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犟老汉

SCM989765 · 发表于 2017-6-18 15:44

倔犟老汉

每个人心中都有父亲形象，我也不例外，在这个拼爹的时代，说起自己父亲，我很难为情。他的一生，既没有显赫的官阶，也没积累万贯家财，生就一副老实人的面孔，做了一辈子老实人，行了一辈子老实事，里里外外都透着憨厚。

我自从读书走出家门，追求独立自由的生活，奔忙于生计，沉浸在小日子里。这些年，回家的时候不多，他守着老家，我在小县城，父子俩总是聚少离多，听不见他特有的唠叨和叮嘱。夜深人静时，眼前总会浮现出父亲的身影，拨动着儿子的心弦。

父亲小学时，突发脑膜炎，虽然抢救得及时捡回一条命，从此改变了性情，言语迟钝，反应较慢。到大山里，做了个上门女婿，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在村子里见人矮三分，经常成为本村人的取笑对象，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集体干活，爱说着各种笑话，很黄，很刺激，也很侮辱人，他从来都是乐呵呵的！也不过多辩驳，和别人争个脸红脖子粗，过激时，顶上一两句，点到即止，颇有分寸。

总感觉他身上缺少男人的勇气和魄力，老受人欺负，做什么都讨不到便宜，特别怂。山里人生存真不容易，男人们干的都是重体力活，背草粪下地，别人基本上都要背三百多斤，最重的有人背过四百二十斤，他每次只背二百五十斤左右，别人跑两次的时间，他跑了三次，虽然总量比别人多，不少人却认为他不行，没力气，不把他放在眼里，非常轻视他。有一次，与邻居争地界，大家都很激动，那邻居感觉有便宜占，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照父亲头上就是一记重拳，父亲闪身让过，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双脚，轻松将他倒提起来，将头往地上使劲一砸，离地三寸即止，厉声问他：“服不服？”，不是有意要砸他，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那人连连告饶后，被父亲放下来，红着脸灰溜溜地走了。

我是特别希望将他狠狠砸下的，那样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定会非常神气，没想到父亲却将他放了，那人平时也能背起三百多斤重物，从此，他再和父亲吵架时，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没了半点敢和父亲动手的底气。我问父亲：“你为什么不摔死他！一点男子汉的脾气都没有！”，父亲问我：“把他摔坏了，他的六个孩子谁来抚养，我养他们呢？还是养你们几姊妹？”，我冷静下来想想，颇有道理，遂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的这种风格深深地影响了我，我们山里长大的孩子，谁没有一身狠劲，但我从不仗恃有力而好勇斗狠，比我高大的我不怕，比我弱小的我不欺。

我在村子里，以好强，性子倔闻名，与小朋友相处，不是很和谐，经常与人动手，每当这时，每位家长都是首先教育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否有理，先一顿打，然后再带回家讲道理。有时感觉自己特别有理，还是挨打，每次挨打，他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痛却不伤骨，犯了错误，他讲理服人，我虽然口头不认，心里却认了。别的小朋友都属于一大家族，同宗同姓，沾亲带故，经常故意欺负和挑衅，与他们打架时，为求自保，我总是下手特别狠，打架拼命，每次犯事回家，打，自然要挨的，父亲总是先打几下，弄哭，再摆事实，讲道理，一遍遍地劝导说：“激动！血冲脑门，脑里一片空白，当你看到别人血流满地时，就会傻眼的，只顾眼前痛快，不顾身后麻烦”，实践证明，确实如此，努力克制自己，让我少惹不少祸。

妈妈继父的母亲，与我妈妈没有血缘关系，虽从小在一起生活，两人经常为琐事发生口角，母亲当面不敢说啥，背后常当着孩子们面散布不满情绪，影响了我们的道德判断，在心里特别讨厌曾祖母，还感觉她挺唠叨。父亲不仅不支持母亲的言论，还经常进行劝导，姐姐和妹妹稍有不满言语时，父亲就教育我们：“你们都是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家中有个老，就如得个宝，有她在，你们姐弟三人少吃多少苦，怎能光凭血缘定亲疏！要知道感恩！有血缘关系的，不一定对你好，没血缘的也不一定对不起你！”，父亲每次总能站在公正立场上，安抚老人家，说服母亲，维持家庭的和睦。曾祖母在八十五岁时，走路摔断了腿，行动不便，长期卧倒在床，是父亲和母亲端茶送水，照顾起居，直到八十八去世，整整照料三年，毫无怨言。曾祖母临死前，回光返照，激动地拉着我妈的手说：“你是个孝顺的孙女，俗话说：‘常病无孝子’，你照顾我几年，我很知足了，你好人有好报！”，当天夜里就去世了，家里人也不知道，没对父母有过半句怨言。孝在很多时候，不是一句豪言，更多的是行动，父亲用行动来践行承诺，对毫无血缘的后奶奶如此，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更是克尽孝道。

父亲有他的世界观，他对我没有过多的希望和要求，就是要求我做一个本分的农民，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常说：“天底下最苦的是农民，你能做好一个农民，我就不用担心你了！”，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干农活中度过的，边放牛边打猪草、打柴、挑水、挑粪，这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每天天不见亮，他就会叫醒我们，开始安排家务劳动，干完活，吃过早饭，走六公里山路去上学，天天如此。一个村子里的小朋友，开始上学时，有十几人，小学毕业时，只有我还在坚持，读中学开始住学校，每周回家，也要按他的要求干农活，所有的农活我都能做，也特别讨厌做，总是希望早点去学校里读书，那是最轻松最有趣的事情。

我是家中独儿，俗话说：“独儿难教，独柴难烧”，父亲最怕我学坏，要求特别严厉。读初一那年，第一次期末考试，我成绩优异，得了二十五元钱奖学金，在街上买了一双新军用胶鞋，穿在脚上，高高兴兴地回家。父亲发现了新鞋，抽了我两记耳光，打得特别重，脸上火辣辣地难受，他怀疑我偷了别人的钱，一顿冤打后，他也没有说一句道歉的话。

初二那年，有一个小学时经常被我欺负的女同学，居然喜欢我，对我母亲说：“我愿意做你家媳妇”，父亲一看机会难得，不想让我再再继续读书，理由很牵强：“算命先生说了，你连高中也考不上，白白花钱，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浪费呢！回家里劳动，结婚生子，我给你修建个大四合院”，我火冒三丈：“我年级第一名都考不上，谁还

能考上？考都没考过，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气归气，为了说服他，还是让我花了不少心思，求人说服了他，改变了我自己的命运，否则，肯定会像伙伴们一样，十七八岁就当了孩子的爸，自己都是小孩，就开始忙小孩的事了，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后悔。

从那以后，我总是爱和他唱反调，做任何事情都故意不和他商量，有时还故意气他。记得当时，我拿了录取通知书回家，他问我：“考上没有啊？”，“没有！”，回答很干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听了后很失望，自言自语地说：“我明明梦见发洪水，吉兆嘛！怎么会没上呢！”，他的行为让我感觉挺好笑，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等到母亲和姐妹回家了，我才拿出来。他骂了我，但很开心，也很自豪，自己儿子成了村里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公职人员，别人恭维他时，他总是淡淡一笑，随口说句：“没得啥子了不起！”，不过暗里很开心。

工作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交流也不多。我任何事情都不与他商量，像婚姻大事等，他往往是最后知道的人，他也提过不少建议，有些是正确的，我也没听，也曾因此后悔过。刚刚开始按揭买房时，我买了，他听说我贷了二十年的款，偷偷哭了，我知道后，挺心酸，打小没见过他流泪，说一句软话，心疼儿子的心情，溢于言表。房子装修时，他让母亲给我带了四千元钱，我本想拒绝收下，但确实也山穷水尽了，没再拒绝他的好意，看到我接受了，他很高兴。

看着他一天天老了，我们也有了二房，三房，有了好的居住环境，邀他和我们同住，母亲同意了，他又犯倔，说什么都不来，我威胁要烧他房子，他也不走，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有一次，我回家看他，他正抗着一捆竹子走在山路上，我帮他扛了一段路，一百多斤重，行了不足百米，早已气喘嘘嘘，他却面不改色，扛了几里路，看他那劲头，谁能说他是七十四岁的老人呢？他很得意于他的养生经验：“坚持锻炼，不空闲，逢场必赶，一场不赶，腿发软”。从老家到场镇，一个来回十二公里山路，就是他锻炼的运动场，他很快乐，也很满足。

我无奈的选择就是尊重他的选择，满足他的喜好。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倔犟的老头儿。

舒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