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校长转交的信,吴坚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脸憋得通红,像一只煮熟的虾。
3月28日,成都市百草园小学门前,5年级2班的家长们将一封由43个家长签字并按下红手印的联名信,递交给了校长满泽洪。吴坚看到,信的最后一句清楚地表达了诉求:“建议劝退该名学生”。
“该名学生”是吴坚的孩子,强强。
“我的底线是不退学,不休学。”
3月27日晚,吴坚在班级QQ群里看到其他家长通知次日一早到学校开家长会,他以为是学校组织的集体行为,没想到却是一场专门针对他和强强的声讨。
在其他家长看来,强强就是那种典型的“熊孩子”:上课不认真听讲,欺负别的同学。因为这个,5年来,吴坚没少被请家长,也没少遭其他家长的数落。
一年级时,强强把一个同学推倒在地,导致头受伤,吴坚付了3000余元的医药费,同学出院后就转学了;
强强还曾把一个同学的手臂抓出了几道红印,对方家长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吴坚,问他怎么处理,第二天,吴坚赶到学校向被抓伤的同学道歉;
音乐课,有孩子拿着木笛在桌上敲敲打打,强强也模仿他们,老师要求大家安静时,强强还在敲打,老师想要没收木笛,却被强强拉伤了手……
某段时间,吴坚一听到电话响,头皮就发麻——可能又是其他家长找上门来了。
吴坚就像一个修补匠,往返学校间,缝缝补补强强闯出的漏洞。久而久之,他的针钝了,人也疲乏了,对家长的投诉也找不到更多的回应,家长们觉得他像一个“闷葫芦”。
更让家长们担心的是,随着身体的发育,强强会有亲女生等过分的动作——这成为家长们写联名信的导火索。
“你这个娃娃,如果有病就先去看病,好了再来读书……”
“我们可以帮你想办法……”
“他这样影响其他人的学习,也太自私了吧……”
“我的底线就是我的孩子不休学,不退学”。面对众人的议论,吴坚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后就闭口不言。
有家长好心提出,如果孩子治病缺钱,他们可以资助,并且可以组织募捐。但吴坚坚决的摇了摇头。
除了道歉,“我能说什么呢?”
家长张小林回忆,吴坚是一个很斯文的人,无论其他家长怎么说,吴坚除了一句“不休学,不退学”便再无言语。
“我能说什么呢?我孩子确实打了别人的孩子,小孩子打闹很正常,但我的孩子在控制自己这方面,确实不如别的孩子,”吴坚说,“他不知道,伸出手去打别人,会造成什么后果”。
闻讯赶来的校长满泽洪为吴坚解了围,满泽洪承诺,三天后,给家长们一个答复。
随后,十余名家长代表和吴坚在满泽洪的办公室,达成了协议:没有吴坚的陪读,强强不能到学校上课。
就在家长们讨论的同时,一年级某班的班主任老师牵着一位抽泣的小女孩来敲门,小女孩捂着胸口,说强强打了她。
坐在沙发上的吴坚张大嘴巴,眼睛瞪得老大,攥紧拳头,立马蹿起来要去找强强,几位女性家长也来不及顾及之前的埋怨,立马将他抱住,满泽洪从办公桌边跳出,挡在门口。目睹这一幕的强强被吓得不停发抖,一言不发。
这或许是这个“斯文”男人最怒不可遏的一次爆发。
达成协议后,家长们纷纷离开。满泽洪关上门问吴坚:“如果不拦住你,你会打强强吗?”吴坚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可能会哦”。
实际上,从知道强强患病,吴坚就没再对强强动过手。
“他是个很伟大的父亲,”满泽洪说,“我们常常私下交流,他的心理压力很大,也需要疏导,好在强强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爸爸妈妈都很爱他,但吴坚不能垮了,不然强强的康复就很难了”。
半工半陪读 换取不退学
从3月29日起,强强在校的通行证就是他的爸爸。
五·二班教室,吴坚坐在最后一排,他的任务是管束“同桌”强强。
多名家长反映,这些天强强比较安分,没有再弄出奇怪的声音影响学习,也没有再和同学发生打闹行为。
有家长说,他们也不是非要让强强退学,现在这样大家相安无事,“挺好”。
不过,他们也为强强的爸爸担心:每天不上班,怎么养家?这样总不是个事儿吧!
吴坚在武侯区簇马路上的一家工厂上班,陪读以后,他每天6点40分起床,7点半带强强出门,到距离家两三公里的工厂打卡,随后周转到五公里远的学校。
老板对吴坚格外包容,允许他每天早上陪儿子上学,下午1点回到工作岗位,工资不变。
而按照约定,吴坚不在学校,强强也得离开,所以,下午强强都是在爸爸的工厂里度过。
在这个用钢板搭建的半封闭厂房里,堆着大麻袋装的生产原料,还有一些蒙上灰尘的风扇和脱漆的秤,厂区门口来回穿梭着载货的大卡车,发出像轮船汽笛一般的喇叭声,卷起一阵风尘。
学机电工程的吴坚是这里为数不多的技术人员。他蹲下身,仔细扭紧每一颗螺丝,安装和调试好机器,塑料模具便从机器中一个一个被吐出来。
他依旧沉默寡言。
跟吴坚回到工厂的强强,玩了一会微信抢红包,便拿出语文课本,一字不漏地背诵了两首诗,一首是《题西林壁》,一首是《登飞来峰》,作者的名字和朝代也没有漏掉。
他开心的时候,把手指竖起来,告诉记者,最喜欢的明星是范冰冰,至于原因,“没有原因。”只有这时,强强的脸上才挂着一个孩子的天真。
有时,工友们会让他帮忙做一些小事儿,强强忙里忙外,很有成就感,在这里,他的攻击行为隐身了。
强强心里,爸爸的威严依然存在,无论他如何顽皮捣蛋,爸爸总有法子制住他。但不在爸爸的管束下,他就难以控制。吴坚不止一次对强强提到过,你知道打人是不对的吗?强强点头,但不久后家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在校长办公室发怒之后,吴坚对强强说:“你看,叫你表现不好,人家找上门来了吧?”强强点点头,不说话。对于事情经过,他不愿再对人说起,小手一摆,把头偏向一边说,“别提这个了,心里很毛”。
即便家长们联名反对自己的孩子,吴坚表示也理解对方的行为:都为了自己的孩子好。
有人说这样的陪读“不是个事儿”,但吴坚相信,只要强强能留在学校一天,融入同龄人的机会就多一天,如果强强离开了学校,他就只有跟着自己在工厂里倒弄自己的小玩具,帮工友们一起干活,过早接触成人社会,“这个年纪,他应该要学习与同龄人相处的方式,他自己在学校不懂怎么办,也可以学别的孩子是怎么处理人际关系的”。
满校长说,强强很幸运,遇到一个有知识文化、有责任坚守的爸爸,“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如果没有他的坚持,强强可能真的就纠正不回来了。”
在3月29日吴坚开始“半工半读”之前,家里其他人也断续陪过强强上学,有时是奶奶,有时是外婆。当然,强强最服管的,是爸爸。
陪读并不是持续不断的,奶奶和外婆的陪读可能会失效,爸爸为了工作也不能时刻在学校,其他家长的抱怨就在这时纷至沓来。
随着“小升初”的临近,家长们的焦虑持续升温,学区房、教育培训机构、孩子的成绩、评奖评优等因素来回弹动着他们敏感的神经。
去年11月,几位家长代表就曾找到校长满泽洪,提出要解决强强的问题:孩子们五年级了,现在的时间非常紧张,经不起耽搁了,他们需要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3月28日,家长们采取了更大的阵势,43位家长在联名信上签名,按手印,希望校方“劝退该名学生”。
“老师上课总要因为他停下来,课都被耽搁了,五年级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关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家长们重复表达了他们的焦虑。
虽然“小升初”政策是免试就近入学,但家长们仍然高度紧张,特别是像强强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
和强强和平相处的孩子
满泽洪曾试图帮助强强和吴坚建立契约:一天不打人,强强就能获得5元钱奖励。但坚持的时间很短,强强就对奖励失去了兴趣,“这样的孩子你需要不断地去寻找他的兴趣点,给他更多的耐心和爱,急也没办法的。”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约束强强的攻击行为,韩科的儿子小威做到了,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和强强和平相处的孩子。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最喜欢一起打乒乓球,开始游戏前,小威会和强强订立“协议”:“我跟你一起玩,但你不能打我,不然我也会打你的”。
这个协议似乎“威慑”住了强强,同窗五年,他们没有发生过一起打闹,但强强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摔坏了小威的很多支钢笔。
“每次我就给儿子说,笔摔坏了可以再买,每个人都不完美,要先做人,再做事”,韩科不确定孩子能够听得懂这番话,但儿子与强强,相处得还算融洽。
成都市武侯区特殊教育学校校长,武侯区特殊教育资源中心副主任蔡晓莉分析,强强之所以能和小威和平相处,是因为在交往之初,小威不自觉地强化了“规则意识”,小威把跟同伴玩作为强化物,这是强强最想要的,最不愿意舍弃的。相比起5块钱,遵守小威的规则收获朋友,所以对约束更有效。
蔡晓莉告诉记者,根据医学的诊断和资源中心的观察,强强并不适合就读于特殊学校,按照通行做法,强强应该随班就读。
蔡晓莉强调,如果把孩子送到了特殊学校,与普通社会隔离的教学环境只能让成年后的学生融入社会变得更困难。
“每个孩子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让孩子退学不符合义务教育法的规定,也不是一种好的解决方式。”这句话,满泽洪不知对家长们说了多少次。
除了带孩子看病,吴坚也在参加过许多心理讲座,一专家曾告诉他,孩子症状会在13岁以后慢慢消失。这坚定了吴坚的信念:“虽然现在他和同学相处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他会好,我一直在等他好起来的那一天”。
不过,蔡晓莉否认了这种观点。她认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问题会复杂化”,一些孩子16岁后会出现好转,但还有一些孩子的多动症症状会维持到成年,对强强的行为干预应当采取综合性的治理最好。
“问题行为的产生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和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除了强强的家庭、老师,他的玩伴甚至玩伴的家长,都应该纳入综合的治理的范围,从不同的方面寻找原因和对策,要让家长们意识到,这种参与,不仅仅是帮助了强强,也是帮助他们和孩子一起成长。”蔡晓莉说,“一个良好行为的形成,至少需要21天,强强的行为不会一夜间发生改变,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进步很慢,但对于一个特殊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容易。”蔡晓莉表示。
“只是,其他家长可以明白这个道理,但要他们这样做,却非常困难。”(全文中,学生及学生家长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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