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三十六首

杨四五 · 发表于 2017-8-17 13:35

♦空气中弥漫着什么样的气息

晚开的河流叫不出名字，或者
没有稳定的名字
很多年过去了，一大片檗木越分越开
在我们说出的
较高的山坡
檗木才归于杂树林
成为杂树林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河流淌过的低处
被风吹过的杂树林
檗木叶抖落得干干净净
藏在林中，落叶沉寂的山泉与小溪啊
黄泛泛的，照着些许
迷蒙的身影

♦1992年的神仙今在何方

1992年，南岳庙外的空地上
平放着一根
粗大的木头

它的旁边散落着几根卷曲的草索
草索周围散落着许多
金黄色的泥块

申时未过，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
两个稍高的孩子
踩着木头
俯下身来
将大一点的泥块再次敲开

其他孩子拿着手锤，走到
刚抬出来的小神跟前

庙檐，投下巨大的阴影
将正在指挥的老师
留在了，黑洞洞的大殿里面

♦一张照片

凌乱的院坝上，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小青年
他的身后，站着一对目光涣散的中年人
中年人身后，站着两对
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身后
是一面
密不透风的木质墙体
也不知道它在日光中存在了多久
也不知道它被雨水冲涮了多少回，它的肤色
黝黑，陈旧，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架势
它眼前的七个人，在定格的瞬间
构成了一具难以拆解的
倒锥体，一下扎中了
我的眼睛

♦玉兰

天底下大部分玉兰
砸在了
大卫的身上
只有清风中小小的一朵
落在我的怀中

满城的灯光算不了什么
只是轻微地，区分了暗夜的局部

我怀中的玉兰
在烈阳升起的时候
伴随我的影子
从海鲜酒楼
巨大的阴域里，走出

♦小静

绿衣姑娘从西山走到水边
粉衣姑娘从水边到中央

阳光下，蜻蜓对一个人的自嘲
心生怜悯。它落在绿衣姑娘的肩膀
它落在粉衣姑娘的头上

它看不见她们打湿的衣裳
它看不见水中洁白的手臂

当她们俯下身来，一个人截住
无尽的空虚

♦纸飞机

她说她只有五岁，没有哥哥姐姐
没有弟弟妹妹

她想要一架直升机
一只火箭，一只战斗机

我一一折了。她说她只有五岁
还要一架直升机
一只火箭，一只战斗机

我一一折了。他说他只有五岁
爸爸。我一一折了
又一一拆开

♦立夏

红枣，鸡蛋
我不喜欢
我是四川哩的娃儿

要吃就吃包包肉
要吃就吃毛毛菜

姑娘，快快捋捋你的头发
快快脱掉你的外套

你的汗水
把一桌子菜都打湿了

你种下的桃子
粉嘟嘟的，该摘的
都得摘了

♦枇杷语

水边的枇杷
你何时
结满了果子

污水边的枇杷
你的果子
何时又黄了

枇杷，枇杷
你紧倚的房子
主人已经离开

你生长的小路
多年无人修理

枇杷，枇杷
你的果子挂满枝头

为什么车来车往
为什么无人采摘

♦假如

假如是一块无人理睬的石头
我始终在
它的面前走下去

假如是一间无人打扰的房子
我可能
怎么也走不出来

汤店山路段的街灯下
我有两条不可擦除的影子

我一直在石头和房子之间
影子将它们完全覆盖

♦青山隐

观景台前的亭子，快塌了
接待处
也没有人在

绕过功德碑
三尊菩萨，白脸，红脸，黑脸

再往上
是什么茶山茶园

再往上
是什么迎客松观

再往上
是什么人间瀑布

溪水哗哗哗地流
小雨软绵绵地下

就在这里吧
有小树，有野花
有石台，有云烟

上面的天池，就不去了
那里住的，都是神仙

♦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拣起一张，捉在小小的手里
再拣一张，捉在小小的手里

再拣一张，再拣一张
再拣一张吧！姑娘

再拣一张，就是干干净净的广场
再拣一张，来回奔走的人们
就会离开

再拣一张，就会有更多的姑娘
和你一起。就会有更多的姑娘
穿着粉红色的裙子

就会有更多的姑娘
露出小小的脸蛋，小小的鞋子
小小的手

小小的，没有一点瑕疵

♦土地庙

八队坡的尽头，泥像前的油灯
灭了。泥像周围的石头
倒了。杨荷香如一件破旧的粗布衣裳
瘫在高高的山梁上

她见人就说：
我的儿子快要好了
我的儿子有一根麻绳，两根钎担，四只肩膀

♦花脸子鸟

林中飞来一只花脸子鸟
花脸子鸟将窝
搭在檐上

林中长出很多很多的虫子
白白的虫子
捉也捉不完

五月我回到林中，花脸子鸟
尚在鸣叫
又一年的五月
我回到林中

花脸子鸟，围着我飞了一圈又一圈
叫了一回又一回

花脸子鸟，于丑时跌落于谷堆

♦好脑袋

好脑袋平整的切口，在一个人的
肩头滑动

它会不会掉下来
它
掉下来后，一个人会不会死去

好脑袋滑向手肘，又添上一道
平整的切口
它会不会掉下来

好脑袋滑向小腿，又滑向
一个人的脚掌

它会不会掉下来
靠近我的肩头。好脑袋平整的切口
在空中飘荡，没有谁能够抵挡

♦破船

我曾把它比作一条大鱼
或者比作
何二娃的父亲

或者说它是水中浮渣的集合
网的坟莹

但到最后我都放弃了
因为它的确就是一条破船

一条破船
不需太多的形容词

一条破船，离开何二娃的父亲
就彻彻底底地
毫不掩饰地烂在了沙滩上

♦渡口

1988年，从香山镇渡口去复兴镇
我第一次看见了
水中的自己

以致于之后的很多年
我都选择下游的
南岳庙渡口

我总是认为南岳庙渡口的江水更平缓
艄公的技术更好一些

直到1992年，我陪着母亲
到艄公家里吃了回喜酒

才真正确定
他的技术的确要好一些

♦林中

一只麻鹩子在林子上空低低地飞
飞得累了
便落下来
摆动红色的尾羽

更多的麻鹩子脱离枝头
在林子上空低低地飞
飞得累了
便落下来
吃晒簟里的粮食

人们走出来后，成群结队的麻鹩子
离开晒簟
回到林中，跳来跳去

没有一只有红色的尾羽

♦关于梦

与其说，影子生而由我
不如说阳光
将影子从我的体内救出

我在梦中遇上的人
比影子鲜活
比影子更加爱我

然而阳光并不明朗
她离去时，我也有撕心之痛

她是否真正活着
或者阳光
本来就是晦暗与阴凉呢

♦日记

与其它仍在生长的不同

与其它夹杂其间的不同

与其它正在转变的不同

晚上九点三十七分
它以最纯粹，最轻盈的姿势落下来

它是我
掉落的
第一根的白发

它让这个日子，成为了
必须纪念的一天

五月，二十三日。我最微弱的一部分
完成了
所有的屈服与抗争

♦一次简短的交谈

他说他信基督，我说我信道
然后我谈到耶稣，犹大
他摆了摆手：
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是每周过来和他们唱一会儿

接着他问我，是茅山下来的
还是武当山下来的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道士，我只是喜欢他们的一些思想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
店家将两盘炒面端上来
我们隔着半米宽的桌子，各吃各的

♦樱桃语

天黑了，卖樱桃的人已经离开
樱桃树
掉下一堆红皮

有人不敢张嘴
有人怕吃晚餐
有人坐在手术室门口，悠闲地看

年轻的姑娘啊，简陋的房子
冰凉的灯管
还有几颗樱桃

酸酸的，甜甜的，水淋淋的
还有一只小碗

♦立交桥

街灯稀薄的光圈中，她拿起手机
她的话越来越多
得到的回应与安慰
也越来越多

然后她关掉微信，拨通一个号码
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夜空中，窗户震开的缝隙里
混进一股凉凉的风
她抱着双肩，看着汽车穿过城北立交
穿过城北西路

穿过一些昏暗的居民区
她忽然想起他旧时的样子
想起幼年的女儿

她再一次打开微信
汽车在丁字路口停了一会儿
又重新启动
驶向一座从未到达的城市

♦蝴蝶的隐喻

喜欢将捉在手里的蝴蝶，撕去
三分之一的翅膀
看它在油菜花上面飞

飞走了，就飞走了
如果飞不走，也飞不高
就捉回来
再撕去三分之一的翅膀

看它在油菜花上面飞
如果飞不走，也飞不动
自然而然地落下来

就捉在手里，再再撕去三分之一的翅膀
放在春意盎然的土地上

♦吃货

晚年她最爱吃的，是清油蒜苗炒盐菜
无论下稀饭
还是米饭
她吃得都香
早年她吃瘟猪肉
吃蛇
吃筷子长的老鼠
更早的年头
她吃莫明其妙死去的鸡
吃山上不知名的菌子
吃河里烂尾巴的鱼
这都比不上她养第五个孩子
吃过的红苕藤
吃过的大麦秆
吃过的毛狗粉
她讲到这里，总有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她说，那个娃娃啊
死的时候，埋都不好埋
就和你们一样大

♦杂音

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他还在敲
他一定是拿根铜棒
对准一块铁
使出吃奶的劲在敲

敲下去后，如果十五分钟内没有同样的声音响起
两百多元钱就到手了

他停下来给我添上一杯冰凉的啤酒
十分歉疚地说
没有影响到你吧，你的工作...

我下意识地按了按酸痛的颈椎
墙上的风扇吹得呼呼呼地响
我大声回道，没什么
久了就习惯了

♦九月的涪江

我们在岸边，区分杨树，桦树和沙木
也在岸边
识别箱子，椅子和柜子

我们在岸边，看对岸的人
和对岸的人
跳入。比赛

我们站在两岸对水中的人指指点点
仰着的是女
俯下的是男

还有一些巨大的，不知泡了多久
唉！九月的涪江
每一年都是如此

每一年都会，冲下这么多相同的东西
我们在岸边，我们在下游
我们在雨中，冷飕飕地
没有别的要求

♦和苦行

黄小线在二楼看见了一大片田野
我在四楼
看见了一大片工厂

工厂里大白天亮着灯
人们在一个地方，要站立很久
才会走开

我关注这些的时候，我在休息
我也想看看远方的田野
可城市叠加，苍山连绵

我的窗口，只够得上其中的一段

♦梅子语

车子动起来，她就喋喋不休
她谈到满意的工作
两个死党

她在路边接过一篮梅子
她的老父亲
在窗外颤巍巍地笑

她递给我，我拒绝了
后来她说
单身挺好的

我才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她
将手伸了过去

♦行走的歌唱家

在雨中，难以找到雨水的边缘
在雨中，请尽情地享受

特别是细雨蒙蒙
来往的人
有不可名状的美

雨中的声音，也有不可挑剔的美
轿车自当停下来
火车自当停下来

他低下去的脸
被雨水抬得高高的
他身上的衣裳
经过雨水的洗涤
还是那么旧

在雨中，他一直唱啊唱
一直走啊走
雨水笼罩的城市
有着深不可测的歌喉

♦狮子

我见过小女孩的手伸进它的口中
也见过
凌晨两点半的陈老四
将手伸进它的口中

好多年了，陈老四的胡子刮了又刮
它脚上的青苔
褪了一层又一层

圆球如何放入，又如何取出
并不那么重要
只要能摸着它，让它旋转
凌晨就来得快一些了

♦雨，漫天的雨

那么多人，在雨中缓缓地走
那么多
缓缓行走的人
多是习惯并接受

那么多雨，顺着屋檐
或树叶
积成更大的一滴
落在之前的雨水之上
溅起更高的水花

那么多集体的雨
胜过漫天飘落的雨
漫天飘落的雨，纷纷扬扬，前赴后继
多像一场彻底的溃败

多像一场亡者的仪式。但
那么多
在雨中行走的人
甘愿融于其中
毕竟那么多雨，只会淋湿衣裳
不会侵入身体

♦公路，公路

我确定是一块肉掉在路上，一块鲜活的
冲破布袋的肉
掉在路上

一块冲破布袋的肉，一定很勇敢
否则它
不会躺在街心，不会无视
来来往往的车辆

一块勇敢的肉，不像刚才那般饱满
它紧贴着
地面。又艰难地站起来

人群中，年轻的女子在熟睡
一块
站起来的肉
生生扑入她的怀里

♦木耳语

埋葬人们的泥土，还给人们
一片小土堆
埋葬乡村的泥土，还给乡村
一片丛林

过不了多久，丛林里的叶子
就将
完全覆盖
人们难以寻找，也止住了哭泣

似乎所有的悲伤都已远离
唯有大雨
不知疲倦

唯有几根未能深埋的木头，在雨后
生出密集的耳朵
像是在
朝迷路者
打探一些特别的消息

♦他死了（杨四五）

他死了
他死了一会儿
相关的人
围过来

相关的人，有极为确凿的语言
也有
不可捉摸的形态

还有一些遥远的角色
向他靠拢
——他们奔向的
不仅仅是冒着热气的死因

也可能是
比死更迷人的扑克牌
——记者将它翻开
诗人记下必赢的顺序

——他真正地
死了。欢声过后，街面上躺着
无人触碰的尸体

♦给我们一个机会

要是你不贪心，多好
要是你不贪心，1962年的人活着，多好

要是没有民族
没有国家
要是不懂得巧取，不懂得攻击
不懂得占有，多好

阳光照着这荒凉的一段
我们守着两边
整日提心吊胆

要是把垒起的石头推倒，多好
要是我们放下枪
穿着平常的衣裳

要是我们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多好

♦帽子里的秘密

一些树可以在大街上行走
无论春风
还是秋风
树叶，都不会枯亡

一些树牢牢地抓着古老的树根
走到哪里
就将哪里占据

因此惨嚎的人都是魔鬼
唯有树
面对的天空
才是真正的归宿

唯有天空中的白云，落下来
戴在头上
一些树
才能免去生活的痛苦

一些树，我们要不要避让
要不要一把大火
要不要告诉它：
一些树，的树皮早已脱落