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永君诗选 火车，火车（组诗）

大石

席永君诗选

火车，火车（组诗）

行进中的火车

有谁能将一列行进中的火车

还原成一首诗

有谁能同它一道前进

这纯粹的节奏

不在乎沿途的景色

是沙漠，还是烟雨迷蒙的江南

山峦起伏，平原广大、无边

它行进着，只和速度有关

和两条铁轨有关

在我未同它一道前进时

我甚至不能写出一个与它对应的词

对事物的感受也一样

要么事物环绕我们

要么事物就在我们心中

只有兰波例外

他天才、早熟，在写《醉舟》时

从没见过大海

但兰波的海甚至比真正的海

还要真实、壮观

当然，在我没有乘坐火车前

我有我的速度

只是，和行进中的火车无关

和铁轨无关

1991年4月4日，成都至北京的旅行途中。

一次平常的旅行或臆想的私奔

这就是现实。生活猛然把你推上一列火车

汽笛长鸣！来不及思考，列车启动了——

驶出成都北站，向北，向北

开往中原，开往古中国的腹地

烟囱林立的工厂，丰收后寂静的田野

城镇、乡村，山峦起伏，河水东流

广大的祖国迎面而来，又同丈夫

和女儿一道转瞬即逝

青莲居士早已仗剑出川，又乘鹤远去

窦圌山上，谁在把酒吟风

列车驶过江油，有如时代的速度

并非人人向往，但却身不由己

身体里的夏天在燃烧，你，卓文君的同乡

第一次单身出远门，“哎，私奔多好！”

你闭上眼睛，忍住泪水

“谁是相如，谁与我同奏一曲《凤求凰》？”

硬卧车厢里飘荡着水果的芳香

“小姐，请吃苹果。”

陌生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

你睁开眼睛，他是谁？

商人？大学生？公务员？身着便装的军人？

他的目光祥和，话语亲切

手中的苹果唤醒你巨大的渴意

“我是山东人，来四川出差。”

列车以青春的加速度前进

天色向晚，车过秦岭

广大的群山被黑夜吞没

只有你和他醒着，只有列车行进着

你们的话匣渐渐打开，寂寞的

旅途，硬卧车厢里两个上铺的男女

偶然就是生活的哲学

它解释着一切：青梅竹马或萍水相逢

如此偶然的邂逅，并非遭遇激情

人在旅途，他乡遇故知

宛如前世的恋人，你们不问对方的名字

今生只此一面，而心有灵犀

“姐姐来接你吗？”他焦急万分

夜色继续暗下去，郑州车站到了

“姐姐来了。啊，那是姐姐！”

你向他伸出手，眼含热泪，下了火车

公园。一个雨后的下午

你向我静静地诉说着这一切

回忆中平常的旅行

交叉着四川与山东，卓文君与孔子

1995年11月5日，成都肖家河小区。

火车，火车

火车启动了

就要在两条平行的铁轨上

两个遥远的站台间飞奔

火车启动了

什么样的勇气让它开始叙述

什么样的意志让它停顿下来

火车启动了。站台

一个站台泪眼迷离

一个站台望眼欲穿

2007年1月28日，成都中央花园。

云上的火车

我的众神，请把铁轨铺到天空

铺在那云朵之上

大地已失去往昔的慷慨

火车一再提速，仍然太慢

那一节一节车厢

那一节一节思念

怎能容忍那蜗牛般的速度

云上的火车，被众神

插上翅膀的火车

那速度刚好承载我的思念

我的众神，我要亲自驾着它

去重庆、北京、烟台

去杭州、台北、库尔勒

她的足迹所到之处

就是我要抵达的目的地

2009年1月20日凌晨，成都中央花园。

涂鸦的火车

风儿给火车插上了翅膀

我看见云停下流浪的脚步

在火车上小憩，看见一匹马

贴着火车的胸脯飞奔

铁轨平铺直叙，从不儿女情长

此刻，它是大地的吉他

它要找回失散的孪生兄弟

旅人寂寞。世界在左手颤抖

吉米·亨德里克斯唱着永恒的歌谣

当大海从远方站起，为我们护航

这列涂鸦的火车像爱一样勇敢

像爱一样抵达孩子们的天堂

2012年6月5日凌晨，成都诚品上院。

八十年代的火车

大佛目送我们离开凌云寺

晨起，鸟声拉开江边的薄雾

记忆中，客车缓缓启动

驶向盛产宣纸的夹江

一段未遂的青春留给了乐山

火车站，候车的旅客

比枇杷的核还少

经不起西昌来的石榴推敲

“好的写作就是将客车

直接停放在轨道上。”

隔着近视镜片，你望着我

维特根斯坦让我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站在月台上，等待

一列火车从昆明方向开来

停放在眼前的轨道上

并将我们稳稳当当地载回成都

绿皮车来了，像一节褪色的

春天，毫不抒情

时间挽着我们跨上车厢

窗外，风景节节败退

八十年代，初恋的宣纸

墨汁尚未点化出山水

你从偏头痛中醒来

火车驶进了成都北站

2013年1月22日凌晨，成都诚品上院。

火车，或甘蔗之歌

告诉我，火车是用来怀旧的

就像甘蔗用来咀嚼，或榨糖

剩下的蔗渣则不妨用来造纸

纸是清白的，却不遗世独立

始终和遗忘保持古老的敌意

一封情书，甚至一份检讨书

都能抵抗遗忘。当大地荒凉

总有一列火车缓缓驶进车站

总有一个月台不是用来赏月

而是用来守候，用来望归人

总有一节车厢有如一节甘蔗

期待中，那可人儿下了火车

2013年5月3日凌晨，成都诚品上院。

火车站

我对比喻的激情

可能早已被剥夺

——辛波斯卡

火车站就是火车站

它从来都不会只是一座

至少是两座，或三座

甚至更多座。一座孤零零的

火车站，更像是一座博物馆

只能用来怀旧。从前

一个少年在守车上玩耍

在火车站捉迷藏

在汽笛声中长大，他永远向往

另一座火车站

另一座熟悉或陌生的城市

同样，铁轨也永远是对称的

两条平行的铁轨铺向远方

铺在两座或更多座火车站之间

而火车却可以只是一列

但只有在行进中火车才叫火车

静止不动的火车可以是一家餐厅

一家茶馆，一家咖啡馆

一家时髦的按摩店

或任何其他别的东西

就是不能叫做火车

如果一列火车倒退，一直倒退

直到退出记忆

告诉我，它又该叫做什么？

星辰的台阶？风的翅膀？

2014年2月2日凌晨，成都诚品上院。

搭错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