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的第一位老师—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当了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最后还只是个一级教师,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遗憾,虽然我从来没有问过他。
他从来没有教过我念书,从来没有教过我做数学题,但是他给了我积极向上的环境,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坚忍不拔默默承受的精神气质。
小时候,父亲在新农公社教书,各大队他都教了个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坐落在山坳里的团结村小。村小是一排平房,很厚的土坯墙,操场在那时的我看来很大,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和榆树,还有柳树,我常爬到树上摘柳枝做成帽子和周围村民的小孩玩打仗的游戏。
村小前面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口水井,其实也不能算是个象样的水井,就是在农民地旁边挖的一个小水坑,深也就一米吧,从农民叫的“洋杠子土”里面渗出的水就归集在水坑中,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水坑被土全部掩埋了。父亲就在放学后带领几个男学生去把水井掏挖出来,还抓住了一只很可爱的小“盘海儿”,大家把它放在水桶里带回了学校。
一天放学后父亲带我跟一个学生到他家里边去家访,这家的老爷子是个老中医,长着长长的山羊胡子,后院种着各种中药,散发着很浓郁的药香,有一种高高的开小红花结籽的植物我到现在都认为那就是人参。回家的路上父亲打着手电筒,从山上秧田里冲下来的水跟着我们往下走,突然听到铺满绿草的水沟里传出清脆的“啪”“啪”声,用手电筒一照,几条鱼被水从山上冲下来了,连忙踩到沟里捞上来带回了家。第二天起来一看水桶里,鱼都翻白肚了。
学校旁边有一个机房,很多时候都没有人,屋瓦、砌花的窗户以及打米磨面的机器上面都满是粉尘,由于有吃的所以一到黄昏就会聚集很多麻雀站在砌花的窗户上。有一天我缠着父亲去捉麻雀,我们轻手轻脚地摸过去,但麻雀很警惕,一只也没有捉到。机房旁边有一棵很高大的梅子树,春天,诱人的梅子就挂在树上,我摘下来一吃,却又苦又涩。 机房下面是一个斜坡,坡上长满了粉骨花,也叫地雷花、夜来香,至今我都认为鲁迅的《秋夜》里面写的就是这种花:“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小学以前是怎么会写字的,反正印象中父亲没有教过我,或者是我自己从书上学的?从教室外听的?反正很小我就在我探索到的每一种东西上信手用粉笔写上自己的签名,柜子上、桌子上、书本上,操场外面的乒乓台上,无处不在。于是我对粉笔有一种天然的崇拜,有一次在教室的粉笔盒里偷了一根完整的粉笔,它一头大一头小,发着微微的白光。学校旁边有一小块学校的自留地,那年父亲 种了好多豇豆和辣椒,众多的辣椒里面居然有一棵长出了大大的形状象灯笼的青椒,这东西在现在是极平常的,但那时可是个稀罕物,我于是就在这株灯笼海椒下面挖了个小坑把粉笔放了进去,上面用纸搭住再盖上土。这种近乎于宗教仪式的行为很滑稽,却给我以很深的印象。
有一次学校的一个老师没有来,大家就叫我给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同学上音乐课,教他们唱歌,我居然就站在讲台上一句句教比我大得多的孩子唱歌,真不知道是怎么教的,那时我才五六岁啊,真是无知者无畏。
母亲在县丝厂上班,一到学校放假父亲就带着我往县城赶,走出学校不多远天就黑了,我就趴在父亲背上睡觉,等醒来在父亲摇晃的背上看到远处雪亮的灯光就知道快到了。这场景是我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到丝厂要过一座桥,据父亲说当年枪毙人就在这桥上,但父亲还得从这个桥上过去。
后来我读书了,也没有让父母费多大劲,可能与父亲创造的学习环境有关。
读小学父亲常跟我讨论鲁迅,我们家的吃饭的过程就是一个讨论的家庭会议,我可以畅所欲言,无所顾忌,当然规矩是要的。这培养了我独立思考的意识和能力。甚至在89年动乱的时候我也敢跟大人们争论。
我们家三姊妹,父母都是普通教师和工人,日子不算好,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脚汗特别严重,早上起来吃了饭正准备走,父亲让我到楼上去拿点丝厂缧丝剩下的丝绵来垫在鞋里取暖,可是没有梯子我爬不上去,父亲就站在下面让我踩在他的肩膀上爬上去拿,我拿到了,看着下面显得瘦弱的父亲我心里是五味杂陈。
家里不宽裕,但父母在吃这方面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有一年快过年了,父亲带上我到双河那边去买猪肉,因为那边比城里便宜。回来的路上父亲把他那沉重的自行车交给我推,车后架上还有十多二十斤猪肉,我斜斜地推着,父亲在旁边指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父亲赶紧扶住,然后又让我推,我咬着牙把这沉重的车和肉推了回来。现在我才知道,父亲是让我早早就懂得:生活,必须得咬牙承受。
夏天放学回到家我就搭桌子在院子里做作业,一看到父亲的身影远远地从垭口上冒出来,我就放下手中的笔,一口气从山坡上的小路冲下去,脚板在小路上翻飞,拍击出清脆而急促的声音,有时会腾起一路灰尘,父亲笑着把手中的自行车交给我,我会逞能似地推着自行车一口气冲上山坡。
高中了,父亲在我们自己开垦的地里挑水浇地,一瓢水浇下去地里就有一股泥腥味,就象夏天暴雨来临的味道,我拿着本书在旁边看。太阳下山了,正好落在凤凰山的亭子尖上,四周非常宁静,景物都带上了一层金黄色,父亲站在地里,手拄着扁担,对我说了影响我一生的话:“男人就应该要撑持起”。这是我一生中最刻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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