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四老汉儿 我四老汉儿是一条真正的好汉。对这，山里山外的前辈后生都认。 如今的四老汉儿依然是塔一样的身躯，上面横着一付宽阔的肩膀，下面更是厚实的胸背和粗壮的四肢，直至双脚双手，都比常人大出一个型号来。 此刻，四老汉儿正双脚分开，双手叉腰的立着，身后便是我四妈的坟茔。坟是重新修过的，青石条围的坟圈，花岗石刻的墓碑，坟垄高耸，坟首开阔，河水在脚下流淌，翠竹在身后环绕，这样隆重的墓地在山里极为少见。在这个冬日的暖阳下，年过七旬的四老汉儿就这样贴着亡妻的墓石站着，大声地讲着他的最大心愿和最后壮举。 在我从小的记忆中，四老汉儿总是这样大声说话，震得房梁四颤，吓得娃娃直哭。那时，我四妈总会悄悄来到身后，扯着他的衣襟，叫他小声点儿，不要惊了孩子。结果往往引来四老汉儿更加粗放的大笑，这笑声传出山湾，撞在崖上，变成回声，依然响若宏钟，惹得四妈一脸通红，低头回到屋里。屋檐下的条櫈上，留着三只盛满连皮麦糊汤的大碗，这是他的晌午饭。四老汉儿蹲了下来，逐一端了碗，转着圈喝得山响，然后起身准备赶路。 从升钟到皂角，两场之间路途并不远，但中间隔着几座大山，山高齐天，山道陡窄。我四老汉儿当年的营生就是在这两个场镇之间的供销点背送货物。那些锄头犁铧、锅碗瓢盆，以及纸墨书本，全被捆绑在一个青杠木制成的背架子上，形若一座小山。四老汉儿紧紧腰带，缓缓蹲下，然后一声大喊，货物小山被移到了空中。四老汉儿双腿立稳，踮了踮脚跟，小山在他肩背上嘎嘎的颤了两颤，然后迈开腿，伴着连续不断且有节律的嘎嘎之声上路了。这时，四妈那娇小的身影总会走过院坝，蹲在岩嘴上，一边割着草，一边拿眼追望，直到四老汉儿走出贺家湾，走过猫儿崖，消失在王家山的山顶上。 四老汉儿作为好汉的事迹，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有两次：一次为猫，一次为我。 猫儿崖，素有山猫出没，遭贱粮食，伤害家禽。怎奈崖高洞深，传说山猫体硕爪利，因此无人敢动。一天，我四老汉儿腰别柴刀，怀抱稻草，昂然向猫儿崖走去。一路上四邻轰动，啸聚成山道上一支长长的队伍。来到崖前，四老汉儿劝退了众人，安置了孩子——我被安放在一个巨大的孤石上，这里安全而且视野开阔——然后，只身攀崖而上，找到洞口，点着了稻草。一会儿功夫，一只猫被烟熏出，慌不择路，跌落崖下。四老汉儿纵身跃下，紧追几步，挥刀一劈，那畜牲当即毙命。当晚烹了，为众人餐。 又一日，我从村小放学回家，正赶上四老汉儿檐下喝糊。问我为啥没走沟里大路，而从梁上小道回家。我说，邻村某某候在桥上说要揍我。四老汉儿未问缘由，摔碗便走。只一会儿，邻村半坡上传来狗吠人喊之声，四老汉儿再次上演虎跳狼奔一幕，不过这次被追打的是邻村的一对父子。回来时，四老汉儿余怒未消，顿足咆哮之后便是捶胸大哭，说大哥大嫂在城里受难，至今不知死活，侄儿逃命回来还被人欺负，瞎了狗眼等等。 （写至这里，我流泪了。为灾难年代的亲情暖意，也为孩提时代的懦弱无知。） 四老汉儿打人的事，就这一次；四老汉儿热心助人的事，却是每日可见。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力气放在身上，不用也是浪费。我听姑奶说，四老汉喜欢帮人，连媳妇都是帮人帮来的。 原来，四妈本是城里人，父亲在供销社工作，被派到山里的王家店办供销点。二位老人带着独生闺女在这偏僻的山里生活，艰难之处可想而知。这时，四老汉来了，而且越来越勤，挑水劈柴，修房垒墙的活儿，都被年轻体壮的四老汉儿包了。天长日久，二老喜欢上了这后生，便把女儿许给了他，成了我的四妈。四妈知书达礼，贤淑厚道，是山里面难得的好媳妇；四老汉知恩图报，竭尽孝心，是一家老小的顶梁柱。几十年过去，老人送走了，儿女养大了，四妈中年得病，未享一天福也走了。从此，孤独的四老汉只剩下一个心愿：要为四妈重新修筑一个配得上她的坟茔。 现在，新坟筑成了，四老汉儿正侧过身抚摸着新刻的碑石。就在这一刹那，我看到塔一样的四老汉儿脊背已经微微弯曲，硕大的头颅垂悬在胸前。
我明白：我四老汉老了，但四老汉儿还是一条好汉，只不过，是一条活在性情中的孤寂的好汉，一位暮年中的好汉。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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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5 20:17
发表于 2015-12-7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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