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春天,万物生长,是踏青的季节,也是缅怀的季节。
追思先辈,斟一杯酒,焚几炷香,多少年了,中国人的这种仪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而倒杯酒、读首诗,是美国人比尔·波特在对中国古代诗人“朝圣之旅”中的固定仪式。
在四川,他带着威士忌寻找和拜访李白、杜甫、薛涛、陈子昂、贾岛的墓地或故居,他说,“中国人告诉我,一般只有后代才会在坟前祭祀倒酒,但我觉得那些诗人就是我的亲戚。”
成都
如果说杜甫曾有过一段田园时光,那么应该指的是他在成都的日子
我在成都住的酒店,正对着环绕杜甫草堂的浣花溪公园大门,公元759年,安史之乱以后,杜甫携家眷离开长安到成都定居。刚到的时候,没有工作,没钱,也看不到什么前途。时任蜀州刺史裴迪是他的一位老朋友,他帮助杜甫建起了这座小草屋。如果说杜甫生命里曾有过一段田园时光,那么就应该指的是他在成都的那些日子。
几个世纪以来,尽管草堂不断地被修葺,但是其简朴的风貌还是被保留了下来,比如依然是茅草房顶。在最近的一次修缮中,浣花溪旁多了一张石桌,让人仿佛看见杜甫正坐在院子里寻找灵感,妻子在做饭,而孩子们玩耍于溪边。
坐在浣花溪旁,思绪可以信马由缰,所以这也是杜甫的诗歌最高产的阶段。
尽管有了住的地方,杜甫却没什么收入,基本生活都是靠裴迪那样的朋友们资助的。后来,朋友严武于763年做了成都尹,他帮杜甫挂了个闲职,生活这才有所改善。
遗憾的是,两年后严武去世了,他的继任者对杜甫不怎么好。所以杜甫决定离开,并开始自己的寻梦之旅,他沿着岷江一路到达长江,然后直接向东远去。在后来的旅程中,杜甫写下了《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追想杜甫乘舟远去之景,我往溪中倒了些酒,希望能助他一路顺风。
在出来的路上,我在公园的书店前买了三卷线装大字体的木刻版杜甫诗集,我想:在古时候,如果能以此为伴,该是多么大的一件乐事啊。我感觉诗歌的排版和印刷就应该是如此的版式:字大,而且有很多的空间任由目光和思想驰骋,字里行间有一幅浓墨山水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最后消失在思绪的尽头。
如果薛涛地下有知,我希望她能感觉到自己依然被爱着、被崇拜着
今天我要拜谒的诗人是薛涛——这位在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可以与男诗人比肩的女性。薛涛去世后,有人编写了《锦江集》,里面收录了她四百五十首诗,然而最后一版却在七百多年前就失传了,这使得她流传下来的诗歌不过百首。
除了文稿的丢失,薛涛的生平记录如今也不知去向。在薛涛死后第二年,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薛涛撰写了墓志铭,里面记述了她的生平。墓志铭刻在石碑的背面,然而关于那块石碑,或者说薛涛的墓地,人们至今也不知下落。
我和朋友一起开始了寻找薛涛墓的旅程,总结几个世纪以来那些曾声称拜访过薛涛墓地的人的记述,一些学者认为她被葬在成都东南方向,清人编纂的《华阳志》,两版都说薛涛葬在一个叫薛家巷的地方。当地历史学家曾寻找过该地,但无功而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从网上下载成都市地图的时候,在东南部恰恰就看到了这个地名。
我们沿着驿都大道向东直接开往郊区,出绕城后转到一条新修的公路,上面没有任何路标,根据GPS显示,薛家巷应该就是这里。
一位荷锄的农民说,中间一大片空地就是。让人奇怪的是,似乎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薛家巷,为什么当地历史学家们却找不到呢?我想答案已经不重要了,薛涛墓就在这一片空地的某个地方。我希望能看到桃树,因为据说她的墓前栽满了桃树,但这里什么树也没有。只有大片碎石和一些小棚屋,而且因为要盖大楼,这些小棚屋也会被很快清理干净的。
那位荷锄的农民带我们来到了现存最早的墓地前,大概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由此可见,也并非真的薛涛墓),但就目前情况来看,这里应该是祭奠薛涛最合适的地方。倒完三杯酒,我决定不读薛涛的诗,而是读一位来自异域的薛涛崇拜者的作品。他叫威廉姆·霍里斯,他的长诗《吟诗楼》开头是这样写的:始终无法想象那些年/将军微笑着听你唱歌/而诗人们千里迢迢而来/也只是为一睹芳容……
我希望薛涛能够地下有知,能感觉到她依然被爱着、被崇拜着,哪怕是在荒蛮的日落之地。回成都之后,我又来到了望江楼公园,这里有薛涛粉丝们希望看到的一切:一座纪念堂、一座陈列馆、一座虚坟,人们可以在坟前焚香敬酒。
江油
李白从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感,正因那颗初心,才有如此张扬的诗情
一片大规模的建筑群崭新地矗立在我面前……还有什么项目比李白故居更有旅游号召力呢?进陇西院门后,需要穿过足球场大小的广场,地面全是石头铺的。对面有一条石径直接通向山顶的宝塔,看了看门票上的地图,我决定绕开宝塔,顺着台阶去看一看重建后的李白“家庭别墅”。
这座住宅,尽管它的院子、画廊比较怡人,但对我而言,我总想看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这里重现了李白长大成人、学习练剑、写第一首诗时的各种情境(但他的第一首诗并没有流传下来)。看完这些,我来到后院他妹妹的墓地前,我给她敬了一杯酒,并嘱咐她与哥哥一起分享。
既然李白是在青莲村度过了童年,那么我的下一个目的地应该是他成年后生活的地方。在匡山,李白的艺术技巧得以进一步成熟。我们的司机以前来过匡山,他说要跟我一起出发,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他说自己从未到过山顶,这次是个好机会。
快到山顶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座山神庙,我停下来敬山神一杯酒,感谢他眷顾了年轻的李白。我在上面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山顶的另一边,是李白当年的读书台。我发现,在中国,很多的大诗人都有一块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高地,在那里,他们可以更近距离地感受天地之造化。
我沿着李白的足迹一路下山,在站台等火车时,我的脑海里尽是李白在这个城市的身影,家里唯一和他关系密切的亲人似乎只有妹妹一个。想起家的时候,我想他可能会更多地想念那些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亲人吧:母亲呢?为什么父亲离开江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李白虽然喜欢远游,但他并没有忘记亲人们,在某个夜晚,他写下了最著名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从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感,这也是大家喜欢他的原因,正因为有那样一颗初心,他才有如此张扬的诗情;也正因为那颗初心,他始终无法和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达成和解。
射洪
陈子昂在诗歌里没有提到过喝酒,但是没办法,我只有酒
陈子昂是唐朝第一位伟大的诗人,看到他被人尊重,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他出生在距离射洪几里外的地方,他的读书台就在山梁上。
陈子昂当年学习的地方如今已经对外开放,成了一座纪念馆,这点也和李白的境遇极其相似。主厅里,矗立着他的石像,紧挨外墙的画廊上则题满陈子昂的诗作。人们在这里还可以看到涪江对面的花园、亭台,那里是陈子昂父亲修炼的地方。
在山梁上的道家别院,我花了十元钱为陈子昂点了炷香。
下山以后,我前往陈子昂的墓地,遗憾的是这里大门紧锁着,墙又太高,我爬不上去。一位当地人给我指了另一个地方,那里围墙不是很高,垫上一些石头,就能轻而易举地翻过去。翻墙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最不寻常的一座墓地前。它大约有2米高、10米长的样子,野草早已布满石棺。根据上面的文字记载,这里应该就是最初的那座墓地了。我清理出一块地方,摆好三个酒杯,与唐朝其他诗人不同,陈子昂在他的诗里没有提到过喝酒,我想他可能更喜欢喝草药汤吧,但是没办法,我只有酒。
安岳
现在是我来寻贾岛了 我之所以在安岳过夜是因为贾岛。他写过我最喜欢的诗《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非常简洁,也非常自然,这首诗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甚至有些外国人也会背诵。当然,寻找隐者,也就是诗人,是我此次朝圣的目的。现在不是贾岛去寻隐者,而是我来寻贾岛了。安岳虽不是他的出生地,但他死后被葬在这里。
公元837年,贾岛被派到四川任遂州长江主簿,然后又迁到安岳,任司仓参军,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事可做,他花大量时间去山里远游,并以所见之景入诗。贾岛65岁在安岳去世,妻子将他葬在安泉山。
从他的诗来看,贾岛似乎不怎么喝酒。但我还是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然后读了一首《病蝉》。在中国,因为蝉破土后会蜕掉一层皮,所以一直是重生的象征。
1943年出生的比尔,他的成长岁月,正是美国战后的黄金时期,他的家庭曾经非常富有,“父亲的钱就像风刮来的一样多”,肯尼迪家族的人曾在比尔家的沙发上坐过,但他对上流社会的交往却感到本能的抗拒,因为他觉得有钱有权很麻烦,说话时就像戴着面具。比尔更喜欢和仆人聊天,像是美国版贾宝玉,“不过身边没那么多女孩”。
比尔在很多场合都声称,自己八九岁时就看破红尘了。所以,当父母因漫长的离婚官司花掉大量诉讼费用,家境由富变穷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般的开心”。
1970年,比尔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为了拿奖学金,他选择学习中文:“这是当时美国人不熟悉的语言,容易申请到奖学金。”不久后,有位华人赠他一本《寒山诗集》,比尔一边翻译一边阅读,渐渐对这本诗集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产生了兴趣,由此正式走进了禅宗与中国古代文化的大门。
比尔在东方哲学中找到了观察世界时的悲悯。这也是他喜欢中国诗人多过西方诗人的原因,他也读惠特曼,却仍然觉得差点意思:“西方诗人没有看破红尘。”
在比尔眼中,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超越,“他们或许会依赖于宗教,与神对话,但中国古代的诗人不需要当佛教徒,他们跟自己对话,也可以实现看破和超越,这也扎根在中国人的思维里。”
在接触中国诗人和诗作的过程中,比尔产生了一个新想法:他希望能去诗人曾留下足迹的地方,对他们表示敬意和感谢。从2012年起,他开始了寻访41位中国古代诗人的故里和坟墓的计划。临行前,比尔带上两瓶上好的威士忌,一瓶72度,一瓶64度,“中国诗人都爱喝酒,我每到一处都会敬酒吟诗来祭奠,让他们尝尝洋酒。”
这个春天,诗歌在中国的热度正在升高,有的人会觉得奇怪,但看了比尔这一路朝圣留下的文字,就知道普通中国人离诗歌并不遥远,比尔在祭奠诗人时,聚在身边看热闹的当地农民、雇用的临时司机也能偶尔和他一起背诵那些名篇。
他在田野里发现了普通人对诗歌的热爱,正如他所写的:“我所拜访的诗人的墓地,有的简陋,有的宏伟,有的已变成农人的耕地,有的则变成乡村垃圾场。但他们的诗歌却流传下来,在那些甚至没有什么文化的农人的明灭烟火里鲜活着。诗歌可以超越财富和权力,它直入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