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溪县城的正街,到底怎样定义,我并不清楚。据说当年是指西门到东门外一带的。
当年的正街,街道不宽,中式的瓦房,间或有一层楼房。三合土的路面,宽街檐上有木质铺板的柜台、房檐边是木质的电线杆和零零星星的杨槐树,电杆上边的木横担上有绷着电线的瓷瓶和路灯,深棕色的双扇门四合院门楼。日用百货、烟酒副食都有出售。
这是我记忆中的正街,我要说的是当年正街的故事。
一、西门水井
要说正街,还真得从老西门说起。
当年的正街是指从西门到东门外的。
老西门给人印象最深的,当然是那水井。
井深约四丈,由于临近嘉陵江,水源充足,从不干涸。木头的井架、吱吱做声的四个轱轳,棕毛的井绳,长满青苔的水井,一半埋在地下的石水缸,缸边有竹筒做的饮水筒,供上街来的乡下人饮水用。井侧的墙壁上有凹进近二尺高的搁台,也许是当年供龙王像的地方。听说以前每到天干祈雨,四乡农民抬着龙王爷流行。水井附近的住户怕抬走龙王会减少水源,共同护卫。祈雨者则夜间偷走龙王爷,祈雨后仍是夜间送还。还传说祈雨就是要偷走的龙王爷才灵验。
记得长年靠井为生的有两家。靠街边的姓赵,是一对夫妇,丈夫打水,妻子挑水卖。老夫妇五十年代已过半百,从早到晚送水不停。丈夫人矮、弓背、且有眼疾,妻子身材粗壮。终年草鞋不变,弓一般的扁担,双手拉着晃悠悠的水桶钩,脚步随扁担的晃动前行,身后留下一条水印。靠西墙的姓何。眼睛高度近视,看票子时要拿拢眼边才认得清。
井水,可由卖水人送水入户进缸,也可井边买水自挑,还可在卖水人休息时自绞自提,享用十分方便。绞水,是个技术活。那打水的水桶大,轱轳又十分灵活。往井中放桶时,得用一只手摸着轱轳,让它不要转得太快,桶不要在井壁上碰撞。打水时,凭感觉地用手将把手一回,那浮在水面的桶便口朝下地沉入水中,觉得井绳绷紧了,这样才会打起一满桶水。水桶绞至井口,右手握着把手、左手伸向水桶的横梁,右手放把子左手提水桶,将水提到井口沿。我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初打水,往往打不满的。两头的动作,是一气呵成,既潇洒又自豪。井附近的人家,自己挑水,日清月结均可。两分一担自记自报,诚信无欺。
当年县城是没有自来水的,居中民用水和饭店用水,差不多都是靠井水(临近河边也有用砂窝子的),那饭店却是只能用井水的。拉水是用架架车上装了有1.5米左右的木桶,可能能装千斤水,那时架架车没有充气的轮胎,是用那汽车的外胎做的硬胎,拉起来咕咕作响,前边一个人弓着身子拉,后边一个推,很费力的。
拉水人中有一个是我同学的父亲,国字脸,略往下弯的紧闭着的大嘴,浓眉下是忧郁的黑眼,三十多岁那宽宽的额头上就有了深深的皱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年工商联负责人,是一个好了伤痛忘了痛的整风反右时恶毒攻击党的右派份子。可我是怎么也不能将他与恶毒攻击党的右派挂钩,因为读书时曾见过解放初他出席川北行署的会议时胡耀邦接见的照片,可见是个搞社会主义建设的人才。还好,多少年后他摘了帽子(那帽子历时三年、经三次才彻底摘掉,可见当年左的影响之深),他那知青女婿也当了常务副县长,这是后话。
除开人工挑水、水车拉水,聪明的人们还在那井上边建了楼棚,将井水绞至上边,用管道送进车间(这是说的食品厂哟)。
七十年代自来水渐渐普及,井的弥留之期也就到了,直至最后关闭,淡出了历史舞台。远去了昔日的辉煌,最终被高楼埋葬了。我想那井如能原样保存至今,定会成为一景,定会给县城加分,其久远价值怕也远在它头上的那几间房的。
2015-12-5草
二、西门中药铺
早年正街上有两三个中药铺。
我这儿说的是老西门附近的一家。
记忆中的老药铺的店堂深深的,靠里是那黑黑的有一排排抽斗的药橱,药橱上一只只青花坛子,面对顾客是半人高的柜台,内中老药师正襟危坐,柜台上方的楼幅吊有药线坨——那是捆药包用的麻线。门口总是摆着小小的竹匾,晾晒些根、仁、壳之类的药材,进门的门厅一侧摆有太师椅和茶几,是客人活动的地方。里里外外干净得可以照见人影。那摆设如多少年以后我看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中的《保和堂》药铺,真惊异那老药铺对传统的执著与坚守。
抓药是中药铺里最生动的环节。药师接过处方,看后再放柜台上展平,用摸得光光的小鹅卵石压住其角,按抓几服铺上几张黄裱纸(那纸熬药时打湿了用来给药罐子封口),然后取骨质的小巧精致的戥子秤,倒置秤盘,用秤杆敲敲盘底,再左手提秤转向药橱,右手抓药,一味一称,抓好一味,倒在黄表纸上,用毛笔在处方上对应的药名上打勾。若有需捣碎、切片的,就在捣药钵里叮叮当当捣几下或在小小的轧刀上切片后再倒在纸上。药抓齐了,对着一味味有序摆放的药堆核对一遍,无误,则将黄裱纸四边收拢,折成斗,撴一撴,包成一个方棱出角的梯形状,然后一包包码起来,若有需“火刨”、“醋煮”等的另有要求的就用小包,上写处理方法,最后是处方封顶,一手按住处方,一手从线坨上拽下一段,竖着十字交叉扎,再打个结便于提携,然后算盘子噼噼啪啪一拨,结账。
顾客不多时,药师有时会用那槽碾碾药粉。槽碾是铸铁的,人撑着墙壁站在碾盘的芯轴上,来回蹬动碾盘,像耍杂技,很要些功夫呢。
老西门上有坐堂医、有本地特产雪梨熬的雪梨膏,那可是消痰止咳的好药。
那坐堂医是个干瘦的老人,戴老花眼镜,坐太师椅上,小桌上一个脉枕,有患者要处方的,就不慌不忙给人搭脉、询问,耐心地听病人的诉说,耐心的解释,总之是运用望、闻、问、切的手段来诊断疾病,字迹工整的用毛笔写处方......
我与药铺的结缘,是端午节时大人去买做香包包的中药香粉和兑雄黄酒的雄黄。
做香包包和兑雄黄酒,是端午节必办的。
香包包,有用五色丝线缠成的,有用碎布缝成的,内装香料(用中草药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甘松、高本行制成),佩在胸前,香气扑鼻。
人们将雄黄浸入酒后涂小儿耳鼻、肚脐,以驱毒虫,求小儿平安。喝酒的,喝那雄黄浸泡的酒,不喝酒的,也将其涂在煮熟的毛鸡(鸭)蛋上吃。呵呵,像小孩一样,以驱毒虫,求平安哟。
药铺的香粉,是一小袋一小袋包好的,而雄黄,是现买现包。
这时,那干瘦得有些怕人的老人,没了往日的阴郁,和颜悦色地亲自给人取香粉、包雄黄,顺便也给小孩瞧瞧舌苔、摸摸额头。
多少年后我和友人说起那老中医,友人笑着说,他也记得,“很瘦,瘦得吓人,白头发,尖下巴,下嘴唇有点外挑........。小时走那里过,往往躲到大人身体的另一侧,一边随大人走,一边还拿眼偷看他.偶尔,他的目光会往大人这边看的,我以为他是看我,就会被吓得赶快转过头去,急急地随大人走。
那时下嘴唇生疮,记得他说给我父亲一个土方:用咀细的黄豆糊。很奏效的。这让我改变了对他的害怕,有时远远地看着他。当他偶尔看我时,我不再害怕,还远远地看着他无声地笑。”
呵呵,那老中医,是本城书香门第世家子弟,当年老人家将几本药书传给他上山下乡当知青的外孙作为生离死别的纪念品,那年轻人刻苦自学,当上了赤脚医生,赶末班车上了医大,后为本县父母官。这是后话。
我用友人说这药铺的一段文字来作本文的结尾:
“老药师肯定早已经作古了吧!在阴间,他肯定也是在为人开药铺治病,也治孩子们的烂嘴角。”
2013-1-6草
2015-12-11改
三、“芳记酱园”
听老人讲,当年正街的刘家巷口西首,有个叫铺子叫“芳记酱园”。
那酱园,做酱卖酱,还卖“酱瓜”。酱瓜,顾名思义,就是用酱腌制的瓜。那瓜,是菜瓜,本地夏天盛产;酱,就得酱铺生产,当然也有自己晒酱的。
“芳记酱园”,是有Y半城之称的Y姓族人开的。那时,小城里的人将铺子里卖的下饭菜叫“水菜”,诸如泡咸菜、豆瓣、水豆豉、酱等,每个副食店都有卖。五十年代初,刘家巷口到西门市场,就有好几家呢。
那酱园的生产酱瓜,初时是自己吃为主,故而工艺极精细:
酱,系用新鲜的麦子磨面,加入黄豆(十斤面加一斤黄豆),发酵,蒸成馒头般,然后用谷草、蒿草等物盖起来发酵至长毛,再将其晒干,至酥脆(称酱黄子)。再按一斤酱黄子加盐二两五的比例下酱(即用井水泡为糊状)。以后是晒酱,即每天打开盖子在阳光下晒、搅,直至棕色。此时,要用来做酱瓜的酱,还得继续晒,直至成为深红色方可。
阴历五月做酱黄子、六月以后下酱。后将买回的菜瓜子,洗净去瓤瓤,切片后用盐搓腌后晾晒。这晾晒,也有规矩,不但要将瓜片翻过来翻过去地晒,还要将晒出的水接下来,不要倒掉,而是将晒后的瓜片在那水中再浸泡,如此反复,直到晒干。
余下来的,就是上酱,前两次用当年的新酱,第三次用上年的老酱。上酱时,每张瓜片在酱中沾一下就行(酱内加有小茴香等大料)。再后来就是装缸,每天倒缸(即把酱瓜片倒出,重新再装入缸内)一次 。如此反复,连续十天后,再用在河边捡来的光溜溜的大卵石结结实实地压在上边,再将缸盖封好。
如此至秋末冬初。因为正是蔬菜换季的季节,西门市场已没有夏日的热闹。酱菜开缸了。只见那酱瓜,绯红透明,异香满屋。那味道是咸?是甜?那香味是顺庆府的陈年老冬菜?还是涪陵乌江榨菜?总之是兼而有之罢。那酱瓜,鲜泡菜般的脆、嚼起来筋道,口感极佳。
那酱园主人本是世家子弟,做做酱瓜本是延续家中的传统而已。而其时家道中落,正是人言的“金玉其表、败絮其里”,他于无奈之中,决心将酱园发展。此后,“芳记”酱瓜不仅是本地达官贵人及市井小民的佐餐之物,更为县人馈赠佳肴,销往嘉陵江上下游。倒让那没落的家世,有了一丝起色。
说到那酱瓜的县外销售,还有一番讲究:做好了的酱瓜,开盆后,师傅会观察其色泽、再用鼻子闻闻,以此判上否上乘,要销往县外的,是用那上乘的。如药铺包中药般大小的包包,牛皮纸包在外边,上有红纸黑字的酱园商标“芳记”。手搓的细棕叶绳捆扎,古色古香。内中是油纸,一层酱瓜包装时再抹薄薄地一层老酱(想是保鲜罢)。
听说酱园一年要做二担麦子的酱,主要用来做酱瓜,本钱很大的。
我想,为啥那酱瓜不论味道、口感均与众不同,是不是与那酱园的地理位置有关呢?
是的,做酱的水是百年古井西门水井中的水,在西门上晒酱,上河风吹、日出日落均能晒到,瓜片能及时晒好,断不致霉烂。做酱瓜的菜瓜,不大不小,浑圆饱满,皮上一瓣一瓣的青色纹路清晰可见,通体之上无一疤痕,个个一般大小,可谓不嫩不老正当其时。嫩了,不易保鲜,老了,腌成后软绵绵的,口感不佳。这样的瓜,只有县城周边肥沃的中性土壤,那气温、那土质,才能长出。更有那城中的茅厕中的屎尿,种出的是货真价实的绿色蔬菜,怎能不独具特色呢。
2015-12-5改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