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典范,千古流传
——解读苏轼咏茶诗中的旷达情怀
苏轼深研佛理,亦精通茶道,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咏茶诗词。苏轼对饮茶一道,更深得独到之秘,对于茶叶、水质、器具、煎法,都颇讲究。宋代文人相比较前代文人,尤其是唐代文人,在心态上已经走向平和从容。他们对待周围人事或自身遭遇,不是要把自己的心情、感受、体验一股脑地说出来,使激烈的情绪得以释放,而是用更加冷静理性的思索,从经历中得出人生的经验。在欣喜时不得意忘形,在失意时也不颓废自弃,总是能够客观地面对人生和命运,心平气和地接受上天的安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因此,宋代文人显得成熟、理性、平和、包容。即便是要将内心所感所想表达出来,也多会采取一种曲折委婉的方式,体现出“温柔敦厚”的传统观念。看一看苏轼咏茶诗中的旷达情怀。
《汲江煎茶》活水还须活火煮,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这首诗作于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的春天,诗中所写是作者一次独自烹茶品味的过程。从取水到煎茶,作者都带着一种欣欣然的淡淡愉悦,为了喝到纯正的茶,他一定要用江中流动的水来煎茶,月光中来江边取水,用大瓢舀水,好象把水中的明月也贮藏到瓢里了,提回来倒在水瓮里,再用小水杓将水舀入煎茶的陶瓶里。当瓶中水煮沸时,雪白的茶乳在水面翻滚,将茶倒入茶碗,飕飕作响,象风吹过松林所发出的松涛声。他在《试院煎茶》诗里说“飕飕欲作松风声”,也是用“松风”来形容茶声。
这虽然带点夸张,却十分形象、逼真地说明,当时周围的环境非常静谧安宁,即使细微的声音也变得响亮。最后写喝茶,说要搜“枯肠”只限三碗恐怕不易做到。这是化用唐代诗人卢仝《谢孟谏议寄新茶》中的句子,“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人们常用“枯肠”来比喻写诗文思路不灵。卢仝诗说喝三碗可以治“枯肠”,但作者怀疑三碗未必能治“枯肠”,使文思流畅。其实在这里作者不一定真的是要治“枯肠”,只是借此来表明自己饮茶的量。于是,作者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荒城里传来报更长短不齐的鼓声。
苏轼写这首诗时,还被贬在儋州,此时他已经年过六旬。作为一位心怀高远志向、一生为国为民的有志之士,苏轼可以说是宋代文人中最坎坷的,几经沉浮,但他依然能够保持平和沉稳的心态,泰然处之,不仅没有被挫折击倒,反而借助自己达观超然的人生态度,化解了一次次的不平和抑郁,在失意中体验生活的乐趣。这首诗即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虽然在年老时还被贬到岭南、海南这样的荒蛮之地,但苏轼并没有就此沉沦,他能在月夜独自一人取水煎茶,整个煎茶饮茶的过程,在他的笔下依然鲜活生动,就说明他还对生活持有乐观的态度。他将自己融入到宁静的春夜中,心无杂念地品味香茗,静静地听着长短更声,从茶味中感受人生的滋味。整首诗都在营造着一种孤寂的氛围,此时的苏轼,已然和周围的环境合二为一,成为一幅浑然天成的画面。“坐听荒城长短更”一句,更是饱含着苏轼“随物赋形”的人生观、命运观。从这首诗中也可看出,宋代文人注重如何将自己与茶的情调融为一体,并从中感茶,更强调气氛的营造,在特定的气氛中获得精神的宁寂。这正体现了茶道“天人合一”的观念,个体完全消融在与茶的神韵的沟通中,达到遗忘自我、与物同化的精神境界。
《和蒋夔寄茶》中写到:“我生百事常随缘,四方水陆无不便。扁舟渡江适吴越,三年饮食穷芳鲜。„„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死生祸福久不择,更论甘苦争蚩妍。知君穷旅不自释,因诗寄谢聊相镌。”此诗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当时苏轼在州任上。1071年,苏轼因为和王安石政见不合而请求外任,神宗皇帝命他通判杭州。宋代的江南,已是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区域,杭州更是东南第一大都会,那里山明水秀,富庶繁华。而当时的密州,是一个远离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穷乡僻壤。
写这首诗时,苏轼离开杭州不到一年时间,诗中用大量的描写,表现两地之间巨大的落差,尤其在饮食上,密州不仅物产较少,又碰上蝗灾,食物奇缺。对于号称美食家的苏轼来说,必须像当地人一样吃粟米,饮酸酱。艰苦的环境改变了一家人的生活习惯,不会再用精致的茶具享受生活的闲情逸趣,所以友人破费万钱寄来的香茶竟如同明珠暗投。但是,苏轼并不会为这种反差而困扰,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生活,“我生百事常随缘”,随缘即是一种平常之心,所以他可以做到“四方水陆无不便”,无论什么样的遭遇他都能接受、能直面。应该说这和他与佛教、禅宗的较早浸染也有很大的联系。苏轼对《楞严》、《华严》、《坛经》都有过研究,他曾经为《楞伽经》写序、推动《楞伽经》的流传,而且常与东林常聪禅师论法,他周围的朋友中也有很多都是僧人。早年的一首名作《渑池怀旧和子由》,就已经反映出他对人生的感悟,人生变幻无常而短暂,不应对一时的得失计较太多。加之多年仕途经历和对禅宗的不断领悟,使他产生“人生所遇无不可”、“死生祸福久不择”的达观态度。晁补之《次韵苏翰林五日扬州古塔寺烹茶》:“中和似此茗,受水不易节。”这句话就借用茶比喻苏轼具有中和的品格和气质,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中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秉性。应该说,这个评价是非常到位和恰当的。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思想基础,四年之后发生的乌台诗案,尽管危及生命,但并没有将苏轼击垮。在短暂的低沉后,他更加亲近佛教,在宗教中反思自己的人生,思考生命的真谛。经过痛苦的思想挣扎后,他以更加通透的体悟重新站立起来。黄州期间,苏轼的咏茶之作依然丰富,其中的长篇《寄周安孺茶》从茶的历史讲起,赞美茶是“灵品独标奇,迥超凡草木”,天性高洁,“有如刚耿性,不受纤芥触。又若廉夫心,难将微秽渎”,饮茶能使人神清气爽,“清风击两腋,去欲凌鸿鹄”,更能使人超越凡俗,不为外物所累,也不强求,“美恶两俱忘,谁能强追逐”,与其在短暂的有生之年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烦心着恼,还不如在品茶中得到飘飘欲仙的美妙享受,“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意爽飘欲仙,头轻快如沐”。这种观念即是一种忧乐、物我两忘,视荣辱如浮云,无所谓得失的随缘任运的心态。
下面列举几首苏轼咏茶诗:七绝一首,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在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在杭州任通判时,一天,因病告假,游湖上净慈、南屏诸寺,晚上又到孤山谒惠勤禅师,一日之中,饮浓茶数碗,不觉病已痊愈。便在禅师粉壁上题了这首七绝诗。
《试院煎茶》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繞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今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娥眉。且学公家作茗饮,博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苏东坡烹茶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他认为好茶还须好水配,"活水还须活火烹"。他在《试院煎茶》诗中,对烹茶用水的温度作了形象的描述,他以沸水的气泡形态和声音来判断水的沸腾程度。
《水调歌头》已过几番风雨,前夜一声雷,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此阙词记述了采茶、制茶、点茶的情景及品茶时的感觉,描述地极为生动传神。
《次韵曹辅寄豁源试焙新芽》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陵春。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此诗虽称戏作,实乃倾注了东坡对茶茗的特殊情怀,特别是末句“从来佳茗似佳人”,以诙谐、浪漫的笔调着墨,更是历代文士茶人耳熟能详的名句。后来,人们将苏东坡的另一首诗中的“欲把西湖比西子”与“从来佳茗似佳人”辑成一联,陈列到茶馆之中,成为一副名联。
《西江月》“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雪芽双井散神仙,苗裔来从北苑。口汤发雪腴酽白,盞浮花乳轻圆。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词中提到以谷帘珍泉煎烹龙焙绝品,乃是人间茶品之极致。
《仇池笔记》“除烦去腻,不可缺茶,然暗中损人不少。吾有一法,每食已,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出而脾胃不知。肉在齿间,消缩脱去,不烦挑刺,而齿性便若缘此坚密。率皆用中下茶,其上者亦不常有,数日一啜不为害也。此大有理。”此词中介绍了一种以茶护齿的妙法。
《和钱安道寄惠建茶》: “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胸中似记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为君细说我未暇,试评其略差可听。建溪所产虽不同,一一天与君子性。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雪花雨脚何足道,啜过始知真味永。纵复苦硬终可录,汲黯少戆宽饶猛。草茶无赖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顽忄广。体轻虽复强浮泛,性滞偏工呕酸冷。其间绝品岂不佳,张禹纵贤非骨鲠。葵花玉夸不易致,道路幽险隔云岭。谁知使者来自西,开缄磊落收百饼。嗅香嚼味本非别,透纸自觉光炯炯。比糠团凤友小龙,奴隶日注臣双井。收藏爱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钻权幸。此诗有味君勿传,空使时人怒生瘿。”诗中列举了各地名茶,而且他认为福建建溪茶为北宋全国之冠,双井茶为草茶第一。
《次韵黄夷仲茶磨》前人初用茗饮时,煮之无问叶与骨。浸穷厥味臼始用,复计其初碾方出。计尽功极至于磨,信哉智者能创物。破槽折杵向墙角,亦其遭遇有伸屈。岁久讲求知处所,佳者出自衡山窟。巴蜀石工强镌凿,理疏性软良可咄。予家江陵远莫致,尘土何人为披拂。这首诗主要介绍了茶臼、茶碾、茶磨等碾磨茶的器具,品茶人通常用这些工具将茶饼加工成末茶。苏东坡一生,因任职或遭贬谪,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凡有名茶佳泉,他都留下诗词,他关于茶的诗词、文章还要许多,如他创作的散文《叶嘉传》,以拟人手法,形象地称颂了茶的历史、功效、品质和制作等各方面的特色。
又如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苏轼任徐州太守时作有《浣溪沙》一词:“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形象地再现了他思茶解渴的神情。“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是描写杭州的“白云茶”。“千金买断顾渚春,似与越人降日注”是称颂湖州的“顾渚紫笋”。东坡聪颖过人,才华洋溢,但过人的智能却没给他带来好运,反而使他灾祸连连,《乌台诗案》因被控诽谤而入狱,难怪他在诗里感叹地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在他第四个儿子苏遁出生时,他曾作《洗儿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妄到公卿。其一生际遇之悲惨,令人慨叹,或许这正是天才的悲剧吧,东坡虽历尽人世沧桑,却能以豁达的胸襟寓超旷于悲凉之中。东坡除了传颂千古的诗词、文章外,他那伟大高尚的人格与恢宏的气度,更是令后世怀念景仰,也许他在《定风波》所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正是他悲苦人生的最佳脚注吧。〈王仕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