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伫立紫坪铺水库边,久久地凝望茫茫绿水!
我真想痛哭,可又怕惊动您的安息!被淹没一半的廖家山脉,淹没了我父亲的坟!
父亲,您额前的脱发,是操劳的象征。
父亲,您多皱的容颜,是岁月的痕迹!
我的父亲啊!您那魁梧的身躯,虽然离我远去,却在多少次梦里,把您追回!
寒冬腊月,雪花飘舞的夜晚,红红的火炉旁,您端着酒杯,讲过去的故事……
您,参加了麻溪的公私合营煤矿,每天白嫩干净的脸进煤洞,出来面目黢黑。第一个月领了工资,买了山下的船棚,娶了母亲,有了家!
哥哥的到来,带给您无限喜悦,是您心尖儿上的宝。哥哥六岁那年,您随着公私合营去了林岩煤矿。您为了多挣一点工资,多给家里买点粮食,上连班。煤洞塌方,煤渣掩埋您大半个身子,救援队把奄奄一息的您救出来,送到华西医院,肋骨断几根,三个月的治疗,虽已治愈,却落下腰痛的病根!
煤矿照顾您,把您安排在草皮上挑慌煤。
每个星期,您急切的脚步,回家看哥哥,还时常弓腰驼背地背着哥哥徒步三十里,去林岩山上和您住上几天。
“爹爹,我饿了”
“幺儿啊,你忍忍,等到了鱼嘴,爹去河里抓鱼”!
河边捡个撮箕,齐腰深的河水冰凉,石头缝里的一条条麻花儿鱼在撮箕里跳跃。凑够两斤,拿到饭店换来一碗毛儿头白米饭,打点跟锅汤。
“大嫂啊,我幺儿好久没吃肉了,再加一毛钱,捞一根骨头棒棒给我幺儿啃,可好”?
哥哥狼吞虎咽,吃完白米饭,剩下骨头,您拿来嘴边笑呵呵地吮吸着光溜溜的骨头:“幺儿哪,里面有骨油,拿到煤矿爹用斧头劈开给你吃哈”!
哥哥吃饱了,小脸绽放灿烂的笑容。
六岁的哥哥顽皮淘气,趁您上班之际,跟着煤矿一个麻溪十多岁的孩子,跑回了家!
下班找不到哥哥,您疯狂遍山呼喊,喊声在山谷回荡:“幺儿啊,你在哪里——我的乖乖儿啊,你在哪里……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山谷,却没有哥哥的回音。就在那一天,您的精神失常。被人送回家,结果哥哥安然无恙地在晒坝玩!您看着哥哥哈哈哈大笑起来……
从此,麻溪有了个黄“疯子”!
母亲是个远近闻名:贤淑温顺,能干的女人,带着您四处看病,借钱去华西医院,去庙里,去找神仙。谁说哪里好,就去哪里治,终于,治好了您!而您却因为治病,丢了林岩煤矿的工作,回家务了农!
后来有了几个姐姐,我是第八个,也是您最小也是您最爱的幺女。
记忆里,您还有个最爱的女儿,就是我上面的老七。不知多少次看见您偷偷抹泪!
当时村里有个“廖棒槌”。他是新疆劳改农场的警官,回到家乡当上了乡里联防队长,有权有势!
我家的猪圈有个很深很大的茅坑,廖家几岁的女儿在我家蹲茅坑,不小心掉在茅坑淹死。
他心疼女儿把气出在我家,污蔑母亲将他女儿推下茅坑。
公安不分青红皂白,抓走了母亲,可怜啦,七姐才几个月,嗷嗷待辅。您又当爹来又当妈,由于没奶吃,家里没有一粒米,靠吃糠和野菜为生,七姐因此饿得呱呱叫,最后去了天国!
世上还是好人多呀!猴子破开馆子的杨国荷,张国珍阿姨,还有卖盐巴的张大爷,联名为母亲作证。证明当天下午六点,母亲背着七姐从玉堂二姨妈家回来,路过猴子破,去馆子坐着给七姐喂奶,停留过一小时。
母亲关了一百天,无罪释放回家,可怜的七姐坟上已经长满蒿草!
陷害母亲的人,最终没有好下场,断子绝孙不说,最后早早死于癌症。善良、仁慈、宽厚的母亲啊,不计前嫌,还去他家帮忙!
父亲,您没有读过一天书,却时常提醒:“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您没有学习过一天川剧,每当傍晚黄昏,一群村民围着您,听您洪亮的嗓子唱起:“尼星星要修成啊……啊……白毛仙姑哦……”,唱罢川剧,拿起竹笛,“王二小,夜半歌声”。悠扬的笛声穿透潺潺溪流,穿过山谷,在岷江边回荡!人人竖起拇指夸。
由于腰部陈伤常发作,虽不能去生产队干活,却为生产队养好几头牛!
我读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放学丢下书包,就去山上替代您,看管荒山吃草的肥壮牛儿。让您在家歇着,让您腰部的陈伤少发作几次,少痛几次!
父亲啊!艰苦的岁月,磨不平坎坷人生。您吃苦耐劳的品格,时刻铭记在我心底,我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
父亲啊,您不朽的精神,是我人生中的财富,您的精神时刻伴随我身旁,给我勇气,为我导航!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可惜,我却在您弥留之际,犯下“滔天罪行!”
20岁那年,跟随同学去了浙江杭州,我对您撒谎,说杭州在成都底下一点,这是今生永远不可饶恕的事情!要是您知道浙江与四川相距千里,打死您都不会让我远走!
我悔啊,怎么可以欺骗我病中的老父亲?怎么可以离开家乡,离开我的老父亲去远嫁他乡?
而如今,做了二十多年异乡人的我终于回来了,脚踏着家乡泥土,闻着家乡的芬芳,却再也不见您伟岸的身躯,再也听不见您悠扬的竹笛声!
水波荡漾,浪涛轻抚。
我的追忆与悼念,不是紫坪铺之水,而是赵公山滚动的松涛,是岷江的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