”正说着,她突然回屋里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跑过来,挂在那根铁丝上。回过头很自豪地问我:“叔叔,你看我的这个裙子好看吗?我爸爸十块钱给我买的,贵不贵?不便宜吧!”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我昨天洗了,老师说明天要演节目。”我看那件裙子早就干了,小娅娅是有意让我看她认为最好的衣服!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以为是阿东回来了,小娅却喊了一声“爸”迎了过去。上来的是一个满脸煤黑,头发斑白,浑身衣服上尽是污渍的汉子,看样子干活累得不轻,走路摇摇晃晃的。他就是娅娅的爸爸。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刚四十出头,在附近一个化工厂当装卸工。 寒喧过后,我真心地称赞他的女儿懂事,老陈深深地抽了口烟,叹着气说道:“俺这小妞真听话,就是命不好啊!生她的时候上边有两个妞了,计划生育罚了我一万多,来城里上学上高价生,日子太难熬了,老婆也不和我过回娘家住了。”说着看了一下女儿,似乎是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我问他:“超生罚你,你有那么多钱?”老陈说村里实行“本家连坐法”:一家拿不出钱,就把十几家的家俱、牲畜都拉走。说到这里老陈心有余悸地苦笑着说:“抄家那天闹得村里乌烟章气,小孩哭,大人叫,鸡飞狗跳,到最后牛也让牵到乡里卖了,房子也扒了,没办法才来城里,人总得活呀!” 我和老陈闲扯的时候,小娅娅拿着一个塑料盆,接了清水端过来让爸爸洗脸洗手。我看天都快黑了便对老陈说要走,他说一会儿炒棵白菜下点面条吃吧,我忙说不用。下楼的时候小娅娅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我说:“再见叔叔!”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快要峻工的高档住宅小区,巨幅广告上写着“黄金地段,倾情奉献,五星级花园最后强档12000元/㎡”。路边的街灯亮了,商场酒店门头的招牌亮了,高楼大厦顶上的霓虹灯也亮了,把城市的楼群映照得绚丽辉煌,连路边的雨水坑也折射出耀眼的光彩,有一种晃晃忽忽不真实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小娅娅那条价值十元,而她觉得很贵、很好看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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