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倒放血 于 2016-9-27 11:12:47 发布在 凯迪社区 > 猫眼看人
有天我喝多了啤酒，在大连街头找地放水。这时走来一个中年男子，我便上前借问厕所何处有。他先茫然四顾，然后指向马路对面，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就去那里。”马路对面人行道的外侧有几棵粗壮的杨树，杨树再那边是铁栅栏。果然可以方便一下。当然我警觉性很高，对方显然不是中国人，别我一泡尿撒丢了国格......当我一脸欣慰从树后钻出，发现那个男人也穿过了马路，正在人行道上向我挤眉弄眼，好像在说：怎么样，我指点的地方不错吧。我走过去凛然问道：“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笑嘻嘻地说他是韩国人，在大连已经十多年了。居然是韩国人。我当即质问：“你们那个萨德是怎么回事！”他愣了愣，大概没想到我会从撒尿拐到萨德，摇晃双手说：“我是反对的，我是反对的。”我懒得再逗他，走到街边打车。没想到他竟一直跟着我解释，估计被我爱国青年的高尚气质所震慑。我只好回身告诉他，我是支持萨德的。他大概以为我在试探他，仍旧在那嚷嚷他反对。上车时，我再一次正告他：“我真地支持你们部署萨德。”他望着我，双手合十向我点头，连声说“谢谢”。
作为一个家在中朝边境的爱国者，我非常能理解韩国部署萨德的心态，别说韩国是朝鲜的死对头，即便我们和那个作死的三胖子做邻居也不免有些担心。每次在鸭绿江边遥望朝鲜新义州，我都会有同样的感慨，这边是鳞鳞大厦车水马龙，那边却灰暗破败罕有人烟，一衣带水的两岸竟是如此不同。我曾乘坐游艇接近过朝鲜那岸，看到那些在江畔散步的朝鲜人，从他们淡定的神情中似乎找不到对咫尺之外繁华的向往和羡慕。是什么东西遏制了这种人之常情呢，使他们在花花世界的诱惑下死守穷困？
前几年我们这好几家酒店都来了朝鲜服务员。她们不太像我们通常在新闻里看到的朝鲜人那么瘦小枯干，而是些身材标准面容姣好的姑娘。我几个流氓成性的朋友还企图打她们主意，但很快都放弃了妄想。她们除了做一般服务员工作之外，还会在酒席宴上表演一些朝鲜歌舞，很难说有多赏心悦目，但至少很清新。有次酒过三巡，我到包间门口透透气，和站在门前的一个朝鲜服务员聊了几句。她们汉语都非常好，如果不说是朝鲜人，和中国人简直没有分别。我说你们还要回去吗？她说是。我说回去干嘛，留下来得了。她礼貌地笑了一下，说不。她好像不太想继续交谈。我有些轻佻地追问：“中国不好吗？”她微笑着说：“很好。”然后她说，“朝鲜才是我的国家。”
这大约是一个爱国主义教育的好例子。尽管我知道这貌似端正的回答之后，是朝鲜政府对脱北者及家属残酷的惩罚。但我也不能忽略其中发自肺腑的爱国情感。爱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有趣的是，我觉得很多中国人都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们从小就被反复灌输爱国主义思想，生活中眼之所见耳之所闻，也都是爱国主义的宣传。好像爱国是一种天然正确的选择，根本无需思考为什么。这是一种以血缘和基因为标识的情感归属和人群划分，就像我们天生就抗拒异类一样，与我们外表、语言、文化、思考方式、生活习惯不同的人，自然会受到排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在文明融合发展的今天，特别是有美国那么伟大的移民国家做参照，这样一种以民族主义为核心的爱国之情不能不受到越发普遍的怀疑。
龙应台曾经说过：“通常那循循善诱要你爱国的人所定义的‘国’，不一定可爱，也不一定值得爱。”国家有显而易见的两层涵义。一是维护统治的机器，包含政府、元首、军队、司法等等权力机构和暴力工具，从这层意义上理解，爱国是非天然的、有条件的、互利的一种选择。也就是说国家提供的秩序和保障必须得到民众的授权，必须得到个体的认同，否则民众有权选择背叛。国家的另一层涵义则属于广为熟知的人文范畴，指这片土地和土地上同种同源的族群，有相同相近相融的传统和文化。从这层意义上看，爱国则是天然的选择，近似爱父母和家庭。但是，有必要强调的一点是，在法理意义上，个体仍然可以选择背叛，恰如你可以选择不爱父母，不要你的家庭，尽管这种选择涉嫌违背道德。爱国主义往往混淆了国家这两层涵义，政治意义上的国家窃取了人文意义上的国家的情理内容，像恶魔的画皮一般。这并非危言耸听。托马斯.霍布斯曾将国家比做庞大的怪兽利维坦，在基督教中利维坦就是恶魔的化身，它保护人类，也欺压弱小，吞噬生命。国家从诞生那一天起，血管里就流淌着强取豪夺的恶魔基因。
我们小时候写爱国主义作文，常常会写到中国历史悠久、灿烂文化、地大物博、山川秀美之类的套话，这似乎算一个爱国的充分理由，但绝非必要条件。一个众所周知的反例就是美国，美国只有二百多年历史，除了印第安人巫术也找不到古老文化，尽管同样地大物博，但外来的移民很难会对他乡的风物滋生深厚情感，所以美国人说到爱国，不会说我们有尼加拉瓜大瀑布、科罗拉多大峡谷，壮美的自然景观和你的爱国情感之间未必总是紧密相连的，所谓“国破山河在”，安史叛军攻破长安，并不会影响大好河山。如果你爱一个国家，若只为了大好河山和灿烂文化，那连边境线都可以擦掉了，因为没有侵略者能够轻易毁掉一个国家的优秀文化，更不能闲疯了去炸大峡谷。中国历史上不断被外族入侵，即便是非现代文明的野蛮统治，也无法抹去我们的山河壮丽和文化传承。日本在二战后被美国占领，麦克阿瑟将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致使日本全面西化，但日本的优秀文化丝毫没有受到冲击。像很多美国主旋律电影表现的那样，当美国人说爱国时，他们会说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就像我们经常在TVB电视剧里看到，香港人不无臭屁地说，这里是法治社会。
这才是爱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最坚强的理由。
以前在网上看到日本某电视台关于战争话题的随机采访，其中一个问题是，你愿意为这个国家去死吗？一个日本年轻人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他说：“让人为它去死的国家，就让它灭亡吧。”这种不爱国的论调可以在电视台公开播出，而且被整个社会坦然接受，这证明日本早已成为一个和平国家。试想要中国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会有多少人选择为国而死，又有多少人敢说出真话？“国家是不值得爱的，如果它不允许你不爱它！”爱国主义的旗帜下，常常聚集着巨大的狂暴的情绪，从前几年的砸家乐福，砸日本车，到最近的抵制肯德基，抵制苹果手机，你看不到这些爱国者的所谓的爱国行为中有一点清晰和理性的迹象。如果为国捐躯代表着一种被广泛认可的光荣，我们最好先明确这里“国”的定义是什么。谁要为泰山黄河之壮美牺牲吗？还是为京剧和古琴的优雅捐躯？我看不出这种悲壮的意义何在。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你心中重千斤，但它们真不需要你来护卫。因为我们古人早说过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长江万古流。”
小布什在“911”后向恐怖主义宣战时这样说:“我们会捍卫自由，捍卫我们世界中的美好和正义。”随后持续九年的伊拉克战争，近万名美国士兵献出了生命。他们为国捐躯不是为了捍卫自由女神像和总统山，而是在捍卫自由女神像和总统山所象征的自由与正义。
我为什么要爱这个国家？不是因为它历史多么悠久，文化多么灿烂、幅员多么辽阔、物产多么丰富。而是因为它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这里有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更因为我和我所热爱的人能够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得到这个国家的保护和尊重，拥有不被侵犯免受恐惧的权利，享受平静而有尊严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愿意为这个国家献出生命，我希望它值得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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