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的衍变过程
﹝中国文艺﹞
在《太平广记.蛇三.李黄》中所载白蛇故事有二:一为“元和二年李黄带仆于市中遇一白衣美女与青衣老姨,及上前求识,止宿三日而后返,仆闻李腥臊而异常,李返家后死,家人究其因,原是宿处为一大树,其上常有大白蛇出现。一为“元和中,凤翔节度使子李绾带仆路遇一银装美女带二婢女坐于车上,乃随车行且止宿一夜归,乃有腥臊气,李裂脑而死,究其宿处,见一大白蛇盘于树上,伐树,不见,唯有数条小白蛇。”
宋人话本《西湖三塔记》与之相似,此处只是简洁记述事件之怪异,满足人们猎奇心理而已,为传奇而传奇,无情节设计无人物创造,更不要说其他思想内容。
到了明代,这个故事在讲唱文学、小说及戏剧作品中逐渐丰满起来。明人田汝成谈及陶真(当时的一种说唱艺术)时说:“‘红莲、翠柳、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记,皆杭州异事,或近代所拟作者也。’(《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又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下册称曾见崇祯年间抄本<白蛇传>弹词。”[1]明末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与许宣的爱情故事已基本定型。故事在这里内容大有增加,也有曲折起伏之情节和许多成功的片段,如西湖借伞,镇服雷峰塔等,主要人物大都出场,故事初具规模。在这以后,大量白娘子、许宣为题材的文学作品陆续出世,故事已变成一个有曲折、有变化、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的完整故事。
到了清代乾隆年间,蕉窗居士黄图铋的戏剧作品《雷峰塔传奇》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该剧较之以往同类作品在思想境界与艺术成就诸方面突破,“一时脍炙人口,轰传吴越间。”[2]它以浓郁的神话色彩和强烈的悲剧性冲突,成功塑造了多情善良的白娘子的艺术形象。白娘子身上的“妖气”已被减少到最低限度,白蛇精的身份几乎被弱化成为一个单纯的符号,仅仅意味着她来自某个非人间凡俗的世界。她不受世俗礼法的束缚,异于常人地大胆追求爱情和理想生活。这种处理被世人所接受,白蛇传故事流传范围更广。
后来方成培又在此基础又创作了戏曲剧本《雷峰塔》。在方本中,依旧按许、白爱情为主线,但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矛盾。白娘子虽也被镇于雷峰塔下,然而终因许士麟孝感动天,而蒙佛恩超拔上升天界,列位仙班。雷峰塔则成为佛家劝告世人“贪、嗔、痴”的纪念碑突兀在西湖之畔。
今天的戏曲剧本《白蛇传》是田汉先生依据方本整理改编的、故事情节与方本大致一致,但田汉对这悠久的故事作出了重大的诠释——让雷峰塔倒掉了,许白夫妻恩爱岂是这钵儿压得住么。人妖之爱终于衍生出了封建的主题——推倒一切压迫在人民身上的东西。
上面是白蛇传故事流变的一个大致过程,综观这个过程,虽然故事在不同时代,不同书目中具体内容有所不同,但多是围绕西湖借伞,勇盗仙草,水漫金山,断桥相会,白状元祭塔等方面来组织故事,安排情节的。而其中最明显的变化有三:一是人物变化,许仙由一个懦弱书生而变成忠于爱情的勇丈夫、强男子,而白娘子的变化最令人注目,由《李黄》中只是一蛇妖“美女蛇”而变为一个知恩图报、美貌善良、忠于爱情、不畏强暴、勇于牺牲奋斗的人间仙女。二是故事结局变化,由《李黄》悲剧结局而变为后来《雷峰塔传奇》中,白娘子出塔、夫妻相见、尽释前嫌,且同列仙班的“大结局”之结局。三是矛盾的变化及主题的变化。由《李黄》中人与妖之间矛盾到后来的佛、妖矛盾以及后来的情与礼的冲突,其主题也随之由贬低女性,警戒男子到宣扬佛法无边到宣传挣脱礼教的束缚,寻求美好生活的转变。
这种变化是有原因的,换句话说,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变化,为什么同一个故事,同一样的人物,在不同的时代或者说在不同时期就迥然不同,差异万千。这就需从白蛇传故事的传承者、传承对象、传承途径以及传承环境来解释了。前面说过,白蛇传故事根植于民间文化的土壤之中,民间文学作为民间文化的代表,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作为民间文学的白蛇传故事,变异性是它的基本特征。变异主要是两种因素造成的:传承者心理机制的差异是民间文学变异的内在因素。历史的变化、时代的变革、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差异,是促进变异的外在因素。[3]在白蛇传的衍变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正是这两种因素的相互改变,从而促成故事的衍变。反过来,我们从这种改变也能体察到不同时代,不同观念的人们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
从白娘子形象的转变看女性观念及女性地位的转变
中国的封建主义是一个男权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性是没有话语权的,是被轻视的对象。社会是用男性的观点来看待女性的。可是,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发现女性也是这社会中的一员,她们也应有自己的地位。于是,人们发出呼声。当然,在整个封建主义社会,这种呼声是微弱的,没有形成惊天动地的呼应。但是,有行动就必然留下痕迹,我们从白蛇传的衍变过程中白娘子形象的转变就发现了这种行动的痕迹。
在白蛇传故事的雏形及形成阶段,白娘子的形象是可怕的、恐怖的,她丝毫不具备“人”的特点,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邪恶的内心。可以说,在白蛇传故事的早期,白娘子只能被称作是蛇妖,而非人间仙女,与后世白娘子形象反差极大。这种巨大的反差说明了一个道理:社会进步、社会思想开放与否影响着社会中人的思维。在白蛇传故事的早期,社会礼法谨严,思想禁锢,社会成员一次微不足道的“越轨”,便会遭来社会的镇压。而且,这种镇压对女性来说要更为严重,因为在当时看来,女性是有害的、是要被轻视的,这种“变态”的心理背后有着深层的原因。在中华民族的心理中,女性不只是简单的被轻视,甚至可以说是被敌视的。这种敌视的原因实则出于对自身情欲的恐惧,一旦心动,则难以自控。男子一旦沉湎于这种对女色的迷恋之中.则于公可能祸国殃民,于私可能一事无成甚至身败名裂。古老的男权社会将这种由于自身内部原因所造成的恶果全部归咎于女性的诱惑。于是,这些早期的白蛇故事借助蛇的低劣和危险的性质来丑化女性形象,用凶残恐怖的毒蛇来警示男子,红颜实为祸害。这恰恰说明当时女性地位的卑贱,女性意识还没有觉醒,女性人格的尊严完全为社会所忽视。
时代的转变促进社会思想的转变,白娘子的形象也开始变了。带有个性意识并且具备反叛意识的白娘子,出现在《警示通言》卷二十八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白蛇传故事的代表性文本。这篇冯梦龙整理润色的宋元旧作,里面渗透着宋明两代的哲学思潮与社会风气。
在这个拟话本中白娘子被写成多情美丽的女子。她大胆、泼辣,为追求幸福,主动接近许宣,当面提出“愿成为百年之好”;她敢爱敢恨,为捍卫自己的婚姻,她敢找法海去评理,“圆睁怪眼”威胁自己的丈夫。是位惹人爱,又让人怕的白娘子。她在追求爱情中的主动,大胆与执着与宋元话本中大胆追求爱情的璩秀秀,周胜仙一脉相承。在这段人妖恋中,弥漫了青年男女特别是女性意识觉醒的青春气息,反映了人们对传统礼教的蔑视及社会对女性认识的改变,透射出了女性地位提高的时代信息。
这种对待女性意识的改变是当社会政治、社会思潮转变的结果。
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在古老的中国萌发。明代社会在经历了近二百年的政治高压之后,重又现出缓和的氛围。政治、经济领域的变革也催生了思想领域的变革,禁锢人们思想的程朱理学逐渐衰微,“异端”学说兴起,世俗情欲如潮涌动,人文主义精神得以发扬光大,伴之而生的则是对女性观、爱情观的新思考。王学左派的代表人物李贽十分关注女性,他反对男尊女卑的礼教礼法,主张男女平等。他公然为被视为“红颜祸水”的妹喜、西施辩护。主张人的价值高低,论才智而不论性别。 李贽的新思想,新观念,对于女性的解放和女性地位的提高有重大影响。《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娘子正是这种思潮影响下的一个女性,她的女性意识主要体现在她要求在婚姻中与丈夫处于平等的地位。在夫妻生活中要求一种平等的关系。她并非只要求以情感动许宣,而是有时也以言语相威胁,“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死于非命。”直到被许宣趁机加害出原形之后仍兀自昂头看着许宣,当然这些情节本是用来表现白娘子身上的妖性的,但客观上也反映出了白娘子要求两性间的平等,正是由于她是妖而非人,使得她的这种要求显得更坚决而有力量。虽然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尾,白娘子作为一个叛逆者被永远地压在了雷峰塔下,然而盖“塔”定论,也正是这种失败成就了白娘子不屈服、不忏悔、彻头彻尾的叛逆者身份。而且,由于时代思潮的影响,使得民众开始同情这位叛逆者的不幸遭遇。由是,白娘子身上的丑恶,恐怖被淡化了,人们投射以“人”的丰富情感。
清乾隆三十六年方成培的传奇《雷锋塔》便是白娘子成为爱与美化身的一部代表作。方本中的白娘子之所以成为爱与美的化身是因为她的外表美与内在美得到了统一。且不说作者用大量的比喻去形容白氏之美,单表何斌(话本中李克用的异名人),见到白娘子时,即骨软筋酥,这就进一步反衬出白娘子出奇的美。作者在写足了女性之貌美时,更着力于表现白娘子最迷人之处:聪明、善良和多情的性格。她的聪明,剧中有生动描写,为了接近许宣,她“顿摄骤雨”便为同舟攀话,借伞牵情,订盟结亲伏线,顺理成章。她的善良,不仅表现在与许宣姐姐、姐丈等亲戚邻里的关系上,就是对道士魏飞霞这个破坏他们家庭幸福生活而道行低微的敌人,也饶恕了他,只吊打予以警告。而未置于死地。她的温柔多情,更感人至深。她对待许宣,永远都是情意浓浓,为了许宣,她赴汤蹈火,出生入死。虽然许宣一次又一次地薄幸负情,却一次又一次得到白娘子的谅解,如“断桥”一出她还反过来在青儿面前为许宣求情。合钵炼塔时,写出了白氏对许宣的埋怨、切责、和嘱咐的复杂感情。这是写白娘子对许宣最严重也是最后一次的责备,更是对这场悲剧的冷静的总结,这里在白娘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是中国妇女贤惠的传统美德,属于人的素质内在之美,这种内在的和她的外表美达到了和谐的统一。成为爱与美的化身的白娘子不会永远被困在塔下。于是,二十年后,白娘子的儿子得中状元,得到皇帝的恩赐,孝感动天,白娘子得以出塔,且列位仙班。故事以大团圆结尾。
故事发展到这,却又发生了逆转,白娘子的形象发生着一个先提高再回落的转变。我们发现这个貌似对白娘子眷顾的结尾,却是以白娘子的妥协为代价的。因为她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意识,承认了自己曾经犯下的魅惑纵欲的罪行,归顺于主流意识,她被磨平了棱角,成了一位封建伦理体制内身传统道德观与价值体系的知书达礼的贤妻良母典范。又成了男性视角观照下的白娘子。她得以出塔列位仙班,这并不意味着人欲的胜利,也不表明妇女追求自由幸福的成功。因为,爱情,白娘子坠入红尘的初衷,早已在镇塔时幻灭了,许宣也已参悟“正道”而脱离红尘了。如来此举,不过是显示佛恩浩荡,那白娘子虽说是名列堂皇仙班,不过是在冷宫中吃斋念佛,明心净性,参悟天理罢了。可见理性的恢恢之网是疏而不漏的。作者世界观上的矛盾反映了清代的社会思想的现实,人们对现实不满,却又挣不脱儒释道伦理道德观念的束缚。
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到《雷峰塔》,天理与人欲矛盾双方势力虽然各有消长,但最终还是一个不可解的的悖论。人们反对“天理与人欲不可并存”斗争在继续,但雷峰塔也仍然兀自作为“灭人欲、存天理”的纪念丰碑矗立在西湖之畔,供世人景仰。“莫非他(法海)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吗?”[7]塔要倒掉,封建统治要崩溃,这是谁也不能扭转的历史规律。于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新中国有了田汉创作的现代京剧剧本《白蛇传》,反映了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个民间故事衍生出了彻底的反封建的主题。田汉用社会主义的思想,给予这个民间故事最重大的诠释便是“倒塔”一出:小青练成剑法卷土重来为白氏报仇雪狠,完成了反封建的主题。时代的改变,促成了人们精神观念的转变。与旧意识的决裂带来的是新意识更新,不好的东西还是让它更快的烂掉吧,新时代的春风会很快吹拂在每个人的脸上。既然“苦大仇深”的白娘子身上有一座塔,那么就让这座塔倒掉吧。因为社会主义社会下的人民是不会允许继续有压迫在劳动人民身上的东西存在的。“1924年9月,雷峰塔终于倒掉,一批‘五四’文化闯将都不禁由衷欢呼,鲁迅更是对之一论再论。这或许能证明,白娘娘和雷峰塔的较量,关系着中国精神文化的决裂和更新?为此,即便明智如鲁迅,也愿意在一个传说故事的象征上深深沉浸。”
从《白蛇传》人物形象、情节设计的演变,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蛇精和得道者都是人类幻想世界的产物,但他们却代表着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意志与愿望,寄托着不同阶级的理想。宗教,用它来宣扬禁欲主义;封建统治阶级,用它来维护封建秩序;大众,借它来表达对自由平等的“情”与“性”的追求。雷峰塔必倒,白娘子要解放,这是人民大众在这故事中发出的呼声。马克思、恩格斯曾引用傅立叶的话说:“某一历史时期的发展总是可以由妇女走向自由的程度来确定,因为在女人和男人、女性和男性的关系中,最鲜明不过地表现出人性对兽性的胜利。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着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是人类普遍解放的象征,这正是白娘子具有不朽艺术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